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你去看雪好不好?”
虽然知道等不到对方的回应,敬云安还是认真地看着他询问,然后顺着落在他身上的阳光,转头看向窗外。
“看看雪,看看沙漠,看看戈壁滩上的仙人掌。”
“然后一起扎下帐篷,坐在石头上等待着蹒跚的日落,在刮着大风的漆黑荒漠里,感受飞禽的恐怖叫声。等到夜晚过去,我们一起醒来,再看看日出东方时的巍峨金山……”
说着,敬云安转过头,微微笑着看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毫无反应的男人,“阎弗生,我们去西疆吧。”
“我开一辆小车,载着帐篷,带着你,我们一路开去西疆。”
敬云安畅想着,“这个时候去,我们还能吃上便宜又甘甜的瓜果,西疆的水果是最好吃的了。等到天气变冷的时候,我们就去海拔高的雪山,吃滚烫的羊肉,喝浓郁的奶茶,看山脚下的翠湖。听说那里的羊肉一点都不膻,那里的湖景如同仙境。”
说着,敬云安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真好。”
话音落下后,病房里回荡起了熟悉的沉默,坐在轮椅中的阎弗生,连呼吸都轻微的仿佛不存在似的。
敬云安用力地攥紧了他的大手,试图从那仍旧暖热的体温上,汲取到一点曾经喧嚣飞扬到让他招架不住的生命力。
酸涩的刺痛袭上鼻腔与喉咙,敬云安下意识咬紧了后槽牙,将险些溢出眼眶的负面情绪吞回到肚子里。
然后故作轻松地看着身旁的人说:“你想去的吧?别嘴硬了,我知道其实你也想去。”
“想去,你就快点好起来啊,最起码,得站起来自己好好走路才行。”
敬云安将日记放到旁边,转过椅子,伸手揉按起他的双腿,“先前车祸根本就没什么大碍,早就好了,而且又没有伤到腿。Derek说了,你现在的身体机能很好,很健康……你这根本就是在偷懒……”
“我可告诉你啊,你再这样偷懒下去,那些漂亮的肌肉可就一点都没有了,就不怕十字街上那些小男孩们看到会失望啊……”
唠家常般的呢喃同先前的无数次一样,石沉大海,敬云安丝毫不挫败或气馁地继续边按摩着,边喋喋不休。
等全套的护理做完,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好在经过了小半年的照顾与疗愈,阎弗生已经能吃下去不少东西,比最开始一口粥都要费大半天力气才能逼得下去的情况,不知道好了多少。
敬云安欣慰地看着他将喂到嘴边的整碗肉焖饭,都吃了个干净。再辅助着他做了三十分钟的消化操后,敬云安给阎弗生喂了药,然后将人安置在床上,没多会儿药生效后,阎弗生就睡了。
把人安顿好后,敬云安端着餐具转身走出了病房,将餐具送到专门清洁消毒的窗口后,他转身拿出手机,走到可吸烟区的露台上点燃了一支烟。
电话在短暂的忙音后被接通,来自大洋彼岸的酒吧背景音率先传来,Derek显然还没有结束夜生活,正在浅饮慢酌的好不自在。
「Hello,这个点给我打电话不太常见,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只是有些事想咨询你。”
敬云安将自己想要带阎弗生去西疆的想法,告诉了Derek。
那边的人听过后,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不可以,虽然地点、温差、饮食,甚至现有已经规律化的生活节奏等等外部环境的变化,可能会带来不小的麻烦,但也有可能会起到意想不到的疗愈效果,是可以尝试的。」
「只是你说不想开房车,那你要怎么去?」
“骑摩托,边三轮的那种,可以让他坐在旁边,比较安全。”敬云安说。
「哇哦,听上去很酷,」Derek忍不住感叹,「但是,且不说路途中会遇到什么样的状况和困难,光是要带的行李,尤其是他需要带的那些东西,一辆摩托怎么能装得下?」
“那些我自会想办法,只要你说他能去就行。”
「可以是可以,但出发之前一定要做好准备,各方面的准备。这样吧,我明天抽时间,帮你做份搭配相应训练的新疗愈计划,你按照着给Pherson做,出发之前一定要确保做足了训练。」
“好,多谢。”
「不只是Pherson,还有你啊,你更得做好准备,否则万一真的有意外情况发生,你应付不来就麻烦了。毕竟在人生地不熟的野外,相对于Pherson可能会带来的麻烦,大自然的力量更叫人畏惧。」
Derek喋喋不休的唠叨,让敬云安的心里漫过了一股暖流,他轻抿了下嘴角,“知道了,多谢。”
