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初,阿姨一点都不怪你没有站出来为叔叔说话,阿姨知道你年纪还小没有办法忤逆大人,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在心里责怪自己。
阿姨最近各个方面都感觉不太好,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不在你们身边,我希望你能教会银河照顾自己,照顾你,你们两个今后一定要彼此互相照顾。
银河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原本属于另一个平行世界,银河让我陪她来这里就是为了守护你,拯救你,带走你,只可惜我们来到这里之后记忆会变薄弱,银河已经不记得来此地的初衷,我在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现在看来我们已经无法完成此行的使命,阿姨要先回去了,很抱歉,阿姨没能搭救你们。阿初,我的孩子就交给你了,妈妈在这里鞠躬谢谢你。
这就是命啊,果然是命啊,注定了的命,改不了的命……”
阿初相隔三个月后身披月光再一次推开银河的家门,银河家中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好闻的香味,那孩子换下来的脏衣服在卫生间里堆成一座小山,原本宽敞明亮的厨房里面处处散落着空方便面盒和空饼干袋。
“我的小可怜,别怕,是我,阿初,我从今天开始会留在这里一直一直陪你。”阿初在写字桌底下找到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银河。
“阿初。”银河从被子里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抱紧阿初。
阿初烧好水把身体轻飘飘的银河抱进浴缸洗澡,她蹲在浴缸旁边拿着浴花反复清理银河的皮肤,她给银河洗脏兮兮的头发并用吹风机吹干,她细心地剪掉银河已经长出一截的指甲。银河很快又成为从前那个香香软软的孩子,只是她的眼神变了,阿初知道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银河被吹干的乌发随意散落在肩头,那个在母亲保护之下从不拘泥于性别的孩子,如今身体已经有了成年人的起伏,阿初发誓要和银南秋还在时一样好好照顾她,银河绝对不可以被亲近的人再抛弃一次,那个脆弱的孩子已经无法承受任何打击。
“别关灯,我怕黑。”那晚银河闹着不肯关灯,手里紧紧捏着她的黄色小鸭子玩偶。
“好的,乖乖,那我们今晚就不关灯,姐姐给你唱摇篮曲。”阿初用自己能想象出最亲昵的称谓来呼唤银河,阿初用自己能想象出最温柔的方式去对待银河,她幻想在童年时得到什么样的爱护,便把同样的爱护毫无保留灌注给银河。
阿初并没有像银南秋在信中要求的那样教银河学会照顾自己,她反而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另一个银南秋,阿初在无微不至照顾银河生活起居的同时,偶尔会产生一种照顾幼年自己的错觉。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阿初并不觉得银河是拖累,她反倒在照顾银河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精神愉悦,银河越是依赖她,她便越有成就感,银河越是离不开她,她也越是离不开银河。
初中毕业后银河陪阿初去县城里读职校,那孩子本可以读一所正常学校,可她根本无法忍受和阿初分离。两个人在学校附近的老小区里租了一间公寓,每天像连体婴一样出没在学校各个角落,同学们之间渐渐传起了与性取向有关的风言风语。
阿初准备等明年职校一毕业就进入专业对口的工厂车间,她必须得为接下来的生活做打算。银河并不打算融入社会,她手里有母亲留下的钱,即使不工作也可以一生躺平。
那年一个学长对阿初发起了猛烈的追求攻势,她想都没想便斩钉截铁拒绝,那名学长心有不甘地躲在出租屋对面偷拍下阿初与银河亲密的画面。那组相片在学校论坛一公布便浏览量激增,同学们在一夜之间得知了阿初与银河之间的真实关系。
那以后阿初与秋水开始频繁遭受学长在背后煽动的各种欺凌,阿初为了拿到毕业证顺利进厂不得不忍受各种为难与背后的议论。阿初的水杯里被人一次又一次倒入红油漆,银河的书包与课本被人用刀割出一道又一道裂口。两个人下楼时会有人故意在背后撕扯、推搡、撞击、阿初的脚踏车胎几乎每天都需要重新修补,打气。
“那些蚂蚁又在啃食我的骨头……”银河每次被撞伤之后都会看着伤口自言自语,如同欣赏晚秋时节一朵式微的花,如同感叹一片凋零的落叶。
那孩子总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迎接各种语言侮辱与身体攻击,她似乎不懂得惧怕,每次遭受欺凌都会展开柔弱无力的臂膀护住阿初,她面对巴掌与拳头从来都不懂得躲闪,即使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布料挂在胸膛也不会伸手遮挡,她就那样坦坦荡荡地看着对方,如同躲在乌云背后的阳光温吞吞地照向屋檐下潮湿的青苔。
