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是天上的银河,秋水是天上的银河洒落在海面波光粼粼的影子。
那晚阿初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十年之后爱上秋水,她并没有背叛银河,她爱上的不过是银河留在这世间的一道清影。
第25章
阿初私人电台近来总是有听众言语间夹杂着几分戾气,每天聊天室里都会有一部分时间被众人争吵所消耗,大抵是因为青城隔离次数渐渐频繁的原因,人们情绪中总是不知不觉透露出担忧与焦躁,
那天大家在阿初私人电台聊天室里探讨起彩礼的问题,青城市区的听众说市区百姓之间的婚姻压根没有彩礼这档子问题,青城市区管辖下属乡镇的听众说市里人胡说八道,他结婚彩礼花了八万八,他朋友彩礼花了二十万。
阿初在青城居住三年,倒是对这个情况有所了解,两方平日里身处不同的生活区域,每个人说得都是事实,只不过大家都试图以偏概全。阿初简单谈论一下自己以前在《青城夜谈》里所了解到的讯息,她告诉听众们,青城市区与下属乡镇的情况确实存在差异,两者不能一概而论。
阿初私人电台聊天室里有个听众鄙夷道,既然这样那还不如花钱买个偏远国家的老婆,阿初气不过怼了他几句,她说把女人当做商品贩卖的行为真是可恶,他的儿女日后一定视这个父亲为耻辱。
阿初仅仅因为这几句话便被举报恶意挑拨男女对立,私人电台被封三个月,每天熬夜经营的小事业一夜之间归于原点。阿初对这个世界的厌倦与日俱增,除去秋水之外,她不知还有什么能留住自己,那些发卡、信纸、钢笔之类的小玩意,如今好像已经无法起到缓解厌世的功效。
“小象,你来教我写歌词好不好?”阿初决定在漫长的封控期里给自己找点事做,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是,阿初想藉此分走秋水在这段闲散时光里的一部分注意力。
阿初不希望秋水一味沉溺于失去外婆外公的悲伤之海,她在十八岁那年经历过银河的去世,深知失去亲近之人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外婆外公把秋水从四岁一直抚养到考上大学,秋水一定得花费很久时间才能走出这场失去至亲的风雨。
“我很乐意教你,如果你不介意我是一条音乐行业的咸鱼……”秋水几乎未做思考便答应了阿初的提议。
“小象,你千万不要再用‘咸鱼’这种字眼诋毁自己,你的歌词写得明明很好,为什么要因为不被大众认可而自卑呢?”阿初敏感地察觉到秋水言语间暗藏的失落。
“我其实是一个很自大的人,几乎不会因为任何事感到自卑。”秋水完全不认同阿初对自己的猜度。
“你是一个很自大的人,我为什么没感觉到呢?”阿初诧异地反问。
“我的咬文嚼字,我的一根筋……那些不都正是我自大的表现吗,如何克服自大才是我一生的课题,自卑这种东西离我的生活实在太远。”秋水的话初听起来像是在狡辩。
“人怎么可能不自卑呢,小象,你究竟在说什么疯话?”阿初亦开始较起真儿来。
“阿初,我真的真的很少自卑,我从小在外婆的夸赞之下长大,即使我失手打碎了外婆家传的老玉镯,外婆都要一边拍掌叫好一边喊一声碎碎平安……大概是因为从小无论做什么都会得到肯定,我在歌词创作之中完全意识不到自身的薄弱之处,如果一不留神稍加放松,我便会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所有缺点合理化。
即使身为一条十年的咸鱼,我依旧对理想十分乐观,我认为只要我写出作品本身就是成功,余下的一切一切都交给听众,交给时间,留下了便留下,淘汰了便淘汰,时也,命也,一切顺其自然。”秋水一脸坦然地凝视着对面的阿初。
阿初听到秋水这番话忽然联想到早前在网上浏览过一幅罗伯特·杜瓦诺的摄影作品,阴霾潮湿的灰白天幕之下,音乐家大半边身体暴露在雨中,一手插着大衣口袋,一手为乐器撑伞。
阿初彼时已经清楚地知道秋水口中所说的即是事实,她用‘咸鱼’二字形容自己真的不是因为自卑。每个人都局限于自己头顶的那一方小小井口,如同青城乡镇的居民不知市区姑娘结婚不需要支付彩礼,如同云城的老百姓无法容忍银南秋这个青城女人的强势。
阿初想秋水之所以乐于肯定她做的饭菜,她铺的床单以及她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一切微小事情,或许都是因为秋水在成长过程中得到了无数热情的夸赞。阿初在母亲和继父身边生活的那些年里从未得到过任何来自亲人的夸赞,她无论为那个家付出多少都被父母和妹妹视为理所应当。
阿初真的很羡慕秋水能够拥有一个充满幸福和溺爱的童年,假使时光可以回到过去,阿初真的很想到秋水的童年里去看看,哪怕仅仅是做一个旁观者,阿初也想像观赏风景一样观赏秋水毫无缺憾的童年,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在爱意里浸泡着生长发芽直到长大。
假使当年银河家里没有发生那件惨案,她是不是也会像秋水一样成长为一个不知自卑为何物的孩子呢?银河没有秋水幸运,秋水的幸运从出生一只持续到现在,银河的幸运只维系到十三岁那年。阿初在心疼银河的同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家庭方面所得到的关爱与两人相比稀少得可怜。
“阿初,这些记事本送你。”秋水回身从书架上取出一摞蓝色封皮的记事本。
“为什么送我这么多记事本?”阿初捧着记事本疑惑地问秋水。
"你用这些记事本做练习,等这十三本记事本全部写满,我相信你也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填词人。"秋水丝毫不怀疑阿初是否可以胜任这个新身份。
“十三本,那要练习很久呢。”阿初感慨,随后又好奇地追问,“秋水,我发现你的写字桌上有很多蓝色文具,你是很偏爱蓝色吗?”
