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走到对方的身边,看到那张不过短暂数日没有见过的脸,刚刚舒展的眉头立时紧蹙了起来,肋下三寸蹿过的刺痛,比刚才挨在脸上的那一巴掌还要尖锐。
只见阎弗生那往日总是张扬鲜活,神采奕奕的面庞,此时毫无生机,呆滞的眼神仿若一潭无波的死水,粗糙的胡茬坠在下颌,像一把被风沙摧残过的枯草。
而原本健壮有力的身躯,更是在不曾谋面的短短数日间,消瘦了一大圈,一动不动地窝在轮椅里,仿佛推一把就会倒在地上。
敬云安紧紧地攥着双拳,像是生怕自己不小心惊扰了对方一样,慢慢地蹲下身来。
他无法控制嘴角的颤抖,几次试图伸出手去抚摸对方垂在椅子上的右手,却始终不敢真正地触摸其上。
过了好一会儿,许是见他实在太过无措,Derek在旁边开了口:“你可以尝试着去叫他的名字,跟他沟通。”
闻声,敬云安嘴角下意识微张,但看着那枯萎无神的面庞,他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直到一股酸麻从腿上传来,他才终于张开了口,“阎弗生……”
然而身前的人却丝毫没有反应,仍旧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虚空,像是被困在了另一个遥远而孤独的世界里。
“阎弗生……”敬云安又叫了一声,并试探着伸出了手,轻轻抚到了他的手背上。
不知是他的手太凉,还是他对肢体触碰太过敏感,阎弗生的手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见状,敬云安微微收拢了手指,将他的手包在了掌心里,并再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轮椅中的人像是终于被从另一个世界拉了回来似的,瞳仁微动了下,然后缓慢而机械地朝着声源的方向侧过了脸。
敬云安的轮廓清晰地映进了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眸里,然而眸子的主人却好似根本没有看到,半晌不眨一下眼,更没有任何的反应。
敬云安忍不住攥紧了掌心里的手,“阎弗生……”
不知是终于暖热了的掌温传到了阎弗生的身体里,还是敬云安轻柔的声音,抵达了脑海中冻结了的记忆汪洋。
阎弗生突然眨了下眼,僵直的眸子像是终于恢复了聚焦功能般,微微放亮,睫羽慢慢掀起时,头也微幅地歪动着打量起眼前的人。
直到敬云安的脸庞彻底与脑海中的残像连接,阎弗生的双眼突然瞬间瞪大,嘴巴也跟着张开,整个人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怪物一样,开始边躲边大叫起来。
“啊啊!啊!”
“Pherson……”
Derek赶忙上前想要安抚阎弗生,但还没碰到他四处挥舞的手臂,轮椅中的人就像是怕敬云安突然跑了似的,反手用力抓住了敬云安。
就在Derek担心他失控伤人,打算伸手制止时,阎弗生又害怕地撒开了手,然而撒开手不过片刻又再次伸手将敬云安给抓住,但抓住后再一次害怕地大叫着撒开后,不过几秒钟又伸手抓住。
整个人表现得像是既害怕面前的敬云安,又不想他离开自己的身边,行为失控又混乱,看上去无比的挣扎与痛苦。
“Pherson,it's okay,冷静点,”Derek语气放得轻缓,努力地安抚着他,“你跟我说,你是想让他走,还是让他留下?”
这问题似乎难倒了混乱中的人,以至叫声愈发失控且激动起来。
“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害怕,他不会走的,但也不会靠近你,”说着,Derek示意敬云安走到身后的墙边去站着,“你瞧,他在那里,他不会走也不会靠近你,你别害怕,我会在你身边保护着你的。”
“啊……”
见敬云安确实站在墙边并未离去,阎弗生在Derek的安抚之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整个人还有些战战兢兢的,手也始终死死地抓着轮椅的扶手。
Derek将搁置在床头柜上的一块金表拿起来,塞到他手里后,阎弗生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在旁边看着一切的敬云安,视线从开始的不知所措渐渐变得朦胧,直到彻底模糊不明,然后化作滚烫的酸痛坠下脸颊。
一夜未眠让他的双眸无比干涩,苦涩的热泪溢出时刺得他生疼,连带着心口也一起发疼,感觉就快要喘不上气来的难受在身体里来回蔓延。
将阎弗生安抚好后,Derek走到敬云安身旁,“Are you okay?”
