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会不甘心,二十八岁的时候我会默默接受,注定在一起的人,无论怎样都分不开,注定留不住的人,无论怎样都留不住,追逐爱情和追逐理想一样,不必非得有个结果。”秋水像个哲人似的讲出一些令阿初啼笑皆非的幼稚疯话。
“小象,你果然像江范说得那样社会化极低且重度理想化,今天晚上的这番谈话,我真不知道你是太过爱我,还是太不在乎我……”阿初话到末尾也没有真正信任秋水,她不敢相信一个在这混沌世界活了二十八年的人竟然如此天真。
初中临近毕业前夕,继父三番五次重申阿初务必放弃重点高中就读职校,母亲那阵子一直低垂着头假装忙碌,挽起袖子四下找活干逃避表态。阿初知道母亲的心思,她不希望阿初未来飞太远,妹妹太过任性,母亲希望阿初能够留在身边给她养老,她赞同丈夫挥刀斩断女儿的翅膀,如同逢年过节招待客人时在菜板上剁鸡,剁鸭,剁鹅。
阿初在家人眼里不过是一只会说人话的家禽,毛拔光,肉吃掉,骨头扔给狗啃,全身上下不浪费一丝一毫。
“她老师,你也多理解理解我们这种没儿子的苦命人,女儿培养得再优秀,今后还不是给人家做妻子、儿媳、孙媳,我何必累死累活为一个外人花钱培养老婆?你好歹也是个上过大学的读书人,这个小小道理可懂?”年轻的支教老师带着班长按计划前来家访,阿初站在门外听到母亲一边喝茶一边拍着大腿向老师诉苦。
“阿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需要家长鼓励,您别总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儿扇她嘴巴,我们这些当同学的都看不下去。阿初又不是什么不听话的孩子,成绩在学校门门第一,回到家里活也不少干,怎么继父打她您也跟着打?
她考得好,您说她一定是侥幸抄对了答案,她唱歌好听,您说她小小年纪捏着嗓子唱情歌不正经,她被老师分配和男同学一起做值日擦玻璃,您说她离男生太近狐媚人不要脸,阿姨,您到底是不是阿初亲妈?”班长在一旁气不过插话。
第32章
阿初的自信就这样被母亲像碾磨似的日复一日研成粉末,她从不认为自己会像都市孩子那样拥有光彩照人的人生,阿初出生便意味着双脚落入深不见底的吃人沼泽,继父、母亲、妹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是她的沼泽。
秋水三天过后在阿初写字桌上放了一份求学计划书,那份计划书里面详细说明了向下继续学业的每一个步骤,阿初大致看了一下将计划书丢进堆放许多填词废稿的抽屉。她根本没有勇气在二十八岁的年纪里和十几岁的孩子们做同学,她亦不想掏空秋水的积蓄远赴异国他乡去博前程。
广播电台、私人电台、歌词,阿初都不想再触碰,她在月底去社区报名做了新冠志愿者,每天负责给封控的小区住户送菜、快递、外卖,同时也做体温检测和行程码核查。虽然每天回到家后人都累成一滩泥,忙碌却让她短暂地寻找到生存的意义。
秋水在这期间再次建议阿初改做LES私人电台,或是尝试创作几首歌词继续参加签约筛选,阿初一一回绝,她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好任何事情。阿初唯一保留下来的是两人共同建立的阅读习惯,偶尔清闲,她会为方便随时交流探讨与秋水选择同一本书阅读,秋水不是一个擅长甜言蜜语的爱人,却是一个很理想的阅读伙伴。
那一年她们在一起读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季羡林的《牛棚杂记》,德里希·尼采的《历史的用途与滥用》,S.A.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战争中没有女性》。
两个人在阅读过程中几乎同时发现很多作家、哲学家会被自身性别及时代所局限下意识讲出些轻蔑女性的骇人言语,那种感觉好似在一盘好菜里面吃出好几颗硬邦邦的石子,唯有忍着想要掀翻桌子的不适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尽信书,不如无书【1】,大抵如此。
那年正月结束阿初去路德超市应聘成为一名收银员,两个月后因为久站诱发了在国外务工时留下的腰伤,不得不辞职在家休养半个月。阿初腰伤养好又去当了一个星期外卖员,两个星期快递员,三个星期餐厅服务生,四个星期啤酒销售……每一次鼓起勇气尝试新行当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阿初不知该如何继续这举步维艰四处碰壁的人生,老天好像是在故意为难,那段期间她每天临睡前都会抱着秋水絮絮叨叨诉说这一天当中所经历的不快,譬如不近人情的贪婪老板,使坏的同事,难缠的客人,苛刻的规定,变态的罚款,身体的不适以及对未来的忧虑。偶尔有兴致也会讲一些道听途说的八卦,同事们鸡飞狗跳的感情史,云城老家里发生的种种离奇事儿……
阿初每对秋水敞开内心倾诉一次,灵魂好似就卸下负重轻灵了一点,即便阿初时常自顾自地窝在床上一口气讲三四个小时,秋水亦从未对阿初的分享与倾述表现出一丝一毫不耐烦。秋水好似专门在心里给阿初腾出一块空间储存焦虑、储存愁绪,储存怨言,那头动物园的小灰象当真就像当初承诺的那样,似树洞一般无声无息吞咽苦涩。
