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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路梨花----烟弄尘——

时间:2008-11-11 02:57:07  作者:

程府的后院有一间存放杂物的小屋,程梦祖命管家打开门锁,将隋氏推了进去。之后又重新锁死,钥匙自己收好。
"一日三餐只给她粗茶淡饭,好让他知道穷人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再也不想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程梦祖!你放我出去!当年如果不是我爹,你能有今时今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隋氏的咒骂声渐渐听不见。
程梦祖忽然站下,手扶住额头,身子晃了晃。
"老爷!"管家立刻架住他。"老爷,您没事吧?"
"扶我回房吧!我太累了!"
从此,谢云亭的药必须全部由程梦祖过问之后才可以煎好给他服下,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些。
一经好转,谢云亭就坚持回米行。
程梦祖仍是不放心,又拗不过他,父子二人便同去同归,遇事也可相互分担。
除了偶尔会咳嗽,需要经常休息,谢云亭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认真细致地处理每一笔生意。
程梦祖知道他是在硬撑,担心却不能说明,只好尽量劝他不要太累,把工作交给其他人去做。
每次休息的时候,谢云亭都躲进被子里假寐,以掩饰痛苦的表情。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全身乏力,胸口刺痛。也总是在这个时候,程显昭的形象就会从脑海深处跳出来,忘也忘不了。经历过种种折磨,现在才发现,最难以承受的是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思念......
显昭......你在哪里......
进入盛夏,天气闷热,中原大地被比阳光还灼热的战火炙烤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九升米行的门口日日夜夜都挤满了人,只为有米出售时可以抢得半升,为全家果腹。
时运不济,很多农民背井离乡,无人种地,粮食供应不足。九升米行的仓库多年来第一次见了底。
这个时候做不做生意已经不重要了,剩下的粮食还不知够一家人吃多久,还有这么多伙计。如果再无米入仓,全镇人都将断炊!
想到从前有一些固定的货源,程梦祖只好每日外出,看看能不能粜入一些米。
要命的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上门抢粮了。
凭程家在镇上的威望,和程梦祖为全镇人奔走的份上,乡里乡亲是不会动手的。冷血无情的是那些手执长枪,身穿军装的兵匪!
几十人把枪口抵在伙计的胸膛上,硬是挤进了米行的大门。
常安福好话说尽,最后下跪乞求,也没换回李副官的丁点儿同情。不等他讲完,就一脚将其踢翻在地,向手下人下令"抢"!
谢云亭分开伙计走到李副官面前。"等一下!"
李副官先是一怔,"谢老板?!"又笑了,笑得很开心。"听说你不在戏班了,却原来是投入程家的庇护之下啊!"
"李副官好记性,这么久了还能记得在下。"
"不是我记性好,是谢老板太出众,叫人难以忘怀啊!"
"李副官过奖了。"
"谢老板在此,兄弟们办事就方便多了。我们只搬粮食,其它东西一概不动,算是给谢老板面子了吧?"
"不知姚司令现在何处?一切可好?"笑眯眯地看着李副官。
"托您的福,姚司令打了几个大胜仗,心情正好。昨日刚从淞阳回来,也提到想听谢老板的戏了呢!"
"淞阳比这里大上许多,连个好戏班也找不到么?"
"戏班倒是有,像谢老板您这样的......恐怕别说是淞阳,京城也难找啊!"
"李副官您也看到了,如果仓中有粮,外面就不会有这么多乡亲等着买米。我们实在是拿不出啊!"
"我知道你为难,可姚司令的命令,我怎敢不从?"
"在下倒有个想法。"
"怎样?"
"姚司令不是想听戏吗?云亭就去为司令唱上几段,放程家人一条生路。李副官意下如何?"
"也好!那您请!"
谢云亭看一眼常安福,用眼神交待他做好善后,当先出门,李副官向手下挥手跟上。
"二少爷!"常安福急得直跳脚,抓过一个伙计。"快!去家里等老爷,他一回来,就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
"谢老板,姚司令请您上楼!"李副官恭敬地来叫谢云亭。
"有劳!"回敬一礼,循楼梯而上。
姓姚的魔头有着怎样的手段,谢云亭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送入虎口。
可是如果不站出来,米行就得关门,伙计也将遣散,甚至连全家人的口粮也无以为继。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如果保不住米行,就如同守不住他对程显昭唯一的承诺!
用自己已经破败垂危的生命去交换,还是值的吧?
显昭,上次有你陪我,替我周旋,这次,却只有我一个人......
李副官替谢云亭推开门。"谢老板,请进!"
收拾一下凌乱的心情,脸上漾起微笑,大步走进门。
姚司令的身子陷在皮椅中,两只穿了马靴的脚交叉叠于桌上。半年多没见,他又肥硕了几分,仿佛一座肉山。
"姚司令!"拱手问候。
"谢老板,别来无恙啊!"肉山岿然不动。
"多谢姚司令记挂,云亭一切还好。"
"听李副官说,你成了九升米行的掌柜,却是为何?"
