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陆月琴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顿了顿说,“等进了大学,你去谈恋爱好了,爸妈也不是老古董,我们很开明的。但妈妈提醒你一声奥,别乱来。别做不该做的事。”
“……是陈柏然。”白鹭手指在屏幕上飞快点着。
“……那你还说女生。怎么,他问你学校的事?”
“嗯。”白鹭没再多说。
“好像没看见那孩子嘛。”陆月琴装作随意的语气,问。
白鹭手下顿了顿,“不清楚。”
“是么……”陆月琴微微蹙起眉,对着白鹭细细看了片刻才转回身去,小声道,“也不知道他填的哪儿。”
“应该会出国。”白鹭说。
“……哦。”陆月琴打过方向盘,沉默了会儿,说,“他们家是有这个条件的。”
“……”白仁华在这时轻咳一声,调整了下坐姿,又伸手抓住斜上方的把手。
白鹭咬住下唇,垂下手,屏幕上闪烁起“GAME OVER”。
-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那天,陆月琴将装书和杂物的纸箱一个个搬到楼下,给收旧货的称了斤两,卖了五十块钱。
白鹭站在客厅窗户边,看着装着麦兜和白鹭挂件的那几个纸箱被丢进三轮车,同其他废品混在一起。老人骑上车,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吃力地踏,嘴里又吆喝起来。
白鹭背过身,耳边又响起那句。
——"白鹭,痛不痛。"
最终在老人的吆喝声渐行渐远,即将消失的那一刻,白鹭推开门,穿着拖鞋冲下楼去。
窗口传来陆月琴的叫喊,“白鹭!干嘛去!”
白鹭猛抬头,同她对视一眼,没回话,循着远处依稀可辨的吆喝声,朝那辆三轮车飞奔而去。
拖鞋绊了下,他朝前扑在地上,双膝跪地,像虔诚忏悔的朝圣者。垂头,望膝盖上渗出的鲜血,低下头无声地流泪。
短暂的忏悔结束,他爬起来,继续朝那辆三轮车追去。
——“白鹭,痛不痛。”
——痛的,颜一行。可我的痛比起你的,从来不值一提。
——
*歌词摘自张柏芝《星语心愿》
楔子(2)
姑妈开了家奶茶店。店员没做多久就回老家去了,白鹭被喊过去帮忙顶一段日子,还特意办了张健康证,结果一顶就是一个多月。
暑假在马路对面渐入疯狂的蝉鸣和杯子里白色植脂末的搅拌中过去近半,姑妈总算放行。临走前两天,白鹭在奶茶店遇到了陈柏然和张扬。
还有颜一行和他妈妈。
这个镇子还是太小了。远远望见颜一行的那一刻,白鹭发现自己已无处可躲。
“嘿!居然在这逮到你了?!”陈柏然朝白鹭冲过来,趴在台子上拿了根吸管,拍他的头,“你小子,一直约不出来,总说忙忙忙的,原来是躲在这偷偷卖奶茶!”
“我们几个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张扬也走过来。
白鹭朝他们两个笑了笑,转头帮客人封好杯口,打包了递过去,看回他们,“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你请客?好啊,那我……”张扬手抵着嘴,看着价目表认真思考起来,陈柏然无奈摇头,恨铁不成钢地把他推开。
“白鹭,最近怎么总不回消息?发什么你都不回,怎么回事啊你?”
“有点忙,来不及看消息。”白鹭看着他。
“真的?”陈柏然皱起眉,“颜一行要出国了,你不会也想抛下我和张扬吧?”
“怎么会呢。”白鹭说,“你跟张扬在一个地方上大学,不是有伴吗?”
报考之前他们几个就先通过气了,填报志愿选哪几所学校。张扬嘴上说着大学要甩开陈柏然,考完试却是急着跟陈柏然对答案,生怕陈柏然发挥失常或者超常。
这会儿他却嘴硬,“啧,又要跟这人同城四年。”
陈柏然嫌弃地撇嘴,“你以为我就乐意?”说完转向白鹭,“白鹭,你离我们也太远了。”
白鹭低头将奶茶递过去,“没事,寒暑假我们可以聚。”自刚才没和颜一行有眼神交流,白鹭这才看了他一眼。
“给。你和阿姨的。”
颜一行刚伸手握到杯子,白鹭立刻将手缩了回去。颜一行看他一眼,将奶茶递给何红。
“还有我的呀?”何红笑笑地从接过,“谢谢。”
“……不客气。”白鹭勉强回了个笑。
“怎么想到做起暑期工了?你还小呢。”何红看住他。
白鹭抿了抿嘴唇,“我姑妈开的店,我就来帮忙几天。”
“走吧。”颜一行打断了两人对话,半抬头冲何红道,又望向白鹭,“你现在走不开吧?”
