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我会杀你,之后到阴曹地府告我一状。我不会杀你,不值得脏了我的手。我还要你好好活着,因为活着才最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 谢云亭的眼前从一片漆黑渐渐亮起来,肺部被空气冲得生疼,心又被程显昭的重话击得粉碎。 你觉得我脏吗?为什么前一晚还是那样的温柔缠绵? 预想过你可能的态度,却没想到你连杀了我都不屑动手! 还要再解释什么吗?此时此刻,万语千言也只是欲盖弥彰...... 是外面的天气太冷的缘故罢,屋内的温度突然降到冰点。 一个不履行诺言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另一个仇恨冲天丧心病狂的男人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至亲的人尚如此,世人又会是怎样的嘴脸? 程显昭打了个寒战,再不看二人一眼,夺门而去。 "恨雪她......"椅上的木雕泥塑总算发出声音。 "不要再叫她的名字,你不配!"声音沙哑,仍执拗地打断他。 "云亭......不,显仪......这么做,值得吗?"手哆嗦得厉害,扶住桌缘也无济于事。一边的下人见他要起身,连忙上前。 "我想要回自己的东西,让犯了罪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你快乐吗?告诉我!你觉得满足吗?"晃悠悠逼近半躺在地上的人。 我快乐吗?我满足吗?谢云亭也在自问。 如果可以选择,我只希望不曾来过这世上! 报复,我毁了自己的尊严和程家人的幸福。可是不报复,覆水难收,这些年来许许多多的折磨与忍耐,屈辱与坚持就全部毁于一旦! 银牙咬住嘴唇,不敢再正视程梦祖血红的眼睛,垂下眼帘。片刻之后再现的瞳仁中是极度的冰冷。 程梦祖看到他的眼神,心整个冰透...... 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掸掸灰尘。"你知道我前半生是为了什么活着吗?"语气冷漠得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就是为了复仇!你问得好:我不快乐,我也不满足!因为你们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我要你们也尝一尝生活在炼狱里的滋味!"蓦然将眼光投向程梦祖。"爹!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 "你......"程梦祖气得浑身乱颤。 一位下人看不过他嚣张跋扈的样子,想替程梦祖教训他一下,扬起的手却被谢云亭牢牢攥住。"你算什么东西?敢对二少爷我无礼?" "程家没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脸色铁青。 "我知道程家在这里可以只手遮天,你就是把我杀了,估计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转过身背对程梦祖。 "老爷!"下人们听见这番话,纷纷摩拳擦掌想动手。 "不!不!"程梦祖慢慢摇着头。"我已经对不起恨雪了,不能再对不起她的孩子!他毕竟是......他毕竟是......"胸口滞住,气血郁结。 没人注意到谢云亭的手紧紧攥成拳,才能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老爷,要不把他关起来吧?免得他到处乱讲!"有人提议。 空气凝固了几秒,谢云亭霍地转过身,向程梦祖伸出两手。"这个主意倒不错,你可以采纳的,爹......" 程梦祖眼前一阵阵发黑,谢云亭眸子里的寒光却亮得如黑夜的明星,让他躲也躲不开。"他不会乱讲的,他应该有那个分寸!" 谢云亭的嘴角向上勾了勾,收回双手。"好像有句话是这样讲的:知子莫若父。我的确不会出去乱说,这你大可不必担心。现在既然已经这样,您可以慢慢用饭,我还是去看看程老夫人贵体安否?"话音未落,人已经大步迈出门槛,向隋氏住的西院去了。 抬起手向那个远去的背影招了招。"云......"随着这个字一同出口的,还有一大口鲜血...... 〖拾〗 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街上除了些未燃的花灯,似乎就只有程显昭一个人。 去年之前,镇上都还会有闹花灯的习俗,自从姚司令的队伍进驻以后,别说如此热闹的场面,就连亲邻好友的走动也少了很多。喧嚣的小镇突然安静得有几分紧张恐怖,人人自危。 一会儿苦笑,一会儿愤怒,一会儿落泪,反正也没人看见,索性放任情绪的泛滥。 不知走了多远,停下来辨明方向,发现下个路口就是夏逸凡的中药铺。 朋友是什么?有苦水的时候就向他倾诉! 打定主意便急不可待,一路跑过去,站在夏逸凡的门前喘粗气。 他无父无母,一个人吃饭一定没什么趣味,正好可以一起喝几杯。 可是在这个时候,用自己的烦恼破坏本该不错的节日气氛,是不是太不够朋友? 举起手几次犹豫,直到气息匀了也未能落下。 算了,还是给逸凡留一个安静的元宵佳节吧! 看看门上新贴的对联和福字,心里一点儿喜气也没有,转过身就是落寞清冷的天与地。 身后的门轻轻开了,吱呀的响声让他像被施了定身法。 太需要倾诉,太需要被安慰,太需要好好地醉一次。 "显昭?是你吗?"这个背影再熟悉不过,只是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根本无力收回奔涌的泪水,突然回身冲进大门,一手勾住夏逸凡的脖子往屋里带。"我来陪你喝酒!" 分明看见他脸上的泪,了解他的脾气,知他是在掩饰,便不问究竟。 