挂断了电话后,敬云安看着远处高低起伏,反射着阳光的幢幢玻璃大楼,徐徐地吐出了一口烟。
过了片刻后,他再次拿起手机,拨了那个存在通讯簿里许久,但始终不曾拨出去过的电话。
嘟声的忙音比刚才响得要稍微长了一些,然而敬云安并未感到不耐烦,在又一口青白的烟雾从唇齿间漫出时,对面传来了被接通的咔哒声。
「喂。」
“喂,秦先生,你好,我是敬云安。”
对面稍微静默了两秒,随即发出了一声轻笑,「比我想象的要早一点。」
敬云安扬了下嘴角,“世事变化无常。”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还以为会失望呢。」
“多谢秦先生赏识。”
「说吧,你想要什么条件?」
在权商场合走惯了的人,说话都不自觉地带着一股直来直去的爽快与谈判的冷酷。
“您都还没听我说要去哪里。”
「说来听听。」
敬云安吸了口指间的香烟,“总公司的私募股权投资部。”
对面默了小会儿,「胃口很大。」
“嗯,大概是三米讲台站久了,人就比较贪。”敬云安并没有打算掩饰自己的欲望。
「呵,好。」
“那我就说说我的条件……”
挂断了和秦先生的电话后,敬云安摁灭了指间的香烟,揉着脖子仰头长舒了口气,然后看着天际的淡蓝色,微微露出了一抹笑。
在身上的烟味都差不多散去后,他转身离开了露台。
走去餐厅简单吃了点东西后,敬云安重新走到病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了眼不远处难得在床上睡得十分沉稳的阎弗生,然后重新捡起了那本先前读了一半的日记。
「20XX年11月14日,这片无人的荒原,美丽的让人心醉,走在这沙土与天地之间,我感觉自己心口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这种孤独很美妙,让人总忍不住想要大哭,所以我在这闭塞的广阔里,痛哭了一场。
「自阎先生走后,我再也没哭过,突然发现有时候哭也会让人开心。但我还是决定,从此以后都不要哭了,再也不要哭了。
「而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都不要自己一个人来这样的地方了。
「这样的地方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我很害怕,害怕有一天阎弗生会因此而消失。
「阎弗生不能消失,阎弗生得好好活着。」
第101章 浮萍与烟草
「你是一株浮萍, 而我是一棵烟草
「你会在水中游荡,化作春雨温润心田
「我会在唇间起伏,化作青烟飘向万里……」
手风琴的悠扬与温柔,在安静的房子里静静地回荡, 坐在窗边的人, 难得从遥远的自我世界中抽回了神,转头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男人。
敬云安曲腿倚靠在桌边, 看着沐浴在夕阳光芒里的阎弗生, 嘴角弧度扬起得很柔和,手指在翠色的手风琴上, 来回地弹奏着。
「我有一些小小的心思,隔着篱笆时,就想对你说
「可夜里的虫鸣与清晨的露水, 总是打断我……」
柔婉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浪漫旋律,轻轻地跳动在渐渐西移的夕阳里,直到路口的第一盏路灯亮起时,敬云安收起了手。
“好听吗?”
阎弗生的睫毛在落日的余晖里,散着朦胧的金色, 落在眼下便是一片斑驳而迷茫的浅影。
敬云安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前, 将怀里的琴拿下来,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小圆桌上。
“你应该还记得这架琴吧?”
敬云安看着他, 轻轻抚摸起翠色的琴面, “我知道你记得,只是你不想说。”
那精致的雕花纹路,让敬云安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那个距今并不遥远的晚上,那生涩的舞蹈, 慌乱的脚步和彼此试探的心……
好一会儿,敬云安从琴上收回了视线,转头笑看向始终沉默地呆望着手风琴的阎弗生,“肚子饿了吧,晚餐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准备......”