"那是云亭的一点家事,不值姚司令挂齿。"
"你知道我手下士兵几万人,这次带回一千。一千张嘴要吃饭,却被你一句话给挡了回来,叫我怎么办啊?"
"姚司令,现在镇上很多人家都缺米少粮,只凭九升米行一家仓库中那点微薄存粮是养不活这许多人的。"
"可我总不能看他们饿死吧?"
"姚司令连战告捷,邻近的市镇都是您的领地。这里地窄人稀,我们还心心念着仰仗司令大人的庇佑度过灾年呢!"
"这话我爱听!"肉山终于从皮椅上立了起来。"既然来了,就给本司令唱上一段吧!"
"正是为了讨司令您高兴,您随便点吧!但愿云亭的技艺还没有生疏,不会委屈了您的耳朵!"
用手中马鞭托住谢云亭下颌,使他抬起脸对着自己。"经久不见,谢老板出落得更加俊秀了啊!就来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吧!"
翦水双瞳波光闪烁,念白已是温润婉转。"是--,司令大人!"
〖拾陆〗
没有戏服,浅灰色长衫裹着的身子修颀柔软,款步轻移,纤手翻飞。
没有妆彩,素颜含嗔,眸中带怨,眼角眉梢总有别样风情。
没有配乐,高低变幻的韵律与腔调自然清闲,绕梁不绝。
唱的是镜花水月,始乱终弃,叹的是红颜薄命,郞心似铁。
笑,笑自己多情总被无情恼,恨,恨谦谦君子也薄幸。
泪,无声无息,湿了为君憔悴的脸,湿了衣带渐宽的身,湿了执迷不悔的心......
"谢老板,怎么哭了?"姚司令满意地看着他,却没有半点怜惜。
"云亭把自己当成是戏中人,唱到动情处,想不落泪都不成啊!"
"不过谢老板,你哭的样子仿佛梨花带雨,本司令就更喜欢。"
"没有扫了您的兴就好。"
"一间米行,千人口粮,若要等价交换,一出戏是不够的哦。"
"云亭知道,"笑得格外真诚,"只是不知云亭值不值?"
"值!当然值!"狂笑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
无功而返的程梦祖精神疲惫,身体更加倦乏。
急如热锅上蚂蚁的伙计不顾大雨,将程梦祖拦在屋檐下。却因急躁与口拙,一时根本无法说得清楚。
程梦祖却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立刻吩咐掉转马头,直奔米行而来。
常安福一见程梦祖,就崩溃般跪倒在地。"老爷!安福对不住老爷!"
"快快起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显仪呢?"
"当兵的来抢粮,二少爷为了保住米行,随那些当兵的去帅府了!"
"姓姚的又回来了?"方始明白前因后果。
"是!"
想到年前,自己的两个儿子险些双双断送在这个恶魔的"极刑"之下,程梦祖就心胆俱寒。这次谢云亭非但孤立无援,还身患恶疾,只怕到不了明日,就会被活活折腾死!
"伙计们哪!"程梦祖仰天长叹,强忍眼泪。"你们跟程家做了这么久,都像我程梦祖的亲人一样。我是真的舍不得和大家分开!可是现在,爷连自身都难保,也就不能再把大家留在这里等死。安福,给每人发三倍的月酬,各自回去找生路吧!"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声地垂下头。
发完钱,三十多个伙计走得只剩七、八个。 
"你们怎么还不走?"程梦祖问。
"老爷,我们都是无家无业的人,也无处落脚。您就让我们留下吧!就算是死,我们也愿意死在程家!"
从几张坚定的脸上看过去。"好吧!有我程梦祖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
事不宜迟,当即叫留下来的几个伙计将库内所有余粮装上马车,用油布苫好,亲自送上帅府。
李副官站在通往二楼的阶上,负手俯视已经半湿的程梦祖等人。
"麻烦您通报司令大人,程梦祖亲自送粮孝敬兵爷们!"
"司令大人现在没有空。"笑比冰还要冷。
程梦祖的心震动了一下--但愿自己来得还不晚。"程某送粮来,是希望换回犬子程显仪!"
"程老爷说的可是谢云亭谢老板?"
"正是!"
"谢老板来为司令大人献艺可是完全出于自愿。再说,司令大人已经和谢老板做过一次交易了,如此反复,万一惹火了司令,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程梦祖心中更急。"犬子身体有恙,唯恐有损司令大人的健康。"
"哦?谢老板不是好好的吗?得了什么病啊?"语气似有转寰。
"犬子得了肺痨,这种病是传染的。"
"当真?"
"不敢戏言!程某愿用所有粮食换回犬子,也好保得司令大人平安!"
