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本来没什么,只是他的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你和显昭......" "我和显昭是从小玩到大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他比我命好,生在富贵人家,我却父母双亡,一个人经营药铺。其实人活在世上,不必强求太多,反而更加快乐。" 自幼在社会的染缸中长大,焉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此时的身份处境已经窘迫到极点,哪里还容得下被他讥讽教训? "你快乐吗?"立刻还击,"显昭生来就是少爷,而你却样样都要靠自己。你平衡吗?别人见了显昭点头哈腰,众星捧月,而你却平凡得没人理会。多看你一眼,不过是因为你生得还算俊俏。有谁真正关心你,爱惜你,在乎你?" "你不要想太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想收回刚才说的话,却发现已经太迟。 "朋友?兄弟?不是你觊觎显昭的权贵,想背靠大树好乘凉,我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眯起眼睛,"又或者你是来提醒我你和显昭的关系,好让我死心?" 夏逸凡一时语塞,不由向窗外瞥了一眼。谢云亭不但料事如神还伶牙俐齿,让他无法见招拆招。"我只是想开解你一下,听不进就算了。"起身端起换下来的药布往外走。"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是显昭让你来的吧?"背后响起冷冷的声音。 夏逸凡顿了顿,继续向外走。 "麻烦你转告显昭:我对他......不会再妄想了。"尾音有些发颤。 夏逸凡没做声,径直出去带上房门。 胸口闷得难受,伪装的坚强全线崩溃,窒息地咳作一团。 程显昭倚在窗下如木雕泥塑,夏逸凡走过的时候也没动。 谢云亭真的不会再妄想了吗?这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心里反而更加失落? 谢云亭可以下地走动的时候,"消失"了十多天的程显昭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冷峻傲慢,一如初见。 自己的心境却与最初背道而驰,相去甚远。 "我该怎样称呼你才好呢?"他额前的头发更长了,只要稍稍垂下头就可以覆住眼睛,遮去本来就深远复杂的目光。 嘴角的微笑很不自然,还有些轻颤,但终究控制住情绪,平静地答道:"怎样称呼都可以,谢云亭、程显仪、弟弟,或者叫戏子都可以。如果实在为难,免去称呼也好。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称谓,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我们现在算是一家人。父亲虽然还不能讲话,但他的意思我清楚,他早就认了你。" "是吗?那你和程夫人又认不认我呢?" 未料他会有此一问,噎住片刻。"何必一定要说得清楚。" "我明白,这程府上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无人不恨我入骨,都想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喝我的血。那当初又何必救我?"走近他一步。 "是父亲的意思!"盯住他发帘后面的眼睛,锁起浓眉。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样想我死?" "你真的想要这个答案吗?"攥紧双拳。 "是的。"眸子一瞬不瞬。 "你先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咬了咬牙。 愣住,这算是警告吗?接下来的话是不是我最不想听到的?不管怎样,我都想听听你怎样讲!"好,我会好好活着,毕竟生命只有一次!" 把心横下,慢慢说道:"我不希望你死!"看着他略放开眉宇,又残忍地加了一句。"因为你的生死与我无关,只是不想让重病的父亲伤心难过,不想让外人说我程家薄情寡义!" 谢云亭有半分钟的时间忘记呼吸! 没有比这更绝情更伤人的话了!多少爱,多少恨都被这句话扼杀! 原来真的该死心了! 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心脏已经超出负荷,开始抽搐。"如果身体可以的话,就去看看爹吧,他想见你!" 爹?原来我有爹了!一步登天成了程家的少爷,原本属于我的东西一夜之间又都回来了。 可是我失去的,似乎比这些都来得重要...... 〖拾贰〗 程梦祖倚在床头休息。经过大夫的针炙治疗,他的病情好转了许多,五官的位置基本回复,不再流口水,也能含混地讲些短句。 程显昭伸手替谢云亭掀起厚重的棉帘,引来他片刻凝眸,连忙打着马虎眼:"快进去,免得房中热气散了!" 不再多想,跨进门槛,走到程梦祖床边。 看见谢云亭,程梦祖的眼睛亮起来,兴奋得张口结舌,讲不出话。 "爹这些天一直在问我你的伤势怎样。"程显昭帮忙说道。 "我好得差不多了!"皱皱眉头,照实回答。 "嗯嗯!"程梦祖向谢云亭伸出手,指尖够到他的衣袖。 他要做什么?谢云亭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下意识地抬了下胳膊。 