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啊,阿姨的手表……”城北修理铺门外的来客人未到,声先至。
“咦,秋水呢……”阿姨把头探进来问阿初。
“秋水帮阿婆修格兰去了,您要修什么交给我就好,秋水一会儿就回来。”阿初走到秋水工作台后招呼顾客阿姨。
“孩子,咱们俩是不是一个星期前在超市里面见过……我想想啊……哦,我想起来了,你当时正在超市二楼给狗狗挑海绵垫,那天你最后买了吗,你家的狗狗是什么品种,现在狗狗在这里吗?”阿姨认出阿初后一瞬开启了容量巨大的话匣。
“我还没有买狗,只是提前看看。”阿初面颊微微发烫。
阿初三年前初来青城时花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这里普通老百姓的自来熟,两个人即使从来都不认识,只要眼神碰到了也要象征性地聊一聊天气,青城普通老百姓远远比她电台里那几个高高在上的领导更有温度。
“那我把手表放这里了啊,你告诉秋水表除了指针不走没旁的毛病,修表钱我回头来取时给她。”阿姨把表交到阿初手里冲她摆了下手,那意思是让阿初乖乖在屋里呆着不必出来送客。
阿初站在窗前看着阿姨挺着隆起的小肚子摆着手离开修理铺,她发呆时偶尔会观察青城中年女人的歩态,那些阿姨通常走路时都会双肩打开目光平坦直视,鲜有双目无神含胸驼背的佝偻姿态。
阿初想青城女人们一定不知道云城女人们彼时在过一种什么样生活,二十八岁的秋水从来都不会被家里催婚,二十五岁的自己三年前却因为被父母逼婚狼狈地登上火车逃到这里。
第17章
秋水大概一个小时后才从阿婆家里回到修理铺,她回来时左脚一瘸一拐,阿初俯身去脱她的运动鞋,她出于本能反应下意识地往后一躲,随后又认命似的伸出了那支不灵光的腿。
“我的这根脚趾多多少少有点叛逆,它目前还处在叛逆期,平时经常动不动红肿闹脾气,过两天就会自行恢复,不碍事。”秋水满不在乎地向阿初解释。
“我看处在叛逆期的人明明是你,脚趾又有什么关系,你的脚趾之所以会红肿是因为指甲修得太深,记得下次把指甲修成一字型,两边弧度不要太大。”阿初一边低头查看一边柔声嘱咐。
“阿初,你的眉头都皱成一座山川了。”秋水目光落在阿初紧锁的眉头。
“我是在担心你,你的脚如果再肿下去我们可能得去一趟医院……”阿初气恼地看了秋水一眼。
“你生气时这个样子还蛮好看……”秋水饶有兴致地看着气恼的阿初。
“所以呢,你以后打算经常惹我生气?”阿初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严肃地盯着秋水。
“我才不会,我舍不得,如果你生气我会心疼。”秋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剥开糖纸塞进阿初嘴巴。
“心疼……”阿初含着那颗糖果细细回味秋水口中这两个字,江范说得果然没错,秋水刻意回避她的照顾的确是心疼,秋水舍不得惹她生气也是心疼,好迂回的爱意,好难解的心思。
“哪里来的糖?”阿初回过神来问。
“阿婆小孙女给的工钱。”秋水忍俊不禁。
“阿婆的小孙女可爱不?”阿初摆弄秋水随手放在一旁的糖纸。
“可爱,那小孩儿和你小的时候一样可爱。”秋水一边回忆一边感叹。
“你又没见过我小时候。”阿初嗔怪。
“喏,这个送你。”秋水回身从工具袋里取出一盒发卡、一盘钢笔和一摞信纸。
“你怎么买这么多?”阿初接过秋水递来的礼物。
“那天我帮你搬家的时候……看……看到你床头有一个整理箱专门用来放这些小玩意……”秋水言语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随后又马上红着脸道歉,“对不起,第一次送你礼物就这么廉价,我太不用心了。”
“谁说不喜欢,我喜欢的……你很用心。”阿初一边安慰秋水一边微笑着翻看信纸上的各种图案。
