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寒住院后,张祈就做好了再次顶上前线的准备。然而夏寒说,他在医院里还可以继续工作。出版社的人一下子就头疼了。让他继续工作吧,万一病情恶化了,夏爸爸怪罪下来,他们就只能卷铺盖回家了;不让他继续做吧,搞不好他会在夏爸爸面前说出版社的坏话,那他们还是得卷铺盖回家。没办法,他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派人去给夏寒做思想工作,告诉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然而夏寒却是铁了心,连陈述的医嘱也不听了,把工作摆在了第一位。
这边说不动,就想办法说动另一边。张祈找到了钟砚卿,要他把剩下的稿子全吐出来。张祈用膝盖想都知道钟砚卿肯定早就已经写好了的。
钟砚卿也是很固执,不管怎么说都不肯交出剩下的稿子。张祈都快给他气疯了。
后来,钟砚卿带着一盒黑米糕去医院探望夏寒,而夏寒那时正好睡着了。
夏寒坐在床上,背后垫着俩硕大无比的枕头。床上放着四脚的小桌子,小桌子上放着笔记本电脑,电脑键盘上搁着夏寒的两只手。而夏寒本人则歪着头睡着了。
钟砚卿进病房时,陈述正想把电脑从夏寒手下抽走。陈述看到钟砚卿进来,立马叫他噤声,然后把笔记本电脑递给他。
钟砚卿接过陈述手中的笔记本电脑扫了几眼。不难看出,夏寒改得相当认真,不但改掉了错字和病句,有些叙述手法欠佳的地方也做了修改。而这些纰漏,都是他故意为之。
陈述抽走电脑后,又将小桌子收了起来,然后一手扶着夏寒,一手轻轻抽走了他背后的靠枕,最后再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平,还替他掖好了被角。
钟砚卿看着陈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将笔记本放到床头柜上,笑道:“很熟练嘛。”陈述没有回话,直接拉着他离开了病房。
其实,刚进入病房的那一刻,钟砚卿就看到了,在夏寒没有插针管的那只手上,戴着他送给他的无患子。
钟砚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有想过直接将稿子交出来,但最终还是决定狠下心来再拖一会儿。
病房里,夏寒慢慢睁开眼睛,艰难地坐起身,拿出电脑继续工作。
无患子的珠子在键盘上滑过,发出声响。
☆、九、死亡和纳税
十月底,钟砚卿还是没有交稿的意思。
于是夏寒趁着今天陈述有一台大手术,偷偷地从医院里溜了出来。
夏寒在钟砚卿家里找到了一个正在拉二胡的钟老头。夏寒哭笑不得:“书写完了吗?”钟老头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中,没有回答。
夏寒于是就在他旁边坐下,拿出笔记本电脑,刻意将键盘敲得响了些。
双方僵持了几分钟后,钟砚卿先投降,放下了二胡,说道:“我还没敲好,你今天先回去。”夏寒听后却笑了起来:“你现在就去写,我在这里等你,你什么时候写完了我什么时候回去。”
钟砚卿看着他惨白的脸,问道:“陈述怎么敢放你出来?”夏寒笑道:“我偷溜出来的。”“那看来我有必要把你尽早送回医院了。”“你尽早写完就好。”
钟砚卿无语,只好跑去书房装作认真码字。
他前脚刚进书房,夏寒后脚就跟了进来。钟砚卿有些不自在:“你盯着我,我写不来。”夏寒笑道:“你当我不存在好了。”
于是乎,钟砚卿浑身不自在地将他早已码过一遍的内容又码了一遍。夏寒安静地坐在他身后敲键盘。
三个小时后,钟砚卿起身活动筋骨,转头发现夏寒已经靠着椅背睡过去了。
钟砚卿发了一会儿愣,而后又轻手轻脚地替他收起了笔记本电脑。他打算把电脑塞回夏寒的公文包里。然而一打开公文包,却发现里面塞满了药。
钟砚卿的喉咙像是哽住了,很难受,但有一个地方比喉咙更难受。
钟砚卿试着叫醒夏寒。当他发现夏寒怎么也叫不醒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立马背起夏寒往外赶。
无患子顺势从夏寒的手腕处滑落,掉在地上。
钟砚卿盯着地上的无患子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后,连忙抓起无患子,然后背着人往医院飞奔。
急救室的红灯亮了起来。
钟砚卿坐在医院走廊里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那串无患子。这串金刚菩提子本是驱邪避邪,增添吉祥的。
钟砚卿想起父亲时常跟他念叨的一句话。他说:“人生当中不可避免的两件事是:死亡和纳税。”
人与死亡的距离其实不远,一扇门而已。