“嗯。”白鹭避开他的视线,低头擦桌子,“得到晚上关店。”
“一整天都呆在这?”
“对。”
“够辛苦的。”颜一行坐在轮椅里,拍了拍怀里的篮球,看白鹭一眼,“那我们走了。”
“好。”
“改天见。”
“……嗯。”
“拜——”陈柏然和张扬朝白鹭挥手,“记得看消息!别再晾着我们了!否则明天继续来骚扰你!”
白鹭笑着耸肩,“知道了。”
目送四人穿过人行道走去马路对面,白鹭一直望着他们。
陈柏然从张扬手里抢球失败,篮球被扔向半空,又被张扬接住。
陈柏然气急败坏地再去抢,球又被张扬抛到空中,如此反复,陈柏然气得直跺脚,“滚啊你!大学都甩不掉你个垃圾!”
张扬摇头晃脑地冲他做鬼脸,将手中的球扔给了颜一行,后者稳稳接住了,之后像是想到什么,回头看了眼。
视线对上的一刻,白鹭连忙低下头,假装摆弄桌上的塑料杯。
直到四人渐行渐远,白鹭才再抬起头,这时面前又站了两个客人。
“请问需要什么?……好的,请拿好小票,稍等。”他将小票递过去。
-
到家已是深夜。钥匙插进门,还没旋开,门就从里面打了开。
“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呀?”陆月琴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杯放到桌上,“平时不是到晚饭就能回来的吗?姑妈店里生意好啊?”
“嗯,挺忙的。”白鹭换上拖鞋,端起牛奶喝了口,“做完明天就不用去了。”
“不去啦?姑妈答应了吗?”
“嗯。她说招到人了。”
“那挺好。赶紧洗洗睡吧,这么晚了,别玩手机了啊。”
“嗯。”白鹭换上拖鞋走去卧室,拿了换洗衣服,走去卫生间的时候,路过爸妈的卧室,听到里面白仁华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噜,白鹭在门外立定,静静听了会儿。
这一刻世界很安静。三十多度的室温,多站几分钟皮肤就覆上了一层薄汗。有些情绪也随着汗液从体内排解出来,黏在浑身各处,一时间怎么甩也甩不掉。
-
大学报到那天,天气不好,下了场大雨。雨水从天上突然浇下来,视野所及都蒙在一片雨雾中。
白鹭坐在车里,望了眼窗户上不断淌下的水迹,又低头看手表上的时间,皱了皱眉。
陆月琴握着方向盘,盯着外面埋怨地叹气:“这雨得下到什么时候啊,怎么还不停!这让人怎么出去!”
“怎么出去?开车门走出去啊。”白仁华笑起来,但眼睛盯着前方,神色显得不自在。
陆月琴一愣,没好气地朝他肩膀上捶了一拳,“今天早上我有没有提醒你带伞?现在伞呢?伞呢?我们出不去还不是因为你!”
“老天下雨都怪我!”白仁华又气又好笑,“就算带伞了,那么多被子铺盖的,也会湿。”
“还说!”陆月琴说着又甩过去一掌。
“嗷——”
白鹭听着“啪”地一声脆响,嘴里跟着轻嘶了口凉气,抬眼看到白仁华扭曲的五官不禁失笑。
说来也巧,这一巴掌下去没过多久,雨就渐渐小了。
-
大学的确比高中大很多。周围是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不知道他来自哪里,不知道他的过去。
白鹭拎着大包小包穿过他们,内心觉得安全且平静。
找到了宿舍,推门进去,发现已经有人到了。
男生叫高乐,个子不算高,肤色白净,微胖,脸圆圆的,看着挺和善,笑的时候肉都堆在黑框眼镜下。白鹭想到颜一行送他的那个麦兜玩偶。
白鹭同男生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回头按姓名贴找到了自己的床铺。
“那个……你有带毛巾么?”高乐走来问。
“带了。”白鹭弯身从帆布包里找出毛巾递过去,“你要擦汗吗?”
