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的后院有一间存放杂物的小屋,程梦祖命管家打开门锁,将隋氏推了进去。之后又重新锁死,钥匙自己收好。 "一日三餐只给她粗茶淡饭,好让他知道穷人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再也不想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程梦祖!你放我出去!当年如果不是我爹,你能有今时今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隋氏的咒骂声渐渐听不见。 程梦祖忽然站下,手扶住额头,身子晃了晃。 "老爷!"管家立刻架住他。"老爷,您没事吧?" "扶我回房吧!我太累了!" 从此,谢云亭的药必须全部由程梦祖过问之后才可以煎好给他服下,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了一些。 一经好转,谢云亭就坚持回米行。 程梦祖仍是不放心,又拗不过他,父子二人便同去同归,遇事也可相互分担。 除了偶尔会咳嗽,需要经常休息,谢云亭完全像个没事人一样,认真细致地处理每一笔生意。 程梦祖知道他是在硬撑,担心却不能说明,只好尽量劝他不要太累,把工作交给其他人去做。 每次休息的时候,谢云亭都躲进被子里假寐,以掩饰痛苦的表情。每一根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全身乏力,胸口刺痛。也总是在这个时候,程显昭的形象就会从脑海深处跳出来,忘也忘不了。经历过种种折磨,现在才发现,最难以承受的是对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思念...... 显昭......你在哪里...... 进入盛夏,天气闷热,中原大地被比阳光还灼热的战火炙烤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九升米行的门口日日夜夜都挤满了人,只为有米出售时可以抢得半升,为全家果腹。 时运不济,很多农民背井离乡,无人种地,粮食供应不足。九升米行的仓库多年来第一次见了底。 这个时候做不做生意已经不重要了,剩下的粮食还不知够一家人吃多久,还有这么多伙计。如果再无米入仓,全镇人都将断炊! 想到从前有一些固定的货源,程梦祖只好每日外出,看看能不能粜入一些米。 要命的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有人上门抢粮了。 凭程家在镇上的威望,和程梦祖为全镇人奔走的份上,乡里乡亲是不会动手的。冷血无情的是那些手执长枪,身穿军装的兵匪! 几十人把枪口抵在伙计的胸膛上,硬是挤进了米行的大门。 常安福好话说尽,最后下跪乞求,也没换回李副官的丁点儿同情。不等他讲完,就一脚将其踢翻在地,向手下人下令"抢"! 谢云亭分开伙计走到李副官面前。"等一下!" 李副官先是一怔,"谢老板?!"又笑了,笑得很开心。"听说你不在戏班了,却原来是投入程家的庇护之下啊!" "李副官好记性,这么久了还能记得在下。" "不是我记性好,是谢老板太出众,叫人难以忘怀啊!" "李副官过奖了。" "谢老板在此,兄弟们办事就方便多了。我们只搬粮食,其它东西一概不动,算是给谢老板面子了吧?" "不知姚司令现在何处?一切可好?"笑眯眯地看着李副官。 "托您的福,姚司令打了几个大胜仗,心情正好。昨日刚从淞阳回来,也提到想听谢老板的戏了呢!" "淞阳比这里大上许多,连个好戏班也找不到么?" "戏班倒是有,像谢老板您这样的......恐怕别说是淞阳,京城也难找啊!" "李副官您也看到了,如果仓中有粮,外面就不会有这么多乡亲等着买米。我们实在是拿不出啊!" "我知道你为难,可姚司令的命令,我怎敢不从?" "在下倒有个想法。" "怎样?" "姚司令不是想听戏吗?云亭就去为司令唱上几段,放程家人一条生路。李副官意下如何?" "也好!那您请!" 谢云亭看一眼常安福,用眼神交待他做好善后,当先出门,李副官向手下挥手跟上。 "二少爷!"常安福急得直跳脚,抓过一个伙计。"快!去家里等老爷,他一回来,就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他!" "谢老板,姚司令请您上楼!"李副官恭敬地来叫谢云亭。 "有劳!"回敬一礼,循楼梯而上。 姓姚的魔头有着怎样的手段,谢云亭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送入虎口。 可是如果不站出来,米行就得关门,伙计也将遣散,甚至连全家人的口粮也无以为继。最让他不能释怀的,是如果保不住米行,就如同守不住他对程显昭唯一的承诺! 用自己已经破败垂危的生命去交换,还是值的吧? 显昭,上次有你陪我,替我周旋,这次,却只有我一个人...... 