有没有山珍海味不重要,酒却要足够多足够好。夏逸凡先在程显昭面前摆了一小坛状元红,又吩咐伙计去窖里多启出几坛。 没有人说话,沉默和着陈酒的辛辣浓香,在喉头和眼底横亘。 酒入愁肠,愁肠百转,心有千结。 不知该爱该恨该原谅该报复,多少纠结混乱的情绪掺在酒中吞入腹内。 头越来越疼,视线越来越模糊,思想里那个人的影子反倒越来越清晰。 心痛得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剧毒的刺痛传遍全身。 "显昭......"夏逸凡眉心紧皱,如坐针毡,又不敢劝阻。 想醉就醉,醒时才有力气面对和解决问题。 五小坛状元红被程显昭喝得一滴不剩,泪也流干了。 "去床上躺躺!"手兜住他腋下把他往床上拖。 程显昭身材高大,夏逸凡则羸弱许多,又矮上多半个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把他弄到床上躺好。 脱去他的鞋子,解开缠颈的绊扣,给他脱棉衣又弄了一身汗。 "不要走!"潮湿的手掌突然准确地抓牢夏逸凡的手腕。 "我没要走啊!"用自由的另一只手拉过被子给他盖好。 "让我抱抱,好吗?"程显昭忽然睁开眼睛。 表情僵了一下,"显昭,我是谁?" "你当然是夏逸凡,"说完闭上眼,手上的力量却加重了几分,不久又补充了一句,"是我最好的朋友!" 心里亮了起来,慢慢在他身边躺下,头也搁在他头边。 上面的手打开被子,将夏逸凡裹进自己怀里。"很好......" 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又被程显昭和棉被重重包围,很快就觉得闷热难耐。但是为了让他安心休息,只有咬牙坚持。 程显昭的脸离自己好近,英俊得令人感到窒息。 是朋友没有错,不想更进一步也是最常挂在嘴边的玩笑,可是似浓还淡的情愫,却是无法忽略的,特别是现在。 陷在火热的怀抱,听着沉沉的呼吸,看着出众的俊颜,一颗心跳乱了节奏。 指腹触上他的脸,滑向唇角浅浅的小窝。 显昭,你的幸福,我不参与,你的痛苦,我愿意分担...... "逸凡......"呓语不是很清楚,但自己的名字从他的嘴里念出来总有特别的味道。 "我没走,我在这里。"摩挲他潮红的脸。 "不要离开我,不要背叛我,连你失去的话,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像是他程显昭会说的话,这个人向来顽皮不羁,甚至有一点点坏,却从不肯低头服软。这世界上恐怕只有感情二字才有魔力将人变得如此脆弱。已经猜出几分,但一切都只有等他睡醒再问个明白。 把自己的身体又向他那边靠了靠,回抱住他。"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叛你,你也不会失去我,永远都不会......" 程显昭讲得详细,谢云亭又强记,这程家大院的圈圈绕绕尽数装在心里,直接就找到了隋氏的房间。 房门关得紧,只隐约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事情发展的趋向已经偏离原先预想的轨道,可是谢云亭心里明白,在那些繁缛得自己也理不清,解不开的关系中,占上风的始终是对隋氏刻骨的恨! 一切恩怨,一切灾难,一切爱恨,甚至一切罪恶都因她而起! 长妻排挤二房、小妾是再平常不过的豪门故事,但做得如此狠绝,不惜一尸两命却是不多见。那些痛苦的经历,那已变了味的父子兄弟情,那靠欺骗做作得来的关怀,都像油一样泼在心头那把火上,瞬间就是烈焰冲天! 抬脚踢开房门,带着讨伐恶贼的"正义",大步跨了进去。 一个丫环正在服侍隋氏喝水,被谢云亭吓了一跳,茶碗立刻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你......你......"隋氏惊至从床上坐直身体,张口结舌,冷汗如雨。 在她眼中,谢云亭的脸与二十年前那个被自己亲手掐断呼吸的女人的脸重合在一起。 几乎每夜都会梦见那一幕,她狠毒的眼神,诅咒的冷笑,经常在脑海里回旋。手上沾染她嘴角流出来鲜血的部位更像被炮烙过,结下永远也无法痊愈的伤疤。 "怎么会有你这样恶毒的女人?你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却丁点儿容人之量都没有,残忍地危害我娘,还有尚在她腹中的我!你没想到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吧?不过我不会杀你,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一切!" "云亭,不,不,显仪,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我只求你,只求你不要......伤害显昭。你们兄弟两个,共同撑起这个家,好不好?" "兄弟?兄弟!你承认我是程家人了吗?你不会用当年对付我娘的手段来回敬我吗?" "显仪,我当年真的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是我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对不起你跟你娘,只是追悔莫及。既然你已经回来,又认了老爷,我再也不会和你为敌,我们一家人和睦相处,好不好?" "哼"了一声,不屑再看她一眼。"你是在求我吗?你真的会求我吗?" "是的,是的,我是真的,我是真的,你不信吗?"向一旁的丫环伸手,"香芹,扶我一把,扶我下地!" "太太......"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听命。 隋氏脚一沾地,就"扑通"跪倒。"