“蓝色吗?我原本最喜欢的颜色其实是黑白,文具之所以总选择蓝色……我想是因为蓝色会让我感到熟悉与安全吧……我生命中最幸福的那段时间就是在外婆身边,我在外婆身边大部分时间都是穿着蓝色的校服去上学,这或许就是我偏爱选择蓝色文具的根本原因。”秋水一时间深陷于旧时回忆。
第26章
秋水自那天开始便正式教阿初学习填词,她先从最基本的如何扒词格教起,再到主歌、副歌、桥段如何划分,接下来尝试一些基本通俗歌曲翻填。阿初每每写下一段满意的歌词便会摇晃手中的笔打着节拍轻轻哼唱,她的嗓音像是一缕柔和的风将秋水隐隐作痛的心搂住。
秋水感谢神明在带走外公外婆之前送来了阿初,阿初无需额外为自己做些什么,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颗止痛药。阿初的到来让这个堆满货架和唱片的家里焕发了点点生机,如同一道午后在墙面跳耀的光。
秋水教得很认真,阿初也学得很认真,填词人需要有一定的阅读量、音乐积累和词汇积累,秋水每天都会陪阿初一起看书、听音乐,反复聆听和分析出色创作者的填词作品,阿初欣慰地发现忙碌确实从某种程度上削减了秋水悲伤的时间,她的内心也在不知不觉间得到些许充盈。
秋水很喜欢与阿初凝神探讨如何打磨用词的那些时间碎片,两个人偶尔想法天南地北,偶尔思想一路火花带闪电,噼里啪啦,灵感四溅。她们越是在创作上深入交流,秋水便越是认为阿初远比自己更适合做填词人,阿初在写一些酸楚词句时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悲伤的形状,她好似亲身体会过笔端倾泻而出的感受,秋水的创作与阿初相比起来则要空泛许多。
阿初起床后看到修理铺门口堆着几件志愿者送来的快递,秋水戴好口罩和手套在门口将快递用酒精一一消毒才拿进屋,那些快递当中大部分都是平日里维修所需要的各种元件,疫情期间物流停滞致使很多快递在网点或是中转中心积压数十天。
“阿初,你的。”秋水将一只快递盒递给写字桌前凝神书写的阿初。
“我的?”阿初起身接过秋水递过来的快递盒。
阿初从笔筒里取出美工刀划开快递外包装,一方精巧雅致的木盒映入眼帘,阿初打开木盒,只见里面躺着一支星斗漫天的深蓝色钢笔。阿初曾在电台办公室里的杂志上翻到过这支钢笔的介绍,它的名字叫银河。阿初当年曾屡次动过买下这支钢笔的念头,只可惜它的售价要几千块,阿初不得不作罢,如果是几百,她或许会咬咬牙买下。
“小象,你什么时候买的这支钢笔?”阿初从未料到秋水与自己竟然会拥有这般默契。
“我第一次送你回家的那天,你让我在唱片上签名的那晚……你当时很惊喜地对我说,每晚都会循环播放我的那首《比银河还遥远》,我想你一定也和我一样对天上的银河有着很深的执念,所以就在当天回家之后预定了这支钢笔。
我本来应该更早把它送给你,只是预定和刻字需要等待一段时间,物流停滞又耽搁了一段时间……虽然这是一份迟到的礼物,我却觉得它来的时间刚刚好,你恰好可以用填词人的身份拿它谱写歌词。”
“谢谢我亲爱的小象,我会珍惜这支钢笔。”阿初指腹摩挲笔身的漫天星斗,那一刻她不得不相信与秋水的相遇是一种宿命。
“使用才是最好的珍惜。”秋水又在那里咬文嚼字。
“小象,我可以给你起一个新的名字吗?”阿初提笔在蓝色记事本扉页上写下两个字。
“当然可以,我除去做你动物园里的小灰象之外,还可以做你动物园里的老虎、狮子、斑马、梅花鹿……”秋水眸光里泛起簌簌的星火,那人好似很期待她的新名字。
“银河,你觉得这个名字如何,我可以偶尔这样称呼你吗,偶尔,只是偶尔……”阿初在那一瞬很怕自己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被秋水识破。
“银河,我觉得这个名字既好听又有纪念意义,我俩能够走到一起多亏那首《比银河还遥远》,如果说成是银河做媒也不为过吧。你以后就每天称呼我为银河吧,不必偶尔,秋水这个名字我本来也不怎么喜欢。”秋水一边平静地说话一边背过身去任由眼泪淌到下巴。
“那好。”阿初闻言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摆弄手中的钢笔,她的眼里藏着呼之欲出却哽在喉头的心事。
世人万千,唯有银河的存在能赋予她生的意义,银河如同蔓藤一般依赖她,缠绕她,束缚她,汲取她,她对这种病态的共生甘之如饴。
阿初又开始想念那个有着神明一样悲悯眼神的孩子,她的挚爱,她的银河,她的生之晨曦,死之神谕。