敬云安伸手擦了擦眼角,没有说话。
Derek转身望向攥着金表再次陷进自我世界中的人,轻叹了下气,“在他的潜意识里,金光闪闪的奢侈品已经成了寄托,就像是坠在悬崖边沿的人,下意识抓住的那一根稻草。这听上去不太妙,但却也不失为目前糟糕局面中难得让人欣慰的事情。人只要还有寄托就说明还有求生的欲望,就还没有到最后的绝境。”
Derek的话并没有让敬云安感到丝毫的宽慰,他只觉得更加的窒息。
很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不敢亲耳听到,半晌的沉默过去,他只磕磕巴巴地问了句,“我,我该,我还能做些什么……”
“突发且带有毁灭性的精神创伤,产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包括但不限于睡眠障碍,情绪焦虑不安,恐惧抑郁,短暂乃至长期性的社会功能失常,沉默自闭,悲观厌世等,”提到病情和治疗的相关方面,Derek面色变得十分严肃,“虽然可以通过药物调节,但现有的药物只能起到辅助作用,最重要的还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疗愈。”
“还是我先前跟你说过的,恢复他对世界的信任,重建他的铠甲。”
“要想做到这些,最起码得创造出一个让他感到安全且放松的环境,恢复正常化的生活,规律作息,健身运动,享用美食,欣赏风景,甚至是必要的社交。但要创造出符合条件的环境不容易,不仅是基础设施,更重要的是人。”
Derek叹了口气,“虽然他的经济条件可以请护工,但即便是再专业的护工,都不可能做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陪在他的身边。即便真的有护工可以做到,但重塑信任除了基本的悉心照料外,还需要心与心的交流与沟通。而能做到这点的,只有至亲的家人,然而这恰恰是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最珍贵的东西。寻常的人况且还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是Pherson……”
“我来。”
Derek话音落下的霎那,敬云安想都没有想地脱口而出了。
Derek转头看向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说实在话,我无法预估重塑他的精神与心理支柱需要多久,很有可能会是一场漫长且没有尽头的战役,我不希望你因为一时的愧疚……”
“不是,”敬云安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始终落在阎弗生的身上,“不仅是愧疚……”
听到这话,Derek再次轻叹了声,“即便如此,我也没法把他交给你。”
“且不说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不稳定,见到你靠近后的情绪多失控,就是你自己……”
Derek并没有把话说到底,但敬云安知道他什么意思。
“不会了,”敬云安转头看向他,“昨天那样的情况以后都不会发生了。”
Derek没有接话,只沉默地回视着他,像是在评估他眼下的精神状况一样。
片刻后,Derek还是摇了摇头,但话却留了些余地,“至少,现在不可以。”
他转头看向窗边再次陷入呆滞中的阎弗生,“想要照顾这种状态的病患,除了心理准备要做好之外,专业方面,物质现实层面,都需要做好准备,你现在无论是哪方面都不符合。”
“我会让自己做好准备,符合要求的。”敬云安说。
Derek显然还是认为他是见势情急,脑袋一时发热,“不要着急,再好好考虑考虑吧。”
尽管敬云安从脱口而出的那一刻就做好了决定,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考虑,但他并没有急着反驳Derek的话,也没有急着向他证明。
只默默地看着阎弗生的身影,点了下头。