“不是。”高乐看了眼毛巾,摇摇头,“这是你洗澡用的?我想找块毛巾擦下桌子和床。都是灰,得好好打扫下。”
“哦。”白鹭把毛巾收回去,“好像是,是得打扫一下。”
看到白鹭床铺上贴的名字,高乐说:“你名字还挺好听的。一行白鹭上青天!你爸妈给你取名字是参考的这个?”
说完笑起来,两颊的肉更用力地推挤眼镜。真的很像戴眼镜的麦兜。
白鹭不说话,盯着他,也不笑。
高乐被盯得不自在,收敛了笑,尴尬地问:“怎么了?”
“……”白鹭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眼底似乎有泪企图涌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将它逼退回去。
第1章
90年代初,国内掀起一股经商潮,纵使是手握铁饭碗的国企员工,也纷纷扔掉铁饭碗,下海经商。
这波声势浩荡的创业潮同样卷跑了白仁华和颜春明。
两人相识于中专学校,很快成了形影不离的兄弟,毕业后凭着对彼此人品和能力的信任,一拍即合,决定合开一家机绣厂,专给大小服装品牌绣商标。
生意上小有起色,颜春明如愿娶了初恋何红,不久,白仁华也遇到了来厂里应聘的陆月琴,两人一见钟情,不过两个月就闪婚了。
婚后,两家交往更密,亲如一家,连喜事都是前后脚来到。
陆月琴怀孕八个月时,何红发现自己也怀孕了。
想两个孩子名字时,两家人聚一起吃饭,有商有量。
白仁华说想把他和陆月琴的姓组一起,孩子就叫白陆。
颜春明听后琢磨几秒,一拍脑瓜,说:“那就白鹭呗!动物那个,鸟那个白鹭!”
颜春明灵光一现,白鹭的名字就此敲定。
纵使白仁华有些犹豫地问:“男孩取这名字会不会有点不合适?”
最后也被陆月琴的一个肘击给击退。
酒过半巡,白仁华也灵光一现,脸上露出神秘微笑,想到“颜一行”这个名字。
颜春明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拍着大腿激动地站起来,“一行白鹭上青天!”
“对头!”白仁华跟着笑。
“这寓意好!俩孩子都青天直上!上青天!”
颜春明为白仁华这灵机一动吹捧了他好一阵。
白鹭出生,上幼儿园,每当有人问白仁华,“孩子为什么给取这个名啊?”
白仁华都会得意地解释,“我跟朋友一起想的,我孩子叫‘白鹭’,他孩子叫‘一行’,凑一块儿就是‘一行白鹭上青天’!”
听过他的解释,人们几乎都会捧场,感叹这名字取得好。彼时白仁华脸上的得意更甚。
2001年末,中国加入WTO。机遇遍地的年代,整座小镇都像被摔进微波炉的爆米花,财富以恐怖的速度膨胀着。田边高楼拔地而起,夜间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得大街小巷通亮。
白仁华和颜春明也是其中的幸运儿。服装品牌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从大江南北发来的订单接到手软,短短几年时间,两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贫下中农之子摇身一变,成了腰缠万贯的老板。
2004年,白仁华和颜春明买上了汽车。
白仁华买了辆黑色大众桑塔纳,颜春明买了辆白色本田奥德赛。
起初白仁华劝颜春明跟他一样,买桑塔纳,说:“一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日产车就油耗低些,油钱是省些,但是壳软,不经撞,论耐用结实,还得是桑塔纳。”
颜春明犹豫了几天,问过何红意见,最后还是选了本田。
白仁华问起来,颜春明笑着打消他的顾虑:“没事,开个七八年,再换。”
白仁华听后心想也是,不愁以后没钱换车。
新车开回村,白仁华和颜春明将车头对着车头,打开车灯,点响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招来半个村的人,围上来道喜,风光无限。
白仁华拿出家里的傻瓜相机,交给邻居,喊来陆月琴和何红,各牵着白鹭和颜一行,同颜春明蹲下身,在车前合影。
那几年,白仁华和颜春明的生意,似乎真借了两个孩子名字的好寓意,顺风顺水,直上青云。
白鹭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九岁那年春游,学校组织去植物园。
晚上,两人的妈妈带着他俩去超市买春游的吃食,之后带他们去肯德基吃饭。
千禧年初,去肯德基这样的洋快餐店吃饭,对三年级小学生来说,还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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