"这样的话......你稍等,我去问过司令大人再计较!"抬脚上楼。
"有劳了。"连忙拱手。
倚住楼梯栏杆,程梦祖目不转睛地望着尽头的阴影,唯恐错过谢云亭的出现。
等待的时刻总是像垂暮的老人一样行动迟缓,程梦祖的希望也在这样的等待中被一点点耗尽。
半个时辰过去,楼梯尽头处终于慢慢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头发有些凌乱,表情落寞凄惶。
"显仪......"程梦祖悲喜交加,连脚也抬不起,被绊倒在台阶之上。
跟来的伙计连忙上前,有的去扶程梦祖,有的去搀谢云亭。
"爹,您怎么来了?"已经隐约猜出他此行的目的。
"你还好吗?他有没有把你......"颤抖着抓住他双臂,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我没事,我没事......"想到适才的遭遇,虽只有惊无险,倒也心有余悸,而且全身上下酸痛不已。
只怕再做停留,事情还会有变,连忙拉住他的手,"我们快回家,回家......"
"请留步!"李副官突然幽灵般地冒出来。"程老爷,司令大人请您到楼上谈谈!"
众人面面相觑。
程梦祖用力握握谢云亭的手,阻止他说话。"放心,司令大人应该是想和我谈谈生意,你先回家去,我随后就到。"
谢云亭自知阻拦无益,只得目送父亲随李副官一起消失在那片阴影之中。
谢云亭在窗前独坐,听雨点从天空跌落尘埃时,或铿锵急切或轻柔舒缓的声响。
眼前不断闪现姚司令淫邪不堪的嘴脸,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不能忘却被那双魔爪蹂躏时的痛苦与屈辱。还好没被那比牲畜还肮脏的家伙进入自己的身体,否则这个时候,自己一定已经因为极度的恶心羞惭而死去。
可是父亲......虽然不会与自己面临同样的危险,但姓姚的家伙一定会提出极端苛刻的条件。程家已经失去米行,仓中颗粒无存,如何维持生计?
显昭,我有负你临行的重托,没有照顾好父亲和自己,也没能挽救米行与程家的声名。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门外的回廊上响起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
谢云亭一跃而起,随人们一齐挤入房间。
程梦祖全身透湿,寒战不止,几个下人正在帮他换衣服,擦身子。
终于安顿好之后,其余人都退出房间,好让程梦祖休息,他却叫谢云亭单独留下。
"孩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在床边坐下。"我叫卫勇去找显昭了。"
歉意地笑笑。"您的决定是对的,是我完全不能担起这一大家子的责任。"
"爹不是那个意思,爹是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谢云亭吃惊地抬头看着父亲,后者却在满足地微笑。
"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显昭回来,所以有些事情,我想交待给你,你要记牢......"
"爹,您身体一向很好,应该没事,不要多想。"
"我的身体我知道,能撑到现在我已经很开心,因为你能回来。"
"我回来......是报复你们的。"轻轻叹了口气。
"爹能理解,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只是恨自己不能再回报你多些。"眼睛慢慢湿润。"看到你聪明颖悟,又为了米行付出那么多心血,爹实在是太高兴了。"
泪水涌出谢云亭的眼眶,沿着脸颊徐徐滑落。
"我现在也不怪别人,只是这一生,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世道不太平,程家又树大招风,必然会有这些磨难。我本想把这点儿家产留给你们兄弟两个,至少可以不用挨饿。可现在看来,恐怕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姓姚的跟爹都谈了什么?"谢云亭的心提了起来。
"他是想让程家负责军粮的供给,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就要用程家所有的财产和性命来抵偿!"
谢云亭觉得头轰然作响,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我把显昭找回来,是想让你们兄弟两个商量一下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不接受这个条件,我们程家就会片瓦无存!可是一旦接下来,摆在你们面前的就是绝难的考验。一方面联系米源已是十分不易。另一方面,万一哪一天这姓姚的江山颠覆了,你们也会蒙受同样的罪名啊!"
"那爹您有没有答应他?"谢云亭的声音已经无法控制地激动起来。
"我人在他那里,如果不答应,还能回得来吗?"
"爹......如果您没有去救我,事情就不会这样,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用我的命去换,不是正好吗?"
"你都知道了?"拇指轻轻摩挲掌中的手背。
"爹您也说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鼻子酸酸的。
"是啊......那个姓姚的可不是个会公平交易的商人,他的目的是先要了你,再侵吞程家。暂时答应你的条件,是要你自己送上门去,事后他有枪有人,翻脸不留情,你能奈他何?爹什么都可以舍,就是舍不得你啊!"
曾经把复仇当作毕生奋斗的方向而不择手段,唯一能熄灭复仇之火的东西就是对程显昭的爱。但这一刻,程梦祖的话让谢云亭震撼,更让他感动。也许,这一切,并非都只是个错......
隋氏走出小屋,略嫌蓬乱的头发下面的眼睛依然闪烁着怨恨的光芒。
"是爹给的钥匙。"谢云亭不愿看她,冷冷地扭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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