程梦祖立刻抓住谢云亭的左手,将他往床边拉。 伤处传来痛觉,谢云亭眼中掠过一抹痛楚,被程梦祖捕捉到后,又不大情愿地放开。 "爹想让你坐在他身边!"程显昭继续翻译着。 谢云亭捂住伤处,看看面无表情的程显昭,又看看满面欣喜与渴望的程梦祖,没有说话,也没坐,眉宇锁得更紧。 程梦祖很想说什么,但因为太过激动,反而一个字也讲不出,急得脸通红,甚至流出眼泪。 "爹!您别急!显仪他不是好好在这里吗?来日方长,慢慢讲不迟。"程显昭看不过,上前安慰父亲。 谢云亭有些发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心。 程梦祖为什么会流泪?是向我忏悔曾经犯下的罪?还是为现在的境况感到不堪?而自己竟然就要控制不住双腿,险些跌坐在床边。 恨吗?应该恨的,可是突然失去了恨的力气...... 程梦祖叹了口气,向门外招招手,程显昭立刻去门口叫进两个下人。 其中一个先向程显昭行礼,又去到床前。"老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将隔壁房间收拾干净,炉火也烧旺了。" 程梦祖点点头,看了看谢云亭。 下人懂他的眼色,毕恭毕敬地向谢云亭鞠了一躬。"二少爷,您请到隔壁看看还缺什么,小的立刻去准备!" "让我住隔壁?"谢云亭很是不解。 "老爷几天前就安排好了,被褥都是里外全新的。小的叫卫勇,平时有事您喊小的就好。" 搞不懂程梦祖此举为何,但应无恶意,便转到隔壁去瞧瞧。 只是程梦祖所住正屋东侧的一间偏室,也比普通人家的堂屋大许多,同样分卧室和前厅两进。家俱均是上好的松木制成,床上铺着锦缎棉被,火炉热腾腾的,上面温着一只茶壶。 条件自然不错,程显昭住的房间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要我住在这儿?待遇似乎太好了些!"忍不住发问。 跟进来的程显昭遣退卫勇,停在他身后。"父亲的心意你真的不懂?我倒忘了,你的心里根本没把他当成是父亲过吧!" "什么意思?"转身与之相对。 "你当然不会了解,你以为父亲会像你恨他一样恨你吗?你错了!也许当年程家确有对不住你娘的地方,但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早该淡忘了。" "受罪的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会忘!"程显昭的语气让谢云亭不免忿忿。 "你受伤的那天,是父亲要我去找你,给你治伤。你发着高烧,不省人事,也是父亲一再叮嘱我要小心照顾你。其实,发生了那么多事,他选谁都不该选我去你身边,可是他还是那样做了。包括现在,他安排你住在隔壁,都是为了保护你啊!你也明白,程家所有人都恨你,父亲怎么能放心让那些下人服侍你?他知道我不会逆他的意,他也知道我至少不会伤害你。他在隔壁,没有人敢动你一根毫毛!他早就认了你,你是程家的二少爷,你明不明白?" 谢云亭侧过脸。"其实他不必如此,我死了更干净!" 程显昭看着他,暗自叹息。"你......不能死,因为,父亲他需要你!" "他不恨我吗?" "你太不了解父亲。无论你用什么样的手段报复他,他都会原谅你,就像我从前,总是仗着他的宠爱不思正事。"程显昭转过身,不让谢云亭看见他眼中偶尔闪现的柔情。"你报复的目的不就是希望恢复身份地位,补偿受过的苦?一切都如你所愿,不要再耿耿于怀了罢!好好做你的二少爷,帮父亲打理生意,管理这个家,好吗?显仪?"他刻意加重最后那两个字的音。 谢云亭全身猛地一颤。伤处又疼起来,直入内心深处。 你准备做一位好兄长了吗?那我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就此抹煞? 是的,我的目的达到了。虽然没有彻底倾覆程家,却挽回了曾经失去的。 不过,在这场恩怨纠葛的报复中,没有真正的赢家...... 第四天,经过反复思量的谢云亭主动走进程梦祖的房间。 他还是笑不出来。伪装了太久的真心,经过风风雨雨,生生死死,已经疲倦得只剩维持生命的跳动,不愿也不能再为虚假的表情付出精力。 他也变得十分沉默,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听不到他说一个字。 他像一把收敛了锋芒的宝剑,只剩华丽的外壳,却失去生命的斗志。 活着,曾经因为某个明确的目标,现在,目标达成,却突然变得迷惘。 谢云亭包揽了为程梦祖喂药的工作,每次都细心地将汤药吹凉,一勺一勺喂给他,再擦净溢出的汁水。剩余的时间,他不是立在廊前看院子里渐渐抽芽的新枝,就是坐在程梦祖床边发呆。 程梦祖每日睡醒午觉,总会看见床边静静垂首而坐的谢云亭。半长的头发遮去大半张侧脸,长长的睫毛优雅低垂,鼻梁与下巴的弧线玲珑有致。这张脸是那样的完美,让身为父亲的他倍感骄傲;这张脸又是如此的忧郁,让他生出许多怜惜与自责。 程显昭小心地回避与谢云亭见面,来看父亲时也适当与之保持距离。不过他很快发现此举似乎有些多余,因为谢云亭的目光几乎从未落在自己身上过。他靠近程梦祖时,谢云亭就识趣地退到一边,继续发他的呆。 他太安静了,安静到了自闭的程度。 程梦祖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这天,程显昭按时来探父亲,隋氏也一起来了,还有常安福。 谢云亭照例起身避开,却被程梦祖拉住。"显仪,别走,我有话要说!"吐字不是十分清楚,但表意应该没问题。 谢云亭快速扫视一下房间里的人,没有反对,垂手站在床头边。 程梦祖握住谢云亭略嫌冰冷的左手,在众人脸上一个个看过去。 "现在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程家最重要的一分子,所以我下面要讲的也是程家的大事。任何人都不要插言,听我讲完。"稍稍停顿一下,见众人无甚异状,才继续说下去。"显仪回到程家,我很高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追究谁对谁错,现在我们都是一家人,应该共进退。我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好,不服老是不成了。早些年我逼显昭学做生意,就是防备我什么时候有个不测,他能撑起这个家。也许我太心急了,显昭总是不上道。不过现在有了显仪,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也可以放心了。安福啊!" "老爷,安福在!"常安福上前一步。 "从明天开始,显昭和显仪一起去店里,麻烦你多多管教他们。尤其是显仪,他从没做过生意,你得从头教起!" "是的老爷,您只管放心!"常安福应承道。 "显昭,你是兄长,对弟弟不能存有私心。以后程家的财产,你们各算一半。" "是的,爹!"程显昭也爽快地答应下来。 "显仪!"程梦祖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因为他感觉谢云亭在微微战抖。"我对不起你娘,你也跟着受苦了!现在不怕说出来,当年我是真的很喜欢恨雪。她虽然出身青楼,却不像那些只知道争宠夺金的胭脂,性格也温顺体贴,知冷知暖。得知她与别人私奔,我也不相信,还派人四处查访过,终究石沉大海。如果我知道她的下落和处境,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所以你讲出真相的时候,我是真的追悔莫及,羞愤难当!别看我不能讲话,可我心里清楚。卧床的这段日子,我也在想象你过的日子。相信爹是真的没有半点怪你的意思,而且,我想用所有的能力来补偿你,好吗?" 谢云亭这许多天来,都不曾与父亲交换目光。虽然每时每刻都感受到程梦祖关怀焦虑的眼神,却始终不为所动。人,一旦失去目标,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不再有意义。这一刻之前,他只把自己当成一具行尸走肉,认为自己是活是死,是不会有人在意的。 程梦祖紧张地审视谢云亭的脸,并没有抱希望他会立刻答应,只要不反对,就是迈进了一大步。 十几秒过后,程梦祖看见谢云亭闭了闭眼,似乎在考虑。再睁开眼时,那双明澈的瞳仁终于投影在自己眼中。同时,是两个轻而又轻的字:"好吧!" 在场的每个人心中瞬间掀起狂澜! 程梦祖大喜过望,本是倚坐在床上,竟然不用人扶持就坐直了身体,将谢云亭拉入怀中抱紧。"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能放下了!"不禁老泪纵横。 谢云亭身体僵硬,却没有挣脱。 抱住自己的老人是给了生命的父亲。父亲,一个遥远的,用血和泪写就的称呼。小时候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攀上父亲伟岸的肩膀。稍大些又幻想着父亲可以教育自己读书写字,陪自己游戏玩耍。母亲在自己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的时候,对父亲所有的幻梦与希冀全部破灭。脑海中父亲慈爱的脸也变得狰狞邪恶。 这人生的际遇,当真是超出人的想象。 程显昭在一旁松了口气。告别一段荒唐的爱情,收获一份温暖的亲情,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傍晚,有人轻叩谢云亭的房门。 程显昭脸上最后一丝阴霾在门开的时候被他自己驱散。"明天要去店里了,程家二少爷不能让那些下人看轻。我请了镇上最好的师傅来给你理理头发,量量衣服尺寸。" 谢云亭看了他一眼,将门开大。"进来吧!" 跟在程显昭身后进来三个人,各自带着工具家什,个个点头哈腰。 谢云亭站在地中央,看也不看几个人。"请大哥吩咐吧!" 程显昭也没推辞,向两位裁缝示意。 谢云亭配合的抬手挺胸,却没有笑容。 裁缝告辞之后,理发师傅又抖开围布。 谢云亭顺从的坐在椅上,闭起眼睛。 程显昭在旁边的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故作轻松。 但他的心里并不轻松。 理发师傅熟练地去除过长的头发,碎发雪花柳絮般飘落地面,像心头的愁绪拂去复又厚积,藕断丝连。 谢云亭闭着眼,表情看似平静,心底的叹息却一圈圈,一层层,叠成一座高塔...... 云亭,忘了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程显昭至亲至爱的兄弟,唯一的兄弟...... "这样好多了!"叫卫勇带着理发师傅去账房取钱后,程显昭扶住谢云亭的肩膀边端详边说。 肩头的手很重,重得心里也沉甸甸的。 其实是在故意用这种潇洒的语气和动作掩饰内心的躁动与不安。掌心里的肩愈发瘦削,只想把他拉入自己怀里好好抚慰。 慢慢弯起嘴角,抬起眼帘。"剪却三千烦恼丝,从里到外都清爽了。" "弟弟面容清秀,怕是压不住店里那些油滑的工人,要学会威严哦!" "不是有大哥在吗?小弟自然有恃无恐。" "弟弟不要过谦,你的聪明,哥哥是见识过的,相信你有朝一日一定会超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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