李副官替谢云亭推开门。"谢老板,请进!" 收拾一下凌乱的心情,脸上漾起微笑,大步走进门。 姚司令的身子陷在皮椅中,两只穿了马靴的脚交叉叠于桌上。半年多没见,他又肥硕了几分,仿佛一座肉山。 "姚司令!"拱手问候。 "谢老板,别来无恙啊!"肉山岿然不动。 "多谢姚司令记挂,云亭一切还好。" "听李副官说,你成了九升米行的掌柜,却是为何?" "那是云亭的一点家事,不值姚司令挂齿。" "你知道我手下士兵几万人,这次带回一千。一千张嘴要吃饭,却被你一句话给挡了回来,叫我怎么办啊?" "姚司令,现在镇上很多人家都缺米少粮,只凭九升米行一家仓库中那点微薄存粮是养不活这许多人的。" "可我总不能看他们饿死吧?" "姚司令连战告捷,邻近的市镇都是您的领地。这里地窄人稀,我们还心心念着仰仗司令大人的庇佑度过灾年呢!" "这话我爱听!"肉山终于从皮椅上立了起来。"既然来了,就给本司令唱上一段吧!" "正是为了讨司令您高兴,您随便点吧!但愿云亭的技艺还没有生疏,不会委屈了您的耳朵!" 用手中马鞭托住谢云亭下颌,使他抬起脸对着自己。"经久不见,谢老板出落得更加俊秀了啊!就来段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吧!" 翦水双瞳波光闪烁,念白已是温润婉转。"是--,司令大人!" 〖拾陆〗 没有戏服,浅灰色长衫裹着的身子修颀柔软,款步轻移,纤手翻飞。 没有妆彩,素颜含嗔,眸中带怨,眼角眉梢总有别样风情。 没有配乐,高低变幻的韵律与腔调自然清闲,绕梁不绝。 唱的是镜花水月,始乱终弃,叹的是红颜薄命,郞心似铁。 笑,笑自己多情总被无情恼,恨,恨谦谦君子也薄幸。 泪,无声无息,湿了为君憔悴的脸,湿了衣带渐宽的身,湿了执迷不悔的心...... "谢老板,怎么哭了?"姚司令满意地看着他,却没有半点怜惜。 "云亭把自己当成是戏中人,唱到动情处,想不落泪都不成啊!" "不过谢老板,你哭的样子仿佛梨花带雨,本司令就更喜欢。" "没有扫了您的兴就好。" "一间米行,千人口粮,若要等价交换,一出戏是不够的哦。" "云亭知道,"笑得格外真诚,"只是不知云亭值不值?" "值!当然值!"狂笑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惊雷炸响,暴雨倾盆。 无功而返的程梦祖精神疲惫,身体更加倦乏。 急如热锅上蚂蚁的伙计不顾大雨,将程梦祖拦在屋檐下。却因急躁与口拙,一时根本无法说得清楚。 程梦祖却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立刻吩咐掉转马头,直奔米行而来。 常安福一见程梦祖,就崩溃般跪倒在地。"老爷!安福对不住老爷!" "快快起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显仪呢?" "当兵的来抢粮,二少爷为了保住米行,随那些当兵的去帅府了!" "姓姚的又回来了?"方始明白前因后果。 "是!" 想到年前,自己的两个儿子险些双双断送在这个恶魔的"极刑"之下,程梦祖就心胆俱寒。这次谢云亭非但孤立无援,还身患恶疾,只怕到不了明日,就会被活活折腾死! "伙计们哪!"程梦祖仰天长叹,强忍眼泪。"你们跟程家做了这么久,都像我程梦祖的亲人一样。我是真的舍不得和大家分开!可是现在,爷连自身都难保,也就不能再把大家留在这里等死。安福,给每人发三倍的月酬,各自回去找生路吧!"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声地垂下头。 发完钱,三十多个伙计走得只剩七、八个。 "你们怎么还不走?"程梦祖问。 "老爷,我们都是无家无业的人,也无处落脚。您就让我们留下吧!就算是死,我们也愿意死在程家!" 从几张坚定的脸上看过去。"好吧!有我程梦祖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们!" 事不宜迟,当即叫留下来的几个伙计将库内所有余粮装上马车,用油布苫好,亲自送上帅府。 李副官站在通往二楼的阶上,负手俯视已经半湿的程梦祖等人。 "麻烦您通报司令大人,程梦祖亲自送粮孝敬兵爷们!" "司令大人现在没有空。"笑比冰还要冷。 程梦祖的心震动了一下--但愿自己来得还不晚。"程某送粮来,是希望换回犬子程显仪!" "程老爷说的可是谢云亭谢老板?" "正是!" "谢老板来为司令大人献艺可是完全出于自愿。再说,司令大人已经和谢老板做过一次交易了,如此反复,万一惹火了司令,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程梦祖心中更急。"犬子身体有恙,唯恐有损司令大人的健康。" "哦?谢老板不是好好的吗?得了什么病啊?"语气似有转寰。 "犬子得了肺痨,这种病是传染的。" "当真?" "不敢戏言!程某愿用所有粮食换回犬子,也好保得司令大人平安!" "这样的话......你稍等,我去问过司令大人再计较!"