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答应了爸爸提出的条件,但却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他,她知道如果爸爸戒酒,妈妈就再也不用和一个酒鬼每天声嘶力竭,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的嗓子已经喊坏了,身体也已经气坏了,如果爸爸不喝酒,他们也没什么可争吵,外婆年纪也大了,秋水想在外婆最后的时光里守在青城。
秋水辞掉工作之后打包行李退掉房子回到青城,她用在海都工作两年攒下的几十万在青城买下街边的破旧小二楼,开了间修理铺当做营生,每个月到手几千块,填词也有些收入。她从来不想如果继续留在海都做牛马现在会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人生短短几十年,得过且过,她想自己至少从某种意义上拯救了妈妈。秋水再也不想听到妈妈的哭喊了,她每每回想起妈妈哑着嗓子哭喊的声音心仿佛被撕扯成一条条浸血的破布。
那些如同枯叶一般颓丧的情绪秋水不想带给阿初分毫,她每次从爸妈那里回来总是把车开到附近荒废的工地,双手枕在脑后凝神聆听阿初从前主持《青城夜谈》时录制的音频。她不知该如何帮助妈妈打败阴魂不散的抑郁症,她不想帮隐身二十几年的爸爸医治童年留下的创伤,他的内心是永远无法用爱填平的枯井,妈妈跳进去不够,她跳进去也不够。
“小象,你小时候喝的是这种桔子汽水吗?”阿初见秋水回家站在冰箱前勾手召唤。
“难道这种汽水现在还生产吗?”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橙色的透明玻璃瓶。
“厂家在网友的号召之下去年重启了生产线。”阿初另外取出一瓶帮秋水起开蓝色瓶盖。
“果然是小时候的味道。”秋水时隔二十四年再一次重温了酸甜气泡冲撞进口腔里的感受,她仿佛又回到那辆老旧的绿皮火车。
秋水握着汽水瓶,外婆坐在身边,她好奇地盯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树林,铁轨轰隆隆地在脚下震颤,对面孩子盯着她口袋里露出半截的棒棒糖咽口水,外婆见状便打开黑色手提箱让秋水给车厢里的每个孩子都发一根棒棒糖。那些小孩和他们身后的大人接过糖后都笑眯眯地和秋水说谢谢,秋水忽然感觉半个月以来积压在心底的难过像雾气一样随着天明消散了大半。
“小象,你再看看这是什么?”阿初变魔术似的从身后拿出一套天蓝色校服。
“阿初,你竟然可以买到我小学时候的校服?”秋水难以置信地望着阿初手里的天蓝色校服。
“我在你小学期末班级合照里看到了校服的样式,买来布料用对面阿婆家的缝纫机照着做了一件。”阿初见秋水开心露出满意地笑容。
“那么校服背后印着的小鸭子你是怎么办到的?”秋水一边抚摸校服背后的黄色小鸭子一边问阿初。
“我在网上订了几张热转印贴纸,熨斗一烫就可以印上图案。”阿初笑盈盈地向面前的秋水解释。
“阿初真是了不起啊。”秋水放下手中的天蓝色校服将阿初拥在怀里。
“小象,你想不想试试我在职校时候穿的校服,试一次好吗,就一次。”阿初脸上又流露出那种初中生改高试卷分数的忐忑神情。
“好啊,阿初。”秋水点头,阿初在秋水眼里再一次看到神明一样悲悯的眼神,那眼神在从前分明只属于她今生的挚爱银河。
秋水接过阿初递过来的深蓝色与白色相间校服,阿初指头微微颤抖着将拉锁向上推到领口,双手扳过秋水的肩头从上到下细细打量。
“像吗?”秋水的牙齿再一次将嘴唇咬破,唇角的干涩被血滴洇湿。
“像……”阿初兴奋地点头,随后又警觉地问,“像谁?”
“像话吗,一个二十八岁的人穿十几岁孩子的衣服,你个小骗子!”秋水将原本想问出口的那几句话硬生生压回胸腔。
那一瞬秋水很想把阿初逼到墙角质问,我现在的样子像你日思夜想的“银河”吗,我现在的样子像被你魂牵梦萦的“乖乖”吗?秋水终究无法将那些残忍的问题抛给阿初,她不想再一次剖开阿初身上柳叶形状的旧伤口。
第30章
秋水既在心中埋怨阿初把自己当做替代品,又心疼她无法彻底从旧时恋情中抽离,或许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受委屈时不会第一时间想到心疼自己,反倒心疼犯下辜负行为的对方,究竟为何要在爱情里像蚂蚁一样卑微?