阿初秋天开始尝试在全球最大的女性文学网站晋江文学城上连载网络小说,秋水自然是她的第一个读者。阿初尝试用键盘书写云城那些苦命女人殊途同归的既定命运,日更三千,字数累积到三万,读者寥寥无几,申签次次失败。
秋水修理铺对面的阿婆在门口晾了几条半截鱼身,阿初在网站上留下几本申签失败的半截小说,她在一次次强烈自我否定中绝望地选择了放弃。每每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阻碍与挫折,阿初便觉得自己是卧在淤泥里的一团腐臭垃圾,早早晚晚都会在土壤、氧气、烈日与风的作用之下降解,源于自然,归于自然。
周日阿初在劳务派遣公司安排之下做举牌兼职,所谓举牌便是一排身着红色马甲白色裤子的人列成长队,每人扛着一块广告牌沿着青城那几条繁华的商业街来回游荡。同行的人清一色都是五六十岁的阿姨,年轻女孩一般不做这个工作,阿初倒是很喜欢步行时头脑放空的感觉,人好似被提前设置了程序机械地挥臂抬腿,烦恼远了,愁绪散了,彼时她仿若化身成为生命的旁观者、画外人。
“阿初,你疯了?”江范像拎小鸡仔似的一把将她从红白色长队中揪出。
“江范,你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再说。”阿初见广告牌队伍落下她十几步远心中不免着急。
“你这算是上的哪门子班!老板一天给你开多少钱?”江范像抓到学生传纸条的班主任一样脸色很是不好看。
“八十块一天。”阿初低头咕哝。
“什么?”江范手里的遮阳伞啪嗒一声掉落在灰蒙蒙的路面。
“项秋水,你个狗东西,我限你十分钟立马给我滚到路德商业街!老娘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是个东西?阿初这样好的姑娘,你居然舍得让她上街去扛广告牌给你赚钱!老娘一眼没照到,你就欺负人欺负到家,良心被狗吃了吗?”江范握着手机的手像风中枯叶一样止不住地颤抖。
“江范,秋水不知道我做这份兼职,我对她说今天在图书馆看一整天书。”阿初愧疚地看着江范因过于用力发白的指节。
“老娘不管,让你遭罪就是她不对,狗东西,气死我了。”江范一只手反复捋着发闷的胸口。
秋水十几分钟后匆忙赶到路德商业街,她昨晚配合音乐制作人打磨歌词一整夜,天色泛白时才阖眼,江范见秋水头发乱得像是鸟窝一样睡眼惺忪地赶来一瞬消了气。
“我们找个地方去吃午餐。”江范抬起手习惯性地捋顺秋水乱糟糟的发型。
“注意分寸,已婚女士。”秋水一脸嫌弃地甩开江范胳膊,宛如摘下一只不小心爬到头上的菜青虫。
“你幼稚不幼稚?”江范嗓子里冷哼了一声。
秋水抽走阿初手里的广告牌斜放到车子后排座位,江范从她后备箱里翻出一套衬衫西装与鞋子让阿初去换。阿初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洗了把脸,犹豫半天才换上江范的衬衫西装,她心里觉得在室外暴土扬场走了一天的自己,实在配不上这身发一个月传单也买不来的行头。
“果然是人靠衣服马靠鞍,阿初本来就漂亮,简单拾掇一下更是好看。”江范见阿初略带害羞地走出来伸手摘掉她的发圈。
阿初浓密的头发随着江范手上的动作如丝绸一般倾泻,秋水这才发现阿初竟然拥有般般入画的容颜,她的五官丝毫不逊色于时装杂志上的摩登女郎,只是长久以来一直钟爱清淡打扮的习惯像尘灰一样遮掩了宝石的光芒。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孟子·尽心下》。
第33章
江范点了几道菜便一边看手机一边与阿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饭菜上齐,她处理好手头的私事放下手机抿了一小口酒。
阿初坐在那里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她怕一不小心把江范的衣服弄上油点。阿初其实不明白江范今天为什么见她扛广告牌会这么大反应,她七八岁就开始给别人家采茶叶、摘果子,做手工赚钱,扛广告牌这种差事对自小走惯山路的阿初来说实在算不得辛苦。
阿初亦不明白江范为什么会在电话里痛骂秋水,云城下到十多岁的小孩,上到七十多岁的老人都会做一些季节性的劳动补贴家用,她不懂江范那些尖锐的话语背后为什么掩藏着那么浓重的怜惜,仿若她在青城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阿初,别担心吃东西弄脏衣服。”江范这个女人仿若也拥有解读阿初行为的密码本。
“嗯。”阿初听话地拿起碗里的汤匙。
“衣服款式再漂亮,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块布料而已,皮包再过名贵,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块皮革而已。你要学会让这些外物为你服务,而不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它们,就像主子不能反过来服务于奴隶,奴隶也永远不应当僭越主人,人本身永远比物质金贵。”江范放下手中的酒杯给阿初讲了一番大道理。
