“……为什么?”
“我希望他能在厕所里加装扶手。就像你家卫生间里那样。”白鹭说,“可是没用。校长说他看过信了,但他没办法装。装那些扶手得通过教育局批准,然后才能拨款到学校,然后才能装。他说等那时候你早就毕业了。”
“……”颜一行听后陷入了沉默。
“其实我知道的,他只是敷衍我罢了,就算来得及,他也不会去装那些扶手。我只是个初中生,改变不了任何事。”
说到这,白鹭吸了吸鼻子,“我是不是特别蠢?费劲写那些破信。”
颜一行想安慰他,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白鹭耸了下肩,“做哪些?我什么都没做成。我是个废物。”
他试图让语气中的消沉少些,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可显然这样丧气的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定了性,再掩饰也没用。
颜一行听后半晌无言。白鹭站在原地,看他手撑着墙移动到洗手池旁。虽然有些困难,但的确不需要他的帮助就可以办到。
洁净的自来水沿着颜一行修长的十指流淌成细小的河流,他纷乱的心绪也随着这分叉的河流一起淌进溢水孔,脸上却依然是那副万事皆可平的坦然的假象。
白鹭被那假象欺骗,更觉得站在颜一行身旁的自己多余。
坐回轮椅里,颜一行开口说话了,神情并没有些许变化,语气却柔缓了。
“你是要做医生的人,怎么会是废物。”
白鹭愣了愣,随后垂下头,“能不能做成医生,也得等起码十年后再看。说不定做不成。说不定是我异想天开。”
他的沮丧一旦泄露便有了收不回的兆头,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在颜一行面前自暴自弃,已经来不及了。
“……对不起。”他的歉疚自说了一次之后,也收不回了,反反复复地交付出来,愈发没有轻重。
颜一行明白白鹭内心的彷徨困惑。这些日子他被无法言说的羞耻冲昏了头,却没有勇气让喜欢的人了解他言语中尖刺的由来。
眼睁睁看往日呵护备至的花朵因为自己枯萎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到如今只有妥协这一条路走。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话音落下片刻,白鹭低声道:“无论你做什么,永远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
怎么会不需要。颜一行试图细数那些他言不由衷说出的话,但发现解释是苍白的,他只能告诉白鹭那并非他本意,却不能清楚告知白鹭,他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那是年少的禁忌,也是缠绕在他喉间的荆棘,比骨肉脱离身体更令他无法忍受的隐痛。
无法诉诸心迹,只能赶在下次胡言乱语前,先给白鹭打上预防针。
“你就当我是个病人吧,”他说,“情绪生了病的病人。”
白鹭并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眨眨湿漉漉的眼,“你的情绪生病了?”
“……”
颜一行头点到一半,又摇头,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如果将“喜欢”两个字宣之于口,这僵持的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可出口的那一刻,过去的所有都将倾覆。颜一行从未苦恼失去右腿后该如何生活,却恐惧于白鹭离开他的每种可能。他无法承受将永远失去白鹭的人生,那样他将彻底变作一团灰烬。
可面对白鹭真挚的歉意,谨小慎微的靠近,他该何其自私,又如何舍得,一再用刺痛的方式推开白鹭。
“如果我对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当我是病了。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情绪出了问题,脑子也出了问题……所以你一句也不用听,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我病了,控制不住发脾气……”
微微喘息的片刻,颜一行想起小学的某个午后。
那天白鹭逮住一只蚱蜢,兴高采烈地将它抓进细口的玻璃瓶里,摆在地上。
他同白鹭一起蹲在那,看蚱蜢反复往上跳,又反复跌落下来。瓶口就在离蚱蜢不过五公分的地方,它拼尽全力却始终在做无用功。
最后白鹭看它可怜,作弄够了将它倒出来,看它一下蹦跶进草丛,消失不见,笑着歪头对他说:“颜一行,蚱蜢真傻。”
现在他就是那只蚱蜢。任由他疯狂跳动,也跳不出那瓶口,除非白鹭将他从无形的瓶子里倒出来,豁免他的缓刑。
然而被蒙在鼓里的白鹭又该从何得知他在这徒劳地蹦跳着呢。
“你可以成为医生。白鹭。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做成任何事,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
他也只能给予这点到为止的安慰,
“别再为我难过,养好身体才有力气照顾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眼看白鹭睁大的眸中闪起光点了,颜一行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么?”