那晚阿初又在迷离之中闭眼呼唤她朝思暮想的银河,她念念不忘的乖乖,阿初叫乖乖两个字时嗓音如丝绸一般缱绻温柔,秋水不禁开始羡慕起这个久久存在于阿初记忆里的故人,她与阿初之间的爱情,隔着一个银河的距离。
阿初翌日打开邮箱查看邮件,第十次参加签约筛选的几首作品全部落选,她开始后悔跟秋水提出学习填词这个请求,每一次落选对阿初来说都是一种致命打击,她的自信在无形之中被一点点摧毁得所剩无几,那种厌世的感觉像晦暗天幕一样日日低垂在阿初头顶。
“阿初,你不要沮丧,初学者歌词落选是常态。”秋水见阿初落寞凑到电脑屏幕前安慰。
“你十年前第一次投稿就顺利拿到合约,我已经投递十次了还是被拒绝,秋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行业。”阿初根本听不进秋水的任何安慰。
“阿初,你相信我,只要多听、多练、多分析,一切都会变好。”秋水用指腹轻轻擦掉阿初眼角滚落的泪珠。
“你确信一切真的会变好吗?如果一切真的会变好,你为什么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十年还是籍籍无名?”阿初早已厌倦了秋水那些听起来像是哄骗的空泛安慰。
“我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在虚情假意地安慰你,我是认认真真地觉得你在这方面比我更有才华。”秋水叹了口气,悻悻抽走搭在阿初肩头的双手。
“你生气了?”阿初见秋水站在窗前不吭声抬眼问了一句。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急于求成、妄自菲薄,我不理解你的自卑,成功总需要过程。”秋水答话时依旧只留给阿初一个看不出情绪的背影。
“你对我说成功总需要过程,那么你花费十年取得成功了吗?”阿初没想到秋水竟然会用急于求成、妄自菲薄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
“你所谓的成功指的又是什么呢,鲜花、掌声、名气、财富……这些我通通没有,难道就算不得成功了吗?我不这样认为,我认为我写出作品就算是成功,我认为我坚持十年本身也是一种成功。”秋水盯着窗外如银丝般斜织的细雨平静地反驳。
“你说这些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你知道有一句古话吗?酒香不怕巷子深,你的酒香之所以没有被他人闻到,难道不是因为你十年以来一直都在闭门造车吗?”阿初始终认为秋水并没有她言语中所说的那样洒脱,每个人在追寻理想的时候都希望得到外界认可,秋水那套关于成功与否的言论在阿初眼中不过是为失败挽尊的托词。
“既然你不相信自己有才华那就放弃吧,我没话说,那是你的自由,每个成年人都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不会因此对你失望。”秋水阖上房门将阿初独自留在卧室,她已疲于与阿初继续争论。
乌云四合,雨声潺潺,秋水自露台一角闲置的写字桌抽屉里翻出一把口琴,拢着腿窝在椅子里吹了一段Sound Horizon乐团的《美丽之物》,她展开双臂让自己置身于绵绵密密雨幕,为什么爱情总会难以避免地从甜蜜走向痛苦呢?
秋水本以为阿初对自己的好感是基于她在音乐上的才华,如今看来并不是,阿初从头到尾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装载银河灵魂的躯壳罢了,那是爱情吗?那是啃噬,那是蛀空,那是占用,秋水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拉着自己向黑暗缓慢下坠。
阿初点了根烟站在露台角落里听秋水吹奏那首《美丽之物》,她在乐曲里听到了死亡也听到了生机,听到了痛苦也听到了游移。阿初忆起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午后,母亲把家里坏掉的锅拿给背着工具箱走街串巷的修理匠,银河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阿初在锅底抹了一点灰涂在那孩子面颊与鼻尖,她登时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小花脸。
那个修理匠将锅底清理干净支起坩锅溶了几块碎铁,滚烫通红的金属溶液流入铁锅坏掉的缝隙,修里匠坐在小矮凳上埋头细细鐎补,铁水冷却之后他用手锉将粗糙的表面耐心磨平整,母亲在铁锅内倒了一盆水测试不见丝毫渗漏。
“阿初,我长大后也做一个修理匠好不好?”银河手里捏着小鸭子玩偶仰起头问身旁正在写作业的阿初。
“为什么要做修理匠,你不准备写歌词啦?”阿初转过头问像个树袋熊一样依偎在自己身上的银河。
“人们都说修理匠什么都能修理,如果我未来当上修理匠一定能修复好阿初满是裂纹的心……”银河双手拄着下巴凑在阿初耳边咕哝,她温热的呼吸像柳絮扫过耳垂,细细痒痒。
“傻瓜,谁告诉你我的心满是裂纹了?”阿初放下手中的笔假装生气地夺走那孩子的黄色小鸭子玩偶。
“我看得见,我是火眼金睛。”银河把面颊贴在阿初掌心像小动物一样蹭了蹭,阿初心头悄然泛起一阵柔软。
……
阿初把雨伞放在露台一角独自回了卧房,她不想额外花心思处理秋水的情绪问题,秋水毕竟不是银河,她最体贴最柔软的那一面永远只能留给银河。