显仪,我真心向你道歉,向恨雪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啊......" 错了?错了?忍辱负重十八年,只一个"错"字就可掩盖?辛酸往事不堪回首,却又历历在目。直想把她挫骨扬灰,也难平心头之恨! 可是...... 那个原本该恨,只该被利用成为工具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却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激起他对爱的渴望。 谁能不需要被爱?尤其是一颗孤独的心在人世间挣扎了这么久,很想被呵护,被宠溺,成为谁的宝。 即使不能做情人,有你作为兄长的关怀,也是天堂了! 天堂,美丽虚幻得像个梦...... 意识到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慌忙转过身,有泪也不能在仇人面前流! "显仪......"以为他要走,又向前跪爬了两步。 "你的提议,我考虑一下,但要看你的表现!"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冷静。 "好!好!"头差点儿就要磕在地上。 房外响起杂沓的脚步声,一个下人冲进来。"太太,太太!" 屋内的情形让他将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什么事?是二少爷,尽管说吧!"隋氏没起身。 "哦......"胆怯地看看谢云亭,绕到隋氏面前,"老爷......老爷不好了,已经请大夫来了!" "啊?"隋氏瘫坐在地,半晌才揪住他的衣襟。"快!带我去看老爷!" 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谢云亭阴鸷的脸不再俊秀迷人,深黑的眸子也不再柔情似水,那光芒狡黠得让人不寒而栗。 他本来就该被掐死! 即使不是死在母亲的腹中,也该死在自己手下! 即将扭断他颈子之前,他却闭了眼,放弃反抗。那样的表情是认命吗?还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这样的谢云亭,他下不去手,下不去...... 抬脚将面前的人踢开,最好踢到九霄云外,再也不要见他! 脚下真实的感受让程显昭猝然惊醒,意识到自己踢飞的不是谢云亭,而是夏逸凡! 连忙跳下床去扶他。"对不起,对不起,我踢到你了!" 夏逸凡痛得五官都移了位,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看看,踢到哪儿了?"一手搂住他,一手掰开他捂住腹部的手,掀开衣襟察看。 右侧腹部有淡淡的淤青,一上手他就疼得全身发抖。 "我除了会闯祸,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把人抱到床上,立刻打了自己一巴掌。 "没事......"忍住痛苦安慰道。"你不是故意的!" 一句话惹得程显昭掉了眼泪。"我不是故意的,你常常批评我用这句话给自己开脱责任,现在你又替我......唉!" 夏逸凡忽然笑了,很快又痛得皱起眉头。"程大少爷也会为我落泪吗?我还真是荣幸呐!" 夏逸凡的神情让程显昭的心颤了一下--这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自己真的只把他当作是朋友吗? 是自己一直在逃避,避免对程显昭萌生异样的情感。如果不是谢云亭的出现,这种超过友谊,又不似兄弟的感情还会继续被隐藏下去。 有他在身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习惯到忽略他内心的想法,习惯到把暧昧的关心当作深厚的兄弟情谊。的确,二人都没有跨过道德底线的行为,孰不知,思想,这不为人束缚的东西,早已游荡穿越过该有的范围不知多远...... 不受自制地探出头靠近他,审视他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 有一些惊慌,有一些激动,还有一些渴求...... 看他紧紧闭起眼睛,等待自己的唇落下。 擦过他轻颤的嘴唇,微汗的鼻尖,最后落在他眉心,吻平因疼痛和紧张导致的皱褶...... 没有睁眼,唯恐泪水决堤。显昭,我明白,你的这个吻,就是最好的答案...... 看清他颤抖的睫毛下湿了一层又一层,在心里叹息了一遍又一遍...... "逸凡,我......"嘴唇被按住。 泪水在脸颊上流成两条小溪,嘴角却升起微笑。"显昭,我们是兄弟!我不会离开你,不会背叛你,只会支持你!" 谢云亭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程梦祖。 程梦祖也在看着他,只是眼里已经没有疼爱,没有怜悯,没有怨怒,也没有憎恨。他身体里的傲慢和尊贵突然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付躯壳,就连这付躯壳也是颤抖干瘪的...... "太太,程爷是急火攻心,中风失语......"大夫边叹气边说。 "要如何医得?"隋氏流泪问道。 "我可以每日来为程爷针炙,再配上药,应该会慢慢好转一些。不过......不过这病,怕是无法根治了!" 隋氏捂住嘴,挥手示意大夫离开。 谢云亭略微蹙了下眉。 以为秘密揭开,自己与程梦祖夫妇的斗争应是刚刚拉开帷幕,却赢得这样快! 隋氏主动讲和,下跪谢罪;程梦祖身染顽疾,即使有心也无力。短短不到一天时间,仅凭一己之力就将对手打击得溃不成军,真是可喜可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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