“广大陆城居民,今天下午本市豆包胡同发现三例确诊阳性病例,病例一号活动轨迹为三日下午二点十六分前往陆城中医院,三日下午四点五十分返回豆包胡同118号院,四日上午八点零八分出现在陆城浅唐医院,四日中午十一点二十三分前往路德餐厅就餐……今晚十点起本市将进行为期两周的封控,请广大市民提前做好准备,如有轨迹重合人员请自觉上报……”修理铺角铁货架对面的电视突然插播一则通知。
“咱们家里什么都有,只是蔬菜水果存货不多,我现在立马出门去买些,你脚这样子今天就别跟着我出门了。”阿初听到电视通知立马拎起外套从椅子上起身。
“我这脚只要不跑不跳就没问题,我们一起去吧,咱们家可不允许你孤身一人在前头冲锋陷阵。”秋水讲话时故意把“咱们家”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行行行,那我们一起去吧。”阿初不忍戳破秋水言语里包含的那些小心思。
两个人在附近超市里采购了一些相对容易保存的蔬菜与肉类、各种罐头、零食、方便食品,青城现下出现三例确诊阳性病例意味着封控期至少两周,如果后续发现其他病例,封控期可能会顺应延长。
青城老百姓们好像都意识到这次事态不同以往,两人前往收银台结账时超市里已经人挤人,阿初中途去货架上取了两条烟,秋水等待结账时被一个急匆匆穿过队伍的壮汉踩到了脚,阿初见她吃痛地弯下腰咬着嘴唇。
两个人结完帐推着超市购物车来到停车场,秋水站在后备箱将采购来的食物分成两份,一份送到父母与外婆家中,一份准备等下带回修理铺,秋水一边分食物一边念叨外婆很喜欢喝固体酸奶还有旺仔牛奶。
阿初隔着车窗看见秋水头发花白的外婆站在门口目送心爱的孙女,她好羡慕秋水被家人如此严密的爱着。如果有可能,阿初也想体验一下秋水小时候所享受的那种溺爱,只要一天就可以,可是如今身为成年人的她又怎么可能将心底这种隐秘的祈盼讲出口呢?仅仅是想想,她便觉得内心十分羞耻。
两个人忙完回家都很疲惫,秋水蹲在地上给阿初递蔬菜、水果、零食,阿初将需要保鲜的食物一一放进冰箱,余下食物摆上厨房阳台的货架。
“咱们家每天最多允许抽两根烟。”秋水把那两条烟递给阿初时又故意加重了“咱们家”那三个字的语气。
“如果我抽烟超出两根怎么办?”阿初扬起嘴角等待秋水口中的答案。
“如果你抽烟超出两根,那我就抽你……”秋水忍着脚趾的疼痛同阿初开玩笑。
“你抽我?”阿初停止手上的动作再一次向秋水确认。
“嗯,你抽烟,我抽你。”秋水言语间依稀觉得阿初脸上表情有些不对。
“秋水,我知道你是在和我开玩笑,但是我以后不希望在家里听到这种玩笑。”阿初语气很是认真地提醒秋水。
“对不起,阿初。”秋水意识到不妥立马向阿初道歉。
秋水脑海里不知为何升腾起一段模糊而久远的旧时记忆,她依稀觉得“你抽烟,我抽你”这句话好似先前在哪里听过,秋水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能如此流畅地讲出这般唐突的话,她猜度自己大抵是偶尔想要幽默一下活跃气氛,只是话说出口结果却适得其反。
秋水今天终于尝到了被刺扎到的滋味,她知道自己一定触碰到阿初心底难言的苦楚,她忘不了阿初陷入梦魇时那一声又一声,别打我,别打我……秋水想到这里突然好痛恨自己,她居然对一个有着如此痛苦过去的女孩开这种不合时宜的玩笑,秋水再一次陷入月夜之下愧疚的沼泽。
“我不是在责怪你,秋水,我只是想对你坦白我生活中的某些忌讳,磨合期就是这样,你会刺到我,我也会刺到你,我们又不是天生就能完美咬合在一块的齿轮,偶尔刺到对方很正常……”阿初见秋水沉默不禁开始后悔自己讲话时的语气太过生硬。
“对不起,阿初……”秋水眼眸之中流露出浓烈的自责,她仿佛不能原谅自己口不择言犯下的错误。
“没关系,秋水,真的没关系。”阿初将秋水搂入怀中轻轻摇晃,如同微波荡漾的湖面温柔地载着小船。
每一个安抚爱人碎裂的时刻,阿初内心都能获得极大的满足感,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病态心理,她不知道这种反常的雀跃感在医学领域是否有药可医?