等到夏寒被推出来了,钟砚卿还是没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想这些。陈述也是从里面出来的。他看起来很累,连续两场手术让他连骂钟砚卿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钟砚卿坐在夏寒床边,听着仪器有规律的声响,看着呼吸罩下夏寒苍白的脸。
他再一次替夏寒戴上了那串无患子。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第二天中午,夏寒悠悠转醒。坐在床边的钟砚卿对他说:“剩下的稿子我放你电脑里了。”夏寒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猜对了。”“什么?”“你果然,都已经写好了。”
一个星期后,夏寒能够自己勉强坐起身来的时候,他便又开始不要命地工作。陈述已经对他彻底没办法了。
十一月底,《史疏》发行上市。《史疏》东晋篇正式完结。
事情做完以后,夏寒就彻底放松了,放心地去生病了。于是病情突然沉重起来。虽然最后他还是熬了过来,但是呢,作为他的主治医师,陈述表示,自己心脏病都快给这小祖宗吓出来了。
钟砚卿带着《史疏》的成书去看夏寒时,他正被陈述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头。钟砚卿刚一推开病房门就被吓退了一步:“嗳,吓惨我了,我还以为你只剩一个头了。”
“呸呸呸呸呸,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成不?”陈述皱眉道。
钟砚卿直接忽视了陈述,把书递给了夏寒:“给你带成品来了。”夏寒将自己细长苍白的手从被窝中伸出、接过书。
“无患子呢?没戴吗?”钟砚卿问道。“在这只手上。”夏寒说着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陈述赶忙起身把那手塞回去:“等下冻着了,受罪的还是你。”
钟砚卿被陈述深深的恶心到了:“玻璃人都没他这么娇弱。”陈述则开始赶人:“好了,病人需要休息,请闲杂人等赶紧离开。”“我看他气色很好,无丝毫疲困之意。”“好个屁。”
夏寒没有理会他们二人,自顾自翻开书,看到了上面印着的“责任编辑:夏寒”,然后浅浅地笑了。
于是,那二人都静音了,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你们都看我干嘛。”
夏寒想,他这一回,终于是当之无愧了。
十二月中旬,夏寒出院。陈述叮嘱他:“想要这个冬天不再见到穿白大褂的我,就尽量不要出门,免得受寒。”
但是,上海某大学邀请钟砚卿去做一个讲座,时间就在三天后。夏寒要以责编身份同去。钟砚卿问他:“你行不行啊?”“不行也得行。”“说得好像去做讲座的人是你一样。”意思就是你不去也没关系。
虽然陈述和钟砚卿都不同意他去,夏寒最后还是坐上了去往上海的动车。只不过,被某人裹成了熊。
“又不是去北京,这么全副武装做什么?”“上海那边江风很大的,很冷的知道不?”“哦。”
☆、十、茉莉花
讲座的最后,有一个问答的环节。有一个小伙子问,责编对一本书的诞生有何作用。钟砚卿是这样回答的:“就好像你还在上学的时候,写作文,写完之后拿去给老师改,改完之后评奖才更有希望嘛。责编就跟老师差不多。一本书后面印责编名字其实就跟获奖作文后头印指导老师名字、是一个道理。”
在上海做完讲座回来,就差不多到了出版社年会的时候了。
夏寒虽然还是一副病病歪歪的模样,但参加年会还是没有问题的。这毕竟是出版社一年一度的重要聚会,出版社的所有员工及高层还有大部分的作家都会出席。也就是说,夏爸爸每年也都会抽空来一趟。夏寒到时若不出现的话,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像钟砚卿这种闲人,年会自是要去凑热闹的。钟老头到场之后,由夏寒带着与夏爸爸见了面。夏爸爸已经年过半百,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十分精神,腰杆挺得笔直,有叱咤商场多年的老成,是个人物。
今年的年会,夏煜也来了。虽说出版社的股份最终不会给他,但作为夏家下一任的老大,需要活跃在各类社交场合。
夏寒向钟砚卿介绍了一下他的父兄,而后又恭维了钟老头几句,说了些“承蒙钟老师照顾”之类的话。双方客套几句之后,就散去了。
酒宴开始十分钟后,年会的重头戏来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项规定:出版社会将员工的名字刻在签上,年会的时候抽签,抽到谁,谁就要上台唱一首歌或念一首诗。编辑们大都五音不全,念诗则是全靠表情。因此这一环节就显得分外有趣。
年会的主持人也是出版社的员工,他一脸微笑的抽出了第一根签,笑容却在看到签上名字的那一瞬间凝固了。他在心里,已经把做签的人凌迟了好几遍。
他为什么要把夏寒的签放进去!他为什么要把夏寒的签放进去!他为什么要把夏寒的签放进去!