“要不,咱们吃鱼吧,鱼汤,我最近也学会了煮鱼汤,虽然没有你煮的好吃,但也进步了不少。”
“我煮给你尝尝。”
说着,敬云安站起身,帮他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发丝后,转身朝开放式的偌大厨房走去。
在西疆之行开始之前,为了能让阎弗生拥有更好的适应能力,也为了让他尽快地回归到现实生活,敬云安将阎弗生从精神护理中心接了出来,回到了他从前那座华丽的小“城堡”里。
从出院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虽然阎弗生依旧沉默封闭得和先前在护理中心没什么区别,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样或者不适应,Derek说,这样已经算是很不错的表现了。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学习与照料,敬云安也了解过不少相关方面的病例,虽然每个病例都有着独特性,无法寻找到普适性的解决方法,但相对于先前包括Derek在内的无数在院医师给他预警的,阎弗生可能会出现的因不适应而暴躁发狂,甚至自残伤人等情况来说,如今的“一如往常”简直就是上苍难得的怜悯与眷顾了。
所以眼下的敬云安,不会也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奢望与幻想,就按着Derek精心制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施行着,日复一日地照顾着。毕竟从当初在医院开口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这场望不到尽头的战役,会耗尽往后数十年余生的准备。
他亲手酿成的债果,就该他来偿还。
晚餐做好后,敬云安将煮好的汤先盛到碗里放凉,然后再将其余的菜肴端上桌。
像先前他在这里曾经享用过的那次晚餐一样,敬云安也照旧地将蜡烛一一点燃,然后走到窗边,把轮椅中的阎弗生推到桌前。
虽然无法同从前一样,彼此分坐长桌的两端,对面相视而笑,侃谈着那些不着边际的荤话,但紧邻身边,彼此一人一口,却也有着难得的温馨与亲近。
将调羹中的汤吹温后,敬云安小心地喂到了阎弗生的嘴边,待他喝下去后,忍不住地看着他问:“怎么样?是不是还可以?”
阎弗生一如往常的沉默与寡淡,像是给了他最大的嘉奖。敬云安轻笑着擦了擦他的嘴角,自说自话地分享着自己的菜谱,并不知疲倦地询问着最擅煮汤的阎弗生,自己到底还有哪里需要改进。
然后在饭后的护理做完后,敬云安便推着他去洗澡,之后将他安置在主卧那张宽大的床上,静静地躺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地闭上眼睛睡着。
每当这个时候,敬云安那维持了一天的轻松与笑容,就会丢盔卸甲般地瞬间凋落。
他会忍不住地伸手轻轻拨弄着阎弗生的发丝,任眼角的泪水成串地流进鬓角之下的枕头,努力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不要吵醒了难得进入了梦乡中的人。
然后在午夜梦回,被那辨不清面目的苍白轮廓,混杂着愧疚与罪恶感凝结成的噩魇惊醒时,转身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试图从那熟悉的体温与味道里,找寻到一点点活着的存在感。
日子在这样平静的挣扎中又过去了一周,敬云安那早先入手并托人加了挡风的边三轮摩托,已经完工了。他上路试驾了一圈没有问题后,开始打包起两个人的行李。
除了睡袋帐篷和必备的防寒防风衣物外,敬云安还准备了最小型号的锅炉炊具,以便露营时也能自行烹饪食物补充营养,毕竟他或许可以将就点干粮,但阎弗生不行。
除却这些杂物外,还有最重要的轮椅,眼下阎弗生虽然身体机能无恙,但精神与心理层面的崩溃,已经让他失去了行走跑跳的欲望与能力。重建精神防御的路途漫长而艰难,轮椅如今就是他的两条腿。
敬云安特地找渠道购入了一把可折叠的轻型便携轮椅,试过质量和大小都合适后,他就直接封到了车上。
于是,在那个阳光不骄微风不躁的上午,在前后检查了三遍,确保所有的行李都准备好后,敬云安将阎弗生推出房门,挪到了摩托的侧座里。然后回身锁上大门,推车走出院落,把头盔给阎弗生戴好后,跨上了摩托。
院角不知何时长出的野牵牛,在将要退却的夏日清晨里,坠下了最后一滴晶莹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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