第18章
那天傍晚秋水在超市结账时被壮汉踩了一鞋底的脚趾又向外肿了一圈,趾甲两旁颜色已经趋近于一种看起来很危险的紫红,那名已经确诊的阳性病例一号近几天频繁出现在青城各大医院,现在去就诊医院环境不安全,如果不去就诊又怕拖出什么风险。
秋水看着肿胀得愈发严重的脚趾也开始犯难,她先前出现过一次类似的状况,医生为她做了引流手术。那次手术之后医生嘱咐过秋水,今后趾甲要修成一字型,两边弧度不要太大,阿初今天也曾用同样的话嘱咐她。
秋水那次手术以后在这方面一直都很注意,近来之所以又开始修整弧度是因为阿初搬家那晚端来水准备帮她泡脚,秋水自那天之后就开始不管不顾地拿起指甲刀重蹈覆辙,她希望自己在阿初眼里尽可能完美,哪怕是不起眼的脚趾也得额外下一番功夫。
阿初在录音室里主持私人电台的同时秋水在外面备好碘伏和刀片,医学知识实在很有限,秋水内心亦十分忐忑。特殊时期特殊处理,秋水横下心来模仿医生的操作为自己做了一次引流,当前不具备无菌环境,她只好反复消毒仔细包扎,伤口的疼痛逐渐取代了肿胀的折磨。
那晚阿初起床去卫生间时看到脚趾上缠着绷带的秋水依旧守在走廊,她从卫生间回来时蹲在秋水面前,那人缠绕在脚趾上的绷带渗透出干涸的血迹,红肿似乎已经消退了不少,即便身体不舒服这个执拗的家伙也要整夜坐在走廊守着她。
“小象,醒一醒。”阿初轻轻摇晃秋水肩膀。
“阿初,别怕。”秋水在半睡半醒间抚着阿初后背咕哝一句。
阿初内心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酸涩。
“小象,醒一醒。”阿初抬高声音加重手上的力道。
“阿初,我在呢,你怎么了?”秋水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阿初。
“别在走廊里守着我了……”阿初手指拍了秋水肩膀一下。
“我知道了,那我现在回房间。”秋水在浓浓睡意包裹之下摇摇晃晃从地板上起身。
“去床上守着我吧,从今天开始……”阿初不由分说地牵着秋水的手将她领回自己卧房。
秋水一瞬之间睡意全无,彻底恢复白日里的清醒。
“你怕黑,我怕做噩梦,既然我们在夜晚都需要他人陪伴,为什么不索性睡在一起?”阿初满口理所当然地走到床前掀开被子邀请秋水。
如果你性格很被动,那么就由我来主动邀请。
如果你说不出爱我,那就由我来替你说出口。
阿初不想因为对方性格被动腼腆而错失爱情,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要勇敢地跨出那一步,她已经没有耐心再等那只磨磨蹭蹭的蜗牛一寸一寸向前挪。
“你睡不着?”阿初见秋水睁着双眼呆呆望向天花板开口问。
“嗯。”秋水闷哼一声。
“为什么?”阿初明知故问。
“我可能是有一点点激动。”秋水耳朵又魔术似的变成了一对红灯笼。
“姐姐给你一点安抚,闭上眼睛乖乖睡觉。”
窗外的树叶将月光剪碎成银色的囚网,阿初握住秋水手掌将之搭在自己上半身最柔软的部位,秋水掌心覆着那团柔软听话地闭上了眼睛,阿初清楚地看到那人的睫毛在月光下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秋水梦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在月夜之下潜入细腻潮湿的河流,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夜风缠绕颈子的温柔与指尖拂过河水的温吞,细雨穿过云层斜织着洒向雾霭缭绕的河面,邻家猫儿梦呓似的发出一声又一声含糊不清地呜咽。
阿初在浴室里洗澡的声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畔,秋水躺在床上睁开眼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每每身体处于一种近似乎虚脱的状态,秋水的思绪便会频繁地抽离到年幼时候,如同电视台信号发生错乱,脑海中的画面一闪一闪。
秋水从四岁起便开始有了一个总是喜欢穿白裙子的玩伴,那女孩比秋水年纪大一些,她从秋水四岁一直陪伴到她十三岁,最令人费解的是只有秋水能看到那女孩的存在,外婆外公看不见,老师同学也看不见,秋水面对质疑满心冤屈百口莫辩。
“你脚上有伤口,今天别碰水了。”阿初从浴室里带出来一条温毛巾帮秋水擦拭身体,秋水从回忆中挣脱出来如同失魂一般任由阿初摆弄。
“小象,你当真想回到我小时候看看吗?”阿初把毛巾送回浴室之后重新躺到秋水身边。
“当真,我想从你一出生开始就守护你,我想做你的骑士。”秋水向上拽了拽阿初腰间的薄被。
“那你可要说话算数,我的小象骑士,如果你回到从前请务必带我逃离那片苦海。”阿初凑到秋水身前声音微微颤抖着请求。
“阿初,我答应你,如果能回到从前,你将成为我要从过去带走的唯一行李。”秋水眼眸中再一次流露出心疼。
两人昏昏沉沉抱在一起睡到下午两点多才起床,社区工作人员这次不再挨家挨户上门检测核酸,青城政府安排了几十辆临时改装的流动核酸检测车,每到一条街道或是一个小区便有穿着防护服的志愿者提着喇叭逐楼提醒,通讯软件群组里亦会对具体检测时间提前进行通知。
阿初和秋水下午三点左右外出完成了当天的核酸检测,秋水回来后在浴室洗衣服和昨夜换下的床单,阿初一头扎进厨房准备当天的晚餐。
阿初饭后拎来药箱主动提出给秋水的伤口换药,秋水这一次没有闪躲,阿初手里拿着蘸着药水的棉签神情专注地细细擦拭那道伤口,痛痒,湿润,冰凉,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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