此时,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编辑们已经开始起哄。夏寒则不停地推辞说自己是音乐白痴,且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特长。主持人对这种尴尬的场面束手无策,一直在不停地观察夏爸爸的脸色。
突然,夏爸爸有节奏地鼓起了掌,眼睛里是满满的期待,主持人这才如释重负,差点跪下来感谢夏爸爸的不杀之恩。
夏寒这下子也不好意思再推辞了,索性大大方方地上了台。然后一开口,便震惊四座。
夏公子唱的不是那经典的江苏民歌《茉莉花》吗?
这个这个……唱得好啊!品味清新脱俗!
以上是大部分听众即将崩溃的内心。但是,当他们从震惊中缓过来、仔细聆听这首歌的时候,内心深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晃动。
夏寒的歌声有他特有的温柔。歌声中所包含的感情纯净、最能打动人心。
夏寒肺弱气短,换气换得比较频繁,整首歌也唱得不是很连贯。所有华丽的高音也都被他用低音轻描淡写地带过,毕竟是身体不允许。
夏寒轻轻地吟唱,撩动着底下每一个人的心弦。
这是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歌谣:“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甜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
张祈笑吟吟地听着,问了身旁的钟砚卿感想。钟砚卿只回了一句:“声音很美。”
夏寒唱完之后,全场掌声雷动。
其实钟砚卿的那句话还有十分深刻的言外之意:声音很美,但是没有感情,就像他的眼睛一样,美、但没有神采。
年会结束后,夏爸爸和夏煜又在杭州逗留了几日,就住在他们为夏寒买来的小公寓里。他们还擅自替夏寒请假,其目的无非是想让夏寒多陪陪他们。
夏寒的同事们倒是早已习惯了他经常请假。在他们看来,夏寒的生活有三种常态:工作日、节假日和请假日。
不过,因为快过年了,夏爸爸和夏煜有很多事要处理,所以没带多久就回义乌去了。
过了没多久,春节就到了,夏寒于是又有了一个长假。
钟砚卿也暂时停止写作,挤在春运的人流中回了老家高邮。
夏寒不用经历春运,因为他有一个富豪老爸,开着直升机接他回义乌。
等春节红红火火地过去了之后,夏寒才发现,自己这个年过得实在是太轻松了,完全忘记了《史疏》下一次的截稿时间是在四月。而现在已经二月底了,钟砚卿那边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真是头疼。
夏寒回杭第一件事,便是去找钟砚卿催稿,这一回钟砚卿倒是给自己找到了正当理由。他说他另一篇小说的截稿日期也快到了。作为钟老头的责编,夏寒竟不知道钟砚卿还有一本书正在创作。
钟砚卿觉得口头解释太麻烦,就直接将另一本正在创作的小说给夏寒看。
夏寒随意地翻了翻,然后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这篇小说只有男主角,没有女主角。
这是一部正宗的耽美小说。
☆、十一、盐城云同
“你怎么写这种东西?”夏寒皱着眉问道。
“就像你炒菜要放不同的调味料一样,偶尔也要写些不同的东西。再说,我本来就是靠耽美发家致富的,我的第一桶金就是靠写这种小说赚来的。只不过后来换了个笔名赚更多的钱。你改天去出版社的耽美部问问,她们应该都知道‘盐城云同’这个名字。”
“我负责的作家是凉巷不是盐城云同。《史疏》在四月底就要截稿了,请你加快进度写作。”
“我那本耽美小说在五月底截稿,另一位责编也在催。我夹在你们两个中间很难做人的。”钟砚卿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那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我只管催稿就行了。一个星期后,我希望你能先交给我三万字。”夏寒说罢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你就不想知道那本耽美小说叫什么名字吗?”钟砚卿叫住他,“我告诉你好了——《西湖雨》”
夏寒踉跄了一下。
一星期后,夏寒来催稿。钟砚卿说:“别烦我,我正在敲第一次南北大战的关键时刻。”夏寒道:“别骗我了,没有五万字刘裕死不了。”
钟砚卿笑了,说:“我以为你只会找错字改病句,没想到这么敬业,事先还去查了有关史实。不错,刘裕确实是个值得一写的人物。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敲了十万字呢?”
“不可能,就算你一个星期不吃不喝……”夏寒突然开窍了,“我懂了,你之前已经写了一些了。那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给我。”
钟砚卿摇了摇头——自家这个小责编已经蠢到了一种境界,他叹了一口气,道:“生活需要有情趣。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这样吧,我先给你五万字,剩下的五万字,你明天到西湖边的茶座去拿。对了,你今天怎么没戴无患子?”
夏寒像做了坏事被抓现行一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把它弄丢了。”
钟砚卿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串无患子,说:“你上次落我这儿了。”说罢替他戴上。
夏寒一脸迷惑:“我上次来你这儿,并没有把它取下来过。”
静默了两三秒后,钟砚卿缓缓说道:“缠三圈还是太松,缠四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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