阿初离职校毕业还有半年的时候继父和母亲开始频繁为她张罗各种相亲,她总能听到银河半夜偷偷地躲在卫生间里哭泣,阿初每天早上用温毛巾给银河擦脸时都能看到她脸上的斑斑泪痕。
“阿初,我们一起去青城生活好不好?”银河在她又一次相亲回来的晚上哭着问。
“傻孩子,我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在云城还有妈妈、妹妹、外婆、外公……”阿初走过去把银河搂在怀中轻轻摇晃,银河的眼泪隔着衣料打湿了她胸口。
“可我只有你,阿初。”银河单薄的肩膀在阿初怀中微微颤抖。
“我会在结婚成家之前教你学会照顾自己,我的乖乖那么聪明,一定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不会让我担心。”阿初伸手为银河擦掉一行行眼泪。
阿初从第二天开始一点点教银河如何洗衣服,如何打扫房间,如何将鞋带系得漂亮又好看,银河明明已经学会了却总是假装学不会。
阿初教银河切菜,她就故意切伤手指;阿初教银河晾床单,她就故意把洗好的床单掉落在地板;阿初教她公交车换线,她就故意坐到相反方向……
“乖乖,我今天好像感冒了身体不大舒服,你能为姐姐分担一下家务吗?”阿初决定换一种迂回的方式来锻炼银河生活自理能力。
银河一听到这话便将这段时间学来的本事都一一展示,她讨好似的去浴室给阿初烧水洗澡,笨手笨脚地在厨房择菜蒸饭,她一股脑儿地洗好了衣服,拖干净地板,饭后半跪在茶几前翻找出药箱里的感冒药,双手捧着提前晾好的温水眼巴巴地递到阿初唇边。
阿初知道银河其实已经悄悄学会她在这些天里教给的一切,她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的空落落,阿初不知道银河未来离开自己究竟能否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好好生活。
阿初那晚相亲回家在房间里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银河正蹲在阳台上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吸烟。
“银河,你怎么能抽烟!难道忘了自己有哮喘吗?”阿初一把抢过银河手里剩下的半截烟。
“哮喘就哮喘,如果犯病就直接死了也挺好。”银河像个青春期里犯倔的孩子似的扭过头故意不看阿初。
“你……罢了,起风了,回屋吧。”阿初言语间瞥见夜风吹起银河旷荡的白衬衫下摆,她根根分明的肋骨在衣料下若隐若现。
银河一个人在外面站了许久才回到卧房,阿初见银河回来伸手把她领到床边,银河把手缩进袖子里逃避阿初行为上的亲近。阿初双手环住银河的腰稍加用力,那孩子下一刻便跌坐在她腿间。银河对阿初没有再表现出任何抗拒,她身体一软认输似的将头搭在阿初肩膀,两个人如同许久不见似的贪恋地拥抱着对方。
“乖乖,你以后可不可以别再说那种丧气话,姐姐听了好害怕。”阿初用一种近似乎乞求的语气拜托银河。
“对不起。”银河见阿初如此放低马上张口道歉。
“如果你再抽烟,我就抽你,记住了吗?”阿初如同变脸似的一改往日温柔板着脸威胁。
“记住了,我以后不会再抽了。”银河马上一脸愧疚地对阿初作出保证。
银河在阿初发火之后果然没有再抽一次烟,阿初许多年后才意识到,那天她好像又一次斩断了那个脆弱孩子仅有的发泄渠道,她不再动笔写歌词,她不再躲在阳台吸烟,每天躺在沙发上目光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等待阿初相亲归来。
阿初决定做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如果想要无痛分离,银河必须从现在开始记恨她。那孩子最初总是默默忍受来自阿初的各种苛责,日子久了,两个人便开始像一对彼此厌恶的夫妻一样大声争吵,互相攻击。
阿初生气的时候曾经拿床上枕头砸过银河,银河也曾用随身携带的黄色小鸭子玩偶丢过阿初,阿初言语激动时曾经把银河一脚踹到床下,银河也曾气急败坏地把阿初推倒在地板。
两个人吵架过后会像走失孩子似的抱在一起无望地哭泣,哭泣过后搂着对方一起睡觉,睡醒了又是哭,哭完擦干眼泪洗脸、吃饭、上学、放学、相亲……阿初相亲回到住处两人继续吵架、哭泣、拥抱、掏空身体互相索取……沉默、发呆、哭泣、睡眠……一天过得像是一年,一年过得又像是一天。
第24章
阿初从旧时回忆费力挣脱到十年以后的现在,今年二十八岁的她,如今已经在银南秋母女出生的城市居住了三年。阿初回到过去走一遭才蓦然发现,她当初对秋水所描述的理想感情生活,每一帧都是在描述她与银河未曾体验的成年人式家庭生活。
阿初终于发觉自己想要照顾秋水的初衷根本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单纯是因为那人很像是长大后的银河,她在过去那五年里早已经习惯无微不至地照顾银河,那种熟悉的相处模式会引领她走入内心安全地带。
银河在十三岁那年经历了人生断崖式的跌落,秋水在二十八岁这年经历了至亲相继去世,阿初恰好于这个时间段出现在她们骤然晦暗的生命里。现下二十八岁的阿初早已拿不出当年哄银河时的那份耐心,她可以向往常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秋水,只是残缺的心令她无法给出一份完整且体面的爱情。
