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峰轻轩,眉心立刻现出几道细纹。虽只一闪现,却没有逃过程显昭的眼睛。前段日子你都是这样在头发的遮掩下终日蹙紧双眉吗? 对方眼中突然释放的温柔让谢云亭瞬间迷失。曾几何时,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在性格热情胜火的程显昭脸上出现的时候,自己为之感动,为之震撼,为之疯狂。可是那样美好的东西被自己决绝地碾碎,只能封存在记忆的尘埃中哀悼过往...... 意识到自己的不设防,连忙收敛目光,松开双手。"不早了,休息吧!明早卫勇会按时叫你起床,我们一起知会过父亲后,就去店里!" 肩上的力道突然消失,谢云亭失却依凭般微微晃了一下,心里也陡地一空。"记得了,明天见!" 想微笑着离开,脸上的肌肉反常地僵硬。"明天见!" 门帘放下,房内归于平静。 悲情像藤蔓爬上心头,束缚住脆弱的心脏。但愿时间能抚平旧创,教会人遗忘,忘掉所有欢喜悲伤,不再在每个孤单的夜里造访...... 九升米行的正堂里站着店中所有账房管事和伙计,常安福当先迎接程显昭和谢云亭。 "大少爷大家都认识了,这位是二少爷。从今天开始,二位少爷在店中负责来往账目和大小生意!你们必须言听计从,不得怠慢!" 人群中传出一声不屑的轻嗤,听起来十分刺耳。 常安福面上挂不住,立眉喝问。"是谁?" 后排一人分开同伴,站到常安福面前,脖子仍然梗着倨傲的角度。 "严中平?你放肆!"常安福厉声训斥。 "常叔!我严中平跟程爷和您这么多年,可曾放肆过?"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大少爷来管我们,我们再辛苦也高兴,只是这位二少爷,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二少爷是老爷认的,来店里也是老爷的吩咐,你这么说是在违背老爷的意思!" "我们尊重老爷,尊重大少爷,但是听说二少爷曾是位戏子,怎么能是做生意的料?又会败坏了程家和九升米行的名声!是不是,兄弟们?" 下面竟似事先串掇好的,一呼百应。 常安福无策地看看程显昭和谢云亭,突然抬手打了严中平一记耳光。"程爷对你们那么好,你们全忘了!" 人群安静下来,气氛反而更加诡异。本是隐晦的抵触情绪渐渐升华成不肯屈从的怨怒,让人心里恶寒。 谢云亭扫视众人,淡淡一晒。"我早料到!" 程显昭及时抓住他手腕,阻止他转身离去。 谢云亭侧脸看他,程显昭报以鼓励安慰的微笑。"这样你就认输了吗?不像是我程显昭的弟弟哦!" 谢云亭移开目光,身体放松下来。 确定他不会就此走掉,才慢慢松开手,转向严中平。"中平,既然你对父亲的安排不能苟同,就请常叔为你结算这个月的工钱。我程家一向宽厚待人,现在虽只是月中,仍按足月发付薪酬,你意下如何?" "大少爷!我......"本欲反诘几句,对上程显昭坚定的眸子后,又立刻泄了气,不再言语。 "各位兄弟,如果还有不满,请明言!现在这个世道,找份糊口的活计不是容易的事,还在乎什么名声?再说,显仪是我程家的二少爷,是我的亲弟弟,已是毋庸置疑的事情。难道将其软禁家中,不许其抛头露面,就不是欲盖弥彰,不怕落人议论?"给众人一个咀嚼回味的时间后,程显昭上前拍拍严中平的肩膀。"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希望大家以后像尊重老爷和我一样尊重二少爷。只有这样,才可以和气生财啊!" 沉默片刻,有人带头行礼。"见过大少爷,二少爷!"又引来一片唯唯诺诺之声。 常安福抹去额上冷汗。"请大少爷和二少爷到后面坐。" 程显昭先行,谢云亭随后。 走过严中平身边的时候,谢云亭多留意了他一下,不意外见到对方眼中跳跃着的不甘服输的火焰...... 〖拾叁〗 "大少爷,二少爷,今儿的事......"常安福一脸歉意,主动为二人斟茶倒水。 "算了,常叔,我知道不关你的事。"程显昭捏住他的肩晃晃。"其实这样也好,有恩有怨都摆在明里,比暗地使绊要强许多。" 常安福感激地拍拍程显昭的手。"大少爷真的长大了。" "还不是常叔教得好?"去椅上坐下,端起一杯茶。见常安福还立在原地,向他使个眼色。 常安福会意地去请谢云亭就座。"二少爷,下人不懂事,您不要见怪。" "我没有见怪!"谢云亭不瘟不火。"像我这种人,被人尊敬反倒奇了。" "显仪,你现在是二少爷,人人都会尊敬你的!但是,你先要自己尊敬自己啊!"程显昭对他的态度有点儿担忧。 谢云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平缓心态。"我只是想你们明白,这些误会与白眼,还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 "那就好,那就好!"常安福将茶盏敬到谢云亭手上。"二少爷,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就现在吧!"谢云亭展颜微笑。 