“当然!”
白鹭答得不假思索,他的声音拔高了,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有了丁点血色,双手搭住颜一行的肩头,俯身看住颜一行,用力点头,
“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永远。我保证。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一辈子……是么……”
颜一行侧过脸去,“好。”
顿了顿,又说,“再不回去,该下课了。”
白鹭如梦初醒,嘴里“啊”了声,连忙握住轮椅的把手。然而准备推动轮椅的前一秒,他又心有余悸,低声询问,“……我可以推你回教室吗?”
颜一行闭了闭眼,苦笑,“当然可以。”
-
回教室的路上,何红迎面走来,她焦急慌张的神色在看到白鹭推着颜一行后懈下来,长长缓了口气,放慢了脚步,视线在颜一行和白鹭之间来回,手机握在胸口。
白鹭看出她的不对劲,她肯定刚哭过,脸上还带着泪痕,脚步也是踉跄的。
“……我来吧,白鹭,我来吧。”
她握住轮椅的手也颤抖着,明显压抑着什么。
然而白鹭却不敢问是出了什么事。他怕又有人出意外,无论是谁,他都不想再经历一次苦痛袭来时无力的绝望了。
耳边冷不防又响起那一声:“白鹭,痛不痛。”
白鹭看向声音的主人,对方也正用浅淡的眸子望着他,平静的面庞情绪无迹可循。
怎么办,颜一行。命运又会跟我们开什么玩笑。
第26章
白鹭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放学,在校门口看到白色奥赛德。然而当颜春明从车里走出来时,白鹭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知道某些不幸还是发生了。
沉默地在后排坐定后,白鹭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车的颜春明和副驾坐着的何红。然而两人之间却没有一句话。
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白鹭下意识发抖,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的双腿发酸,发软,前倾的身体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座椅上滑下去,于是他将双手按在座椅上,十指紧抓着椅子边缘,然而颤抖并没有止歇,反而愈演愈烈。
白鹭沉浸在等待不幸的现实彻底剖露在他眼前的一刻,度秒如年,直到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肩头剧烈地耸动了下,沿着手自下而上看向颜一行的眼睛。
“别怕。”
颜一行迟疑片刻,稍稍用力,将他紧按着座椅的五指握进手心里,低声重复。
“别怕。”
何红侧过头来,看到少年交叠在一起的手,撇过脸去,空落的无名指抹过眼角。
踏进颜一行家门的那刻,看到陆月琴和白仁华都好好地坐在桌前,白鹭悬到嗓子眼的心落下了。
最糟糕的可能性排除了,死神并未来到。然而陆月琴绷着脸迎上前的这一刻,白鹭的心又开始砰砰乱跳。
颜春明半低着头从陆月琴身边经过,面对着白仁华站在桌前,没说话。
白仁华紧皱着眉避开他的目光,朝旁边的椅子指了指,“坐下说吧。”
“……红,春明跟你说了么?”
陆月琴的视线越过白鹭和颜一行,盯住何红。
何红点头:“说了。新买的机器是坏的,根本用不了。”她的嗓音在结尾处已经不稳,重音落在“不”上,走了调。
“……”陆月琴没做声,拉着她的手在桌边坐下。
白鹭侧头看颜一行一眼,迟疑地伸出手,也将他推到桌旁。
“白鹭,你还是推一行进屋里去吧。”陆月琴低声道。
“没事。”颜春明垂着的头在这时抬起来,却看着何红,“就让一行在这听听吧,他爸干的蠢事。”
“你是蠢!”
何红在这时尖着嗓子喊起来,她久积的怒意,自接到那通电话起就积蓄起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了。
白鹭握着轮椅的手猛地一颤,他慌张地低头去看,只看到颜一行抿紧唇的侧脸。
“你当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说货比了三家又三家,敲定的这家最有诚意吗?!你整天没日没夜在外面跑,连家都不回,全是我在照顾一行!结果现在你告诉我,你被骗了……那你这些天到底在干嘛?!我这些日子的辛苦又算什么?!”