“小象,别睡了,网格员通知大家去街口做核酸。”阿初侧身坐在床边用温水浸泡过的毛巾帮秋水擦脸。
“为什么非得先在床上擦一遍脸,等下不是还得去浴室洗漱吗?”秋水感受到毛巾的温度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那人在梦里依旧十分“一根筋”,凡事总想从背后揪出个为什么。
为什么呢?阿初停止手上的动作呆愣愣地站在那里,她忽然想起从前继父酒醉的时候,母亲总是用湿毛巾给他擦脸,阿初在不知不觉间继承了这个习惯。
阿初自那以后便在潜意识里认为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像母亲那样用湿毛巾给对方擦脸,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要一脸恭顺地端来温水帮对方泡脚……原来一切真的如同秋水所说,她想照顾对方的欲望里不止有爱,同时亦参杂着些许被驯化的奴性。阿初从未料到父母之间的相处模式竟然会渗透到自己的行为之中,虽然这种被驯化的性情只占很少的百分比,依旧令阿初觉得脊背发凉,胆战心惊。
秋水放在床头的手机嗡嗡地发出震动音,她嘴里咕哝一声翻过身按下接听键。
“小水啊,你外婆去世的前两天晚上给我打了一通电话。”
“姨姥姥,外婆都和你说什么了?”
“你外婆说,妹妹呀,我这回好像是要死了。我在电话这头偷偷抹了一把眼泪说不能。
你外婆又说,我现在死了挺好,病了好些天,再这么下去可把我家姑娘折腾坏了……”
“姨姥姥,外婆给我留话了吗?”
“没留,她给我打完那通电话人就糊涂了……”
“嗯,我知道了,姨姥姥,您照顾好自己身体。”秋水睁开眼看见拿着湿毛巾站在床头的阿初。
“小象,现在起床和我一起下楼去做核酸吧。”阿初心里想了一百句宽慰的话却一句都没有说出口。
秋水闻言立马掀开被子起床去洗漱,阿初看到她枕头旁放着哮喘吸入剂一时间有些恍惚,难道秋水也像银河一样患有先天性哮喘吗?
阿初手里握着那管哮喘吸入剂幻想银河长成二十八岁的模样,那孩子如果没死还会重新提起笔写歌词吗,她会变得像秋水一样咬文嚼字吗,她还会和从前一样怕黑怕得在被窝里直发抖吗?
银河死的那年已经年满十八岁,阿初却知道银河其实一直瑟缩在噩梦般的十三岁,她始终没有长大。阿初也同样卡在十八岁的那道缝隙里,她的灵魂在十八岁那年已经随着银河一起死去,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一具无法彻底走出过去的行尸走肉。
银河回荡在医院走廊里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对当初自我了结的方式感到惧怕,她知道自己早该随着银河一起死,她在这三年里时不时地策划自己的死法。每当广播节目结束之后被听众掏空耗尽,每当因为拒绝与相亲对象进一步发展被台长为难,每当看到同事因为领导对自己不满而发动孤立,阿初都很想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只可惜她这辈子唯有在十八岁那年和银河举起农药瓶时勇敢了一次。
阿初在这世上活着的每一天都充满深深的负罪感,她每个月都会给自己规定出一个必须离开人世的期限,每个月也都会买一些廉价的小玩意哄自己在世上多留几天,一个发卡,一支钢笔,一本信纸,青城街边小店里这些不起眼的小玩意时常能帮她延续几天心中日渐式微的生机,她于是就在这座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下雪的城市里苟活了三年,秋水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秋水做完核酸饭也不吃便来到书桌前写歌词,那人这几天的歌词写得如同泣血一般,阿初傍晚帮秋水整理书桌时看到她电脑显示屏弹出对方发来的回复。
“歌词整体风格太晦暗,无法予以采用。”
阿初那天晚上又陷入被继父关在地下室鞭打的噩梦,她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汗液,额头上贴着一缕缕打着卷儿的湿润碎发。
“阿初,别怕,我在呢。”秋水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守护,那人的手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阿初后背,如同十几年前她哄怕黑的银河入睡。
“阿初,你不喜欢我了吗?”银河帮她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
阿初在迷蒙之中听到那句包含着几许委屈的问话,两人又如从前那般像连体婴儿似的拥抱在一起入睡,阿初再一次陷入年代久远的梦境,她在梦里回到当年和银河在职校附近租住的小屋,她在梦里教银河如何洗衣服,如何打扫房间,如何将鞋带系得漂亮又好看,如何切菜,如何换床单,如何公交车换线……
“乖乖,姐姐爱你,姐姐一直都爱你。”阿初在月色下凑过去揉了揉那人的头发,又安抚似的亲吻那人温热柔软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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