天气迅速回暖,春天显得有些短。 程梦祖已经可以在他人的搀扶下到院中走走,语言功能也基本恢复。 程显昭和谢云亭每日从店中回家以后,必要先到程梦祖房中汇报一日生意情况。 从常安福口中得知谢云亭潜心学商,知识技能提高很快,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又亲眼目睹他每日看账理财到深夜,程梦祖满心欢喜。 生活总是像深潭,一眼望不到底。表面的平静并不代表深处同样无浪无波,相反,暗涌的力量往往可以置人于死地。 程显昭看着谢云亭一天天开朗起来,心里五味杂陈。 每次见到他,心还是会跳乱了节奏。追忆不长,但太多的片段,和曾经全心全意的付出都让人无法忘却。 谢云亭还是那样瘦,却不再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微笑自然谦和,目光沉稳干练,浑身上下散放着某种气质。 程显昭想了很久,才突然明白这种气质是他与生倶来的。如果他自小就得以在程家长大,一定比自己更像一家之主,更有经营米行的魄力。 反正他已经正式回归程氏一族,反正他已经学会了那些自己看了就头疼的账目明细,反正他也已经初步树立了在家中和店里的威信,我又何必与其朝夕相对,苦忍苦撑呢? 入过今春第一漕粮食,将谢云亭引与上家相识以后,程显昭决定不再过问米行的生意。 "爹!现在局势混乱,附近的几个省都战火不断,我们这里迟早也会卷入战争,我想去淞阳看看,也好学些乱世生存之道。"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程梦祖倒未见得十分惊讶,谢云亭手中的茶杯却险些落地。 "就算我人在家中坐着,也未必保得周全,还不如出去见见世面。现在米行有显仪在,他比我更擅经营,我就可以不再被那些数字烦扰,也学父亲享清闲。"煞有介事地打起哈哈。 程梦祖的眼神转向谢云亭,后者刚好端起茶杯喝茶,没有看见他脸上的表情。"看样子你是势在必行,跟你娘提过吗?" "还没有,不过她是一定不会同意的。" "你在身边她都不放心,更何况去淞阳那么远。" "可是我再闷在店里会发霉的。再说我在米行一天,显仪就一天无法真正成为米行的大当家。我对经商没一点兴趣,这您知道的......"偷眼看谢云亭,他却只看着程梦祖。 "其实把两个儿子都放在这里这点儿生意上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外面那么乱,你的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我会小心的,大不了就回来。我不走远,只去淞阳,听说那里有西式学堂,我去见识一下。" "也好,不过还是和你娘好好谈谈,别让她到我这里呼天抢地的。" "是,爹!" 程显昭与谢云亭一前一后走出程梦祖的房间。 "为什么突然决定去淞阳?"谢云亭迫不及待地发问。 "哦,刚刚不是说了?"笑得有点儿不自然。 "我听说姓姚的家伙月前开赴淞阳,想必是那边有情况。" "嗯,我也听说了,但是这不会阻止我的。" "呆在店里不好吗?既然是一家人,生死都应该在一起的。" 注视他的眼睛,那里已经隐隐现出泪光。何尝愿意离开?做个感情的逃兵。只是永远无法再进一步的守候还不如毅然放手。"你刚刚好像没有表态。" "我和爹一起阻止你的话,你就会留下吗?" "显仪,哥哥我是真的对经商不感兴趣。另一方面,这些原本就应该属于你。" "不都是,最多一半。"鼻子已经发酸。 抬手搭住谢云亭的肩膀,掌下是坚强又柔弱的骨与肉。手慢慢向内侧滑过,勾住他后颈,鼓励地捏了几下。"我走以后,家里就交给你了。照顾好爹娘,打理好店里的生意,还要注意身体。" 谢云亭凝望着他,要讲的话哽在喉中,脸渐渐苍白下去。 "我明天就不去店里了,在家里准备行装。今天,就算是道别吧!"手有些抖,连忙收回,带得谢云亭的身体也跟着晃了几下。 "你要......保重!"一字一顿地说,声音才没有颤抖。 "好!我去告诉娘!"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开。 程显昭的背影迅速模糊,因为泪水已盈满眼眶。 两只脚重到举步维艰,使出全身的力气才绕过边墙,立刻停下,捂住纠结抽痛的胸口...... 哭不出声,只是眼泪不断漫上来又流下去...... 我的心,已经无法从你的世界抽离,只有强迫这躯壳逃得远远,让我们可以有呼吸的些微余地。 无法挽留你的爱,现在连你的人也要一并失去。我已经不堪至此,还争个什么输赢? 屋内,程梦祖看着窗上的两个人影,无奈的摇首叹息...... "不许去!"隋氏的反应早在意料之中。 "娘,我知道你最疼我,什么都依着我!"奉承是必须的。 "那要看是什么事!"隋氏沉着脸。"离家在外,谁能帮你保护你?" "我已经二十多了,不是小孩子......" "你还知道自己二十多了吗?不要说像我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也早做父亲,儿女满堂了!" "娘,我没有中意的姑娘啊!"