陆月琴忍着泪搭住何红战栗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实际她也早已头昏脑涨。
何红仍要叫喊,“为什么要轻信那个分销商!为什么在这样的节骨眼,非得出岔子!你是嫌我和一行的麻烦还不够吗?!”
何红往日的温婉娴静,大度体恤,在这一刻被现实的重击戳破表皮,露出了矛般锋利尖锐的内里。
“当初要不是你心急做韩国人的生意,买了旧机器,机器到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快被淘汰。那几个韩国人跑国外去,钱收不回来,厂里那一年相当于白干,亏损几十万,大家都没怪你。结果现在又买一堆破铜烂铁……”
“是我的错。”颜春明望着她,缓缓点头,声音比起她的歇斯底里平稳得多,“当初要不是我不肯给那赌狗钱,那赌狗也不会发疯,一行的腿也不会断。都是我……”
“是我的错。”白鹭在这一刻打断他。
颜一行搭在轮椅上的手缓慢收拢成拳。他已然看透这幕人生戏剧的走向,却无法将分崩离析的未来重新拼凑。那不是十六岁的他能够办到的事。
年少时,有太多事,即使预见,也无法挽留。
陆月琴按在何红肩头的手也收回了,紧张地抱在胸前。
白仁华抖着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却迟迟没点上。
“颜一行是为了救我才被卡车压到的。”
白鹭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地板,谁也不看,用冷静得出奇的语气描述当时的情形,
“那辆车朝着叔叔你的方向冲过去了,我想救你,所以朝着车跑。但其实我该站在原地才对的。你躲开了,你滚进了衣服堆里。
“我不该跑过去的,我该站在原地的,可我当时已经冲到卡车侧边了。卡车朝我压过来的时候,我傻了,我干站在那,是颜一行推开了我。
“是我,该被压在那辆卡车下面的人,应该是我。颜一行救了我。”
“……”
颜春明的脸色煞白了。白鹭望过去,他的双眼同那天在急救室外等颜一行出来时一样,像藏着两只倒吊的蝙蝠。
何红摇着头,用几近哀求的眼神看向陆月琴。
陆月琴恍惚的双眼望了她片刻,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片刻后像是从浑然的梦中惊醒,僵着脸合上了眼。
“红,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
死神未来到,死般的寂静却在这屋里盘旋。
白仁华将嘴里的烟拿下去了,夹在手指里,垂下头,低声说:“我们一家对不起一行,也对不起何红,对不起你。所以机器的事……”
“机器还是卖了吧。”颜春明缓过神来了,接过他的话,说,“厂,别办下去了。把钱分一分,各自干点别的吧。”
“……”白仁华的双肩垮下去了。
“事到如今,也分不清谁对不起谁。生意上做了这么多年,是我拖累了你,仁华。”颜春明道,“我没有做生意的头脑,这几年害苦你,我想……咱俩以后各自单干吧。”
长久的沉默后,何红闭着眼,用力捧住了脸。她手腕上的金链子早就摘下来了,细瘦的手腕接着同样细瘦的五指,盖在眼睛上,发出了一声哀叫。
那是得知真相后百种情绪纠缠心间却无法纾解,无力改变任何,自暴自弃的哀叫。
陆月琴听得心碎,抱住她,眼泪跟着流,“办法总比困难多。多背些贷款,重新买机器,总能东山再起。”
但说完她自己也清楚,事到如今,已是绝境了。钱不是压垮工厂的最后一根稻草,凉了的人心才是。
白仁华没做声,将桌上的烟盒攥在手里,站起身,朝外面走。
他在门外的花坛边站定,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香烟。风有点大,烟熏着他的眼,他忍不住眯起眼,盯着地上的水洼。水洼里倒映着这一晚的月亮。
白仁华脑海中浮现起久远的一幕。画面中的自己不过二十出头,坐在颜春明的摩托车后座,手里挥舞着刚拿到的机绣厂营业执照,嘴里大声欢呼着。
乡下的母亲弯着腰,正要将绿油油的水稻秧苗插进田中,听到他的喊声,从那大片大片的绿中抬起头来,茫然地望向他。
他将营业执照举过头顶,高喊:“妈!我要当老板啦!你儿子不当农民,当老板啦!”
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白仁华将烧了半截的香烟朝水洼里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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