那晚秋水到浴室洗完澡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阿初房间,阿初开着灯等待许久,秋水依旧没有动静。阿初假装睡着对着空气喊了一声,别打我,别再打我!秋水没有像平时那样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进她房间。
阿初并不想哭,可是眼泪还是噼里啪啦地掉落床单,心被填上一块再被剥夺,她无法形容那种仿佛内脏被掏空似的空落落。
第31章
阿初拉开写字桌抽屉翻出一只黄色小鸭子玩偶,手里捏着小鸭子圆鼓鼓的肚皮站在床头发了一阵子呆,趿拉着拖鞋慢悠悠来到秋水卧房。那个怕黑的家伙房门依旧半掩,她塞着耳机背对墙壁侧躺,身体蜷缩得好像是一只虾米。
“小象,你睡了吗?”阿初蹲在床边将那只黄色小鸭子塞进秋水掌心。
秋水取下耳机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伸手环住阿初,那只黄色小鸭子可怜巴巴地被夹在两个人身体中间。
“小象,我……”阿初不知该如何向秋水解释突如其来的情绪与对未来的消极。
“原谅你了,小骗子,毕竟是我这张讨厌的嘴巴激怒你在先。”秋水拾起小黄鸭玩闹似的覆上阿初双唇。
“对不起。”阿初喉间溢出模糊不清的道歉。
“我们都有错,互相抵过。”秋水拍了拍阿初后背以示安抚。
阿初捡起秋水掉落在枕头旁的一只耳机,她从前主持《青城夜谈》时的音频流入耳畔,阿初看了一眼秋水的音乐播放列表,那人竟然将她每天的节目内容按日期编号录入播放器,后期主持私人电台的音频也一天不落地用同样的方式上传整理。
“阿初,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学业?”秋水一边摆弄手里的小黄鸭玩偶一边问。
“我已经二十八了,小象。”阿初听到秋水谈及学业无奈地扯出一抹苦笑,她当年学习成绩优异,考取重点高中绰绰有余,继父却只给她职校这一个选择。
“现在有大把的人三四十岁都在上学呀,你不是一直都对自己的高职学历很是遗憾吗,为什么不趁这段空白时间去充盈一下自己的人生,实现一下自己的心愿呢?”秋水停止手上的动作一本正经地建议阿初。
“可是一无积蓄,二无家庭支持的我要拿什么继续上学呢?”阿初不得不提醒秋水正视现实。
“我可以供你上大学,念研究生,如果你想出国深造也可以。”秋水又开始在阿初面前描述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醒醒吧,小象,你拿什么供我?”阿初蹙起眉头不耐烦地直接打断痴人说梦的秋水,她一向最讨厌成年人之间如海市蜃楼般的空泛承诺。
“我做填词人前两年的时候每首歌词只能赚几百块,第三年每首歌词的收费开始上千,第五年的时候手里开始拥有自己的版权,现在每年都有很多笔零碎的版权收入陆续进账,虽然金额加在一起不是很庞大,但也足够支撑你近几年一直生活在象牙塔。”秋水俯身从床底下拽出一只装满老磁带的整理箱,哗啦啦一顿翻找,摸出一只用白鞋带对折捆起来的牛皮纸信封。
“这本是父母应该做的事情。”阿初内心深处最坚硬的一隅忽然变得像云朵一样柔软。
“如果父母不为你做,那就由女友来为你做。”秋水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傻瓜,我一个二十八岁的人哪里敢做这种春秋大梦?”阿初露出认命般的自嘲式笑容。
“二十八岁正是生命里最青黄不接的时候,高更二十五岁才开始学画,村上写第一篇小说的时候年龄已经二十九岁,人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时候找不到理想方向很正常……”秋水手背啪嗒啪嗒掸掉牛皮纸信封上的浮灰。
“你是认真的?”阿初接过秋水递过来的那只皱巴巴牛皮纸信封,指尖灵巧地将捆在上面的白鞋带一圈圈拆开,六张年份相邻的存单打着卷掉落在阿初脚边。
“我为什么要拿这种事开玩笑呢,阿初。”秋水合上整理箱哐啷一声重新推进床底。
“小象,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只有傻子才会供爱人上学,难道你没有看到过类似的小说或是电视剧情节吗?你在国内含辛茹苦供她上学,她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转头另觅新欢,弃你不顾,她会用巨大的代价亲自教会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人类才是世间最现实、最经不起考验的动物。”阿初笑秋水对人性了解得实在太过浅显,人怎么可以愚蠢到想为一个认识仅仅几个月的人掏空多年积蓄?
“那又怎么样呢,阿初,如果你未来想留在国外,那就告诉我一声便好,如果你遇到更好的人不想和我继续在一起,同样告诉我一声便好,分手这种事可以做得很体面,我不会像对待江范那样对待你。”秋水面对阿初的质疑直白地给出一个近似乎神圣的答案。
“如果我花光了你的钱成全自己的人生,最后却忘恩负义地跑去和别人在一起,你会甘心吗?”阿初不得不将惨烈的现实像车祸现场一样摊开在秋水面前,她希望秋水可以从中闻到呛鼻的血腥气味。
15/25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