于是从那一天起,敬云安便开始了一周七天不间断地往精神中心跑得生活。
从开始不近不远地站在房间的墙边,看着护工每天如何帮阎弗生清洁、按摩、护理,做最基础的疗愈。
到每隔两天就往前走一步,缩短和阎弗生的物理距离,让沉浸在自我封闭与保护中的人,熟悉并适应他的存在。直至他能够坐到对方的身旁,陪着他做那些日复一日枯燥而单调的护理。
然后敬云安开始试探性地,让自己和阎弗生有肢体上的接触。
从最初“不经意”地轻轻一碰,到后来刻意地触碰,握手,再到能够摸上他的脸颊,脖颈,后背,甚至能够和护工一起帮他按摩,清洁,乃至到最后都不需要护工的插手,自己就能做完所有的工作,而阎弗生也不会出现任何的排斥亦或者失控行为。
这个过程耗费了一整个数九寒天。
于是寒假过去后,敬云安辞掉了学校的工作,离开了待了长达十七年之久的大学校园。
十七年,听上去漫长到有些恐怖,但想想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敬云安以为自己会伤怀感叹,然而辞呈递出去的那一刻,他竟没有丝毫的犹疑。甚至在做完所有交接,从办公室离开的时候,敬云安都没有产生任何多余的眷恋,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甚至,在彻底踏出K大校门的那一刻,敬云安感到了一种无与伦比,难以言喻的轻松。
更甚至,他没有忍住地勾起嘴角,笑了。
第100章 看雪
“20XX年9月13日, 沿着37号公路一直往西南,终于跨过了那条界线,走到了瑞塔西桑州,进入了我向往了许久的瑞塔西桑大沙漠。
“在彻底进入沙化到万物静默的深处之前, 先欣赏到的是那片绿化戈壁, 近三米高的巨大仙人掌,让人震撼……
“沙漠的夜晚比我想象中要冷很多, 起风后帐篷在昏暗中簌簌直响, 有种莫名的恐怖片的诡异既视感,不过适应了一会儿后, 我就体会到了一种都市中感受不到的平静。
“夜半时候,远处隐约传来了某种飞禽猛兽的叫声,或许是在捕猎, 听上去有点惊悚,但也让人感受到了这片沙漠的盎然生机。我想,既然有猛禽存在,我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被饿死,如若不慎被野兽吃了,那大概也是我的命运, 也算是我对这个允许我存在过的大自然的一番真诚回馈了。”
温热的手指在掌心里轻轻抠动了一下, 敬云安转头看向身边的人,“怎么了?你想喝水吗?”
坐在轮椅中的人并未回答他的话, 只是眼神笔直地盯在他手中的日记本上, 像是还想继续听的样子。
“还想听吗?”
敬云安翻过了那一页,“这都是你自己写的,你还记得吗?”
身边的人始终没有说话,让人一时辨不清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敬云安轻抿了下嘴角, 手指拢了拢,将左掌中的手握得更实了些,右手抚着日记本的纸张,继续轻声地念了起来。
“20XX年10月24日,没想到会在这个国度看到这么高的雪山,明明还不到冬天,这里就已经开始下雪了。
“其实我是不喜欢冬天的,但雪真的很漂亮,落在松针上结成冰花,然后一点一点将整棵树都覆盖,远远看去像一棵晶莹剔透的雪树,十分好看。
“但说真的,这里的雪不算是最美的。我曾在网络上看到过西疆的雪景,当地的人说,那里的雪很纯粹,每一粒都很干净,像雪原之神特地筛出来堆成的白色沙漠,远远看去泛着白到极点的蓝……”
读着读着,敬云安没有了声音,他静静地看着纸张上的字迹,像是能透过那些文字,看到那种纯粹到极点的蓝。
掌心因手指的又一次抠动而传来痒意,敬云安拇指下意识摩挲了两下他的指节,然后抬头看向身边的人。
“阎弗生,你想去看雪吗?”
轮椅中的阎弗生目光始终落在他手中的本子上,不知是听懂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听见,只生理性地偶尔眨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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