“当代社会人人平等,主子奴隶这种说法……”秋水颇为不认同地在餐桌对面反驳。
“闭嘴吧,一根筋,我只是举个例子。”江范沉下妆容精致的脸目光凌厉地望向秋水。
“拜托别用这种眼神审视我,已婚女士。”秋水被江范手术刀一样的锐利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项秋水,既然你选择和阿初谈恋爱就应该为她的生活负责任,阿初在街上风吹日晒抗一天广告牌只能赚区区八十块,一个月满打满算下来不过两千四五,你怎么舍得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出卖体力赚这种辛苦钱?阿初的父母如果得知你这样对待他们的女儿会多心痛!”江范言语间把矛头重新指向秋水。
“江范,我在街上已经对你说过了,秋水确实不知道我在做这份兼职,我昨晚对她说今天要在图书馆里呆一整天。”阿初见江范愈发咄咄逼人不得不重新解释一遍。
“阿初,疫情期间找工作不容易,实体经济受挫,商铺关停,企业裁员……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秋水想到阿初竟然悄悄背着自己做这么辛苦的兼职心中也很是自责。
阿初见秋水眸子里流露出自责不禁眼眶泛红,她从来不敢奢望自己被另外一个人如此心疼。假使母亲、继父与妹妹在街上遇到她扛着广告牌赚钱,继父会为怕丢脸扭过头假装不认识,母亲会劝她坚持多做几天补贴家用,妹妹会在心中盘算用她的辛苦钱买什么零食、玩具。
江范在饭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言辞犀利地继续讨伐秋水,秋水一边按捺住心中的愧疚一边向江范解释,两个人一会儿颇为认真地研究解决方案,一会儿火药味十足地针锋相对,仿佛在商讨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阿初似个旁观者般看两人面红耳赤地在饭桌上争论不休,她在这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陡然想通,原来并不是江范与秋水这种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太过大惊小怪,这一切根源在于……她成长过程中从未在家人那里得到过任何心疼,任何关爱,任何保护,继父与母亲默契地达成一致,他们想尽办法将养大她的成本压缩到最低,同时视她的任何付出为天经地义。
即便家里吞掉她在国外务工七年赚来的钱仍旧觉得不够,继父还盘算着让她当镇上首富的儿媳,机关算尽,捶骨沥髓,试图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点油水,她在家里的存在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而是一笔实打实写在账上的买卖。出国务工是父母对她的第一次贩卖,千方百计撮合与镇上首富儿子的婚姻是家里对她的第二次贩卖。
“江范,秋水,你们别吵了,我答应你们以后不会再做这种风吹日晒的兼职,我接下来会换一份相对轻松点的工作。”阿初清了清嗓子给出下一步解决方案。
“这才对嘛。”江范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秋水也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阿初在午餐结束后打发秋水开车先行送酒醉的江范,她打算趁这个时间去劳务派遣公司归还广告牌和统一着装。今天的薪水想都不用想——铁定泡汤,劳务派遣公司的尚姐百分百板着脸埋怨她工作半途撂挑子,她迈进办公室前已经做好被对方数落一番的心理准备。
“女士,请问您找?”劳务派遣公司的尚姐竟然没有认出换了一身打扮的阿初。
“尚姐,是我,阿初,我今天临时有事干到十点半就急匆匆走了,特地过来和你……”阿初很不好意思地向对面一脸问号的尚姐解释。
“阿初……原来是你呀,如果你不说我真是认不出……今天的事我会打电话和商家解释,没问题,你不用担心……”尚姐像扫描仪一般对阿初的穿戴进行逐行捕捉。
“那就麻烦尚姐了。”阿初连忙向今日网开一面的尚姐表示感谢。
阿初在尚姐长久的目送之下离开了劳务派遣公司,独自来到餐厅门前等秋水送完江范回来接她。阿初在等待过程中一边来来回回踱步,一边贪恋地回味起江范与秋水对她做举牌兼职的过度反应,她很感激,她很受用,她会把这个暖心的片段悉心珍藏并反复拿出来温习,她甚至在倾听两人交谈时消解了对江范这个前女友的敌意。
原来这就是人们千百年来孜孜不倦用文字所描述的爱,阿初又重新体会到那种被爱的感觉,银南秋给她买新字典投喂鸡腿是爱,银河面对欺凌挡在她前头是爱,江范的愤怒、怜惜是爱,秋水的自责、心疼是爱,她在青城的人们那里得到了太多太多的爱,阿初希望这份爱可以长久地把她留在世间,她不想被旧时回忆牵扯在无尽晦暗之中堪堪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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