那天晚上两个人照旧躺在床上亲昵地拥抱在一起,阿初痴迷于与秋水肌肤相亲时的柔软触感,每一个不经意摩擦都像是拂过心头的爱抚。阿初在月色下阖眼感受爱的潮湿绵密,只消在迷蒙之中为意识包裹上一层云雾,秋水便会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她日思夜想的银河。
“阿初,我给你讲讲我仅有的几次自卑好不好?”秋水洗完澡回来不着寸缕地躺到阿初身边,她的声音陡然将阿初从自我欺骗中拉扯回现实。
“好的,你讲。”阿初语气温柔地回复。
“我第一次自卑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那时你《青城夜谈》主持人的身份令我觉得十分遥远,我平生第一次自卑自己不够优秀,优秀到让你一眼能够看到我……我在这之前从未对自己的活法感到过一丝怀疑。”
“我第二次自卑是……当我在送你回家路上雨刮器滚落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因为自己开着一辆几千块买下的二手车而自卑,我在这之前从不觉得开一辆很便宜的破车是件丢脸的事情。”
“我第三次自卑是……当你告诉我,你今年刚好二十二岁的时候,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在故意把年龄说小逗我,那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在生活中思想成熟度与二十八岁的年龄无法匹配感到自卑,为自己社会化低与臂膀单薄感到羞耻,我甚至对自己感到了嫌弃。”
……
“那么就是说……你仅有的几次自卑都是因为我?”阿初身体向前凑近一些与秋水抵住额头,两个人的呼吸如同薄纱般缠绕在一起。
“嗯,大概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吧,原本自信的人会变得自卑,觉得对方哪里都好,又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秋水一边抚摸阿初的面颊一边感慨。
“你觉得我哪里好呢?”阿初的目光像是一场温润细雨。
“哪里都好。”秋水给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答案。
“不许应付。”阿初警告似的柔捏她的耳垂。
“我一开始是单纯被你的声音吸引,我这个人从小到大的取向就是好听的声音,对方样貌如何对我来说完全不重要,唯有好听的声音能让我缓解焦虑,情绪稳定。我在听广播节目的时候最喜欢你用冷清的音色讲温柔的话语,你的声音让我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每每听到就像灵魂被召唤回故园一般安心,我也无法解释这是为什么……
除此之外,你吸引我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你的成熟,你的温柔,你的克制,你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你皱眉反驳我时的一本正经,你随手挽起长发的样子,你被雨点打湿后滴水的发梢……以及你的一切光明与晦暗。”秋水在阿初怀中细细讲述爱情伊始。
“你为什么会那么迷恋一个人的声音呢,小象?”阿初虽然一早就知道社会上存在声控这个群体,她却从不认为一个人会仅凭声音爱上对方。
“为什么会那么迷恋一个人的声音……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秋水茫然地摇头,随后又突然忆起什么似的双目圆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成为声控是因为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
第27章
“白裙子的女孩?”阿初抚着秋水后颈柔声问。
“恩,我小时候的玩伴,我四岁到十三岁她一直都在我身旁陪伴,只有我能看得见她,只有我能听到她说话。”秋水从阿初怀抱中抽离,放平身体躺回自己枕头,双目呆愣愣望着头顶天花板。
“她的声音很好听吗?”阿初意识到秋水叙述之中的反常暗自告诫自己,别那么早下结论,至少要把来龙去脉先听个完全。
“极好听。”秋水回味似的感慨。
“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阿初察觉到秋水对那个或许并不存在的白裙子女孩很是怀念。
13/25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