一脸委屈。 "中意?说媒的还少吗?徐家小姐哪里不好?" "面都没见过几次,再说她那娇滴滴的样子,我不喜欢!"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和你爹成亲还不认识呢!" "好了,娘,别扯远了,我不想成亲。去淞阳是学知识学本领,哪里有心思儿女情长?" "那米行呢?谁来管?" "显仪已经可以撑起店面,爹也同意了!" "你爹同意了?"隋氏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搞不懂你们父子两个在想什么?显仪就算再好,也应该长子继承家业。好不容易把你培养成才,把心收回来,你又在这里充滥好人!" "显仪不是外人啊!让给他没什么不对!" "显昭,你老实说,是不是还喜欢显仪呢?" "没有啊!"谎言说起来底气明显不足。"兄弟之间......怎么可能?" "你知道不可能,所以选择逃避!" "娘,别说了,你也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吧?" "娘是不想看到你这样,可是你就放不下他吗?他有什么地方让你念念不忘?只要不再喜欢他,你就可以不用离开家了啊!" "娘,我不想再解释。"慢慢站起身,"我明天收拾完东西,后天一早就走!" "显昭!" "娘,你放心吧!逸凡答应和我一起去了,他对淞阳比较熟,我们会互相照应的!"说完逃出房间,掩上房门,阻断母亲急迫的呼喊声。 □□□¤□自¤由¤自¤在□¤□□□ 晚饭的时候,桌上少了两个人。 程梦祖照旧吃自己的饭,也没有过问两个儿子身在何处。 隋氏却食不下咽,一会儿端起碗出神,一会儿又唉声叹气地放下。 "老爷您怎么就放显昭出门?年轻人任性,您也不阻止!"见程梦祖吃得差不多了,隋氏立刻打开话匣。 料准她不会安生让自己把饭吃完。"显昭跟你说了?" "您是打算让他一直瞒着我是吧?" "是我让他跟你说的!"不紧不慢。 "可是......"索性转过身子,"万一遇到打仗怎么办?" "他是个大活人,就呆在那里等着挨枪子儿吗?" "那米行交给显仪一个人能行吗?" "你不知道,显仪比显昭更适合接管米行,他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 "还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一个戏子......" "住口!"程梦祖沉下脸,"当年恨雪的事我还没问你,你倒先翻起旧账来了!" "我说的是现在!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对显仪也算不错,当爹的更应该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音调不降反升。 "显昭性子粗,出去历练一下是好事,守着家业不会出息的!老人讲:富不过三代。我的儿子不能坐吃山空!"自然不能败给她。 隋氏气结收声,喘个不停。 "我吃完了!"程梦祖丢下筷子,在丫环的搀扶下回房去了。 隋氏目送丈夫出门,恨恨地拍了下桌子。"香芹,准备两份晚饭,给大少爷送一份,你拿另一份跟我去见二少爷!" 谢云亭头枕手臂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 只要一睁开眼,就会难以自抑地流泪。 得不到你的拥抱,得不到你的疼爱,但每天可以看到你的笑脸,听见你的声音,一起往返于米行与家中,一起吃饭。得闲时还可以借谈生意的机会一起喝上一杯茶,聊慰孤寂。 现在连这点儿幸福,你都不肯施舍了吗? 施舍。自己始终都是感情的乞儿。为了得到尊重,为了要回亲情,我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 敲门声很轻,谢云亭完全沉浸在悲伤与失落的情绪中,没有听见。 "二少爷,您在吗?太太来看您,给您送晚饭来了!"香芹未敢高声,唯恐传到程梦祖耳中。 谢云亭从床上一惊而起,用衣袖拭净泪痕。"我在!"边应着边去开门。 隋氏先进屋,香芹随后将门关死。 "显仪,怎么不去吃晚饭?"不等谢云亭相让,自顾在厅中就座。 倒杯茶摆在隋氏手边,自己在另一边坐下。"身子不太舒服,没有胃口。" "也不知你爱吃什么,叫香芹随便挑了几个菜,还有点心。" "谢谢太太记挂。"礼貌地回应。 "显昭要出门的事,你知道了罢?" "是!" "从此米行的重任就压到你一人肩上,还有家里上上下下这十几口子,辛苦你了!" "辛苦倒算不得什么,只是我怕撑不起偌大一间店。" 斜眼打量谢云亭的表情,未见异样。"儿行千里母担忧,现在又兵荒马乱的。显昭长这么大也没离开过我身边,真是不放心他啊!" "是,我也不放心。" "那你有和他说你不希望他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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