抬脚上楼。 "有劳了。"连忙拱手。 倚住楼梯栏杆,程梦祖目不转睛地望着尽头的阴影,唯恐错过谢云亭的出现。 等待的时刻总是像垂暮的老人一样行动迟缓,程梦祖的希望也在这样的等待中被一点点耗尽。 半个时辰过去,楼梯尽头处终于慢慢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头发有些凌乱,表情落寞凄惶。 "显仪......"程梦祖悲喜交加,连脚也抬不起,被绊倒在台阶之上。 跟来的伙计连忙上前,有的去扶程梦祖,有的去搀谢云亭。 "爹,您怎么来了?"已经隐约猜出他此行的目的。 "你还好吗?他有没有把你......"颤抖着抓住他双臂,上上下下看了又看。 "我没事,我没事......"想到适才的遭遇,虽只有惊无险,倒也心有余悸,而且全身上下酸痛不已。 只怕再做停留,事情还会有变,连忙拉住他的手,"我们快回家,回家......" "请留步!"李副官突然幽灵般地冒出来。"程老爷,司令大人请您到楼上谈谈!" 众人面面相觑。 程梦祖用力握握谢云亭的手,阻止他说话。"放心,司令大人应该是想和我谈谈生意,你先回家去,我随后就到。" 谢云亭自知阻拦无益,只得目送父亲随李副官一起消失在那片阴影之中。 谢云亭在窗前独坐,听雨点从天空跌落尘埃时,或铿锵急切或轻柔舒缓的声响。 眼前不断闪现姚司令淫邪不堪的嘴脸,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不能忘却被那双魔爪蹂躏时的痛苦与屈辱。还好没被那比牲畜还肮脏的家伙进入自己的身体,否则这个时候,自己一定已经因为极度的恶心羞惭而死去。 可是父亲......虽然不会与自己面临同样的危险,但姓姚的家伙一定会提出极端苛刻的条件。程家已经失去米行,仓中颗粒无存,如何维持生计? 显昭,我有负你临行的重托,没有照顾好父亲和自己,也没能挽救米行与程家的声名。 "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门外的回廊上响起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 谢云亭一跃而起,随人们一齐挤入房间。 程梦祖全身透湿,寒战不止,几个下人正在帮他换衣服,擦身子。 终于安顿好之后,其余人都退出房间,好让程梦祖休息,他却叫谢云亭单独留下。 "孩子......"拉住他的手,让他在床边坐下。"我叫卫勇去找显昭了。" 歉意地笑笑。"您的决定是对的,是我完全不能担起这一大家子的责任。" "爹不是那个意思,爹是感觉自己......快不行了。" 谢云亭吃惊地抬头看着父亲,后者却在满足地微笑。 "爹不知道能不能等到显昭回来,所以有些事情,我想交待给你,你要记牢......" "爹,您身体一向很好,应该没事,不要多想。" "我的身体我知道,能撑到现在我已经很开心,因为你能回来。" "我回来......是报复你们的。"轻轻叹了口气。 "爹能理解,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只是恨自己不能再回报你多些。"眼睛慢慢湿润。"看到你聪明颖悟,又为了米行付出那么多心血,爹实在是太高兴了。" 泪水涌出谢云亭的眼眶,沿着脸颊徐徐滑落。 "我现在也不怪别人,只是这一生,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世道不太平,程家又树大招风,必然会有这些磨难。我本想把这点儿家产留给你们兄弟两个,至少可以不用挨饿。可现在看来,恐怕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姓姚的跟爹都谈了什么?"谢云亭的心提了起来。 "他是想让程家负责军粮的供给,如果不能按时送到,就要用程家所有的财产和性命来抵偿!" 谢云亭觉得头轰然作响,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我把显昭找回来,是想让你们兄弟两个商量一下以后该怎么办。如果不接受这个条件,我们程家就会片瓦无存!可是一旦接下来,摆在你们面前的就是绝难的考验。一方面联系米源已是十分不易。另一方面,万一哪一天这姓姚的江山颠覆了,你们也会蒙受同样的罪名啊!" "那爹您有没有答应他?"谢云亭的声音已经无法控制地激动起来。 "我人在他那里,如果不答应,还能回得来吗?" "爹......如果您没有去救我,事情就不会这样,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用我的命去换,不是正好吗?" "你都知道了?"拇指轻轻摩挲掌中的手背。 "爹您也说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鼻子酸酸的。 "是啊......那个姓姚的可不是个会公平交易的商人,他的目的是先要了你,再侵吞程家。暂时答应你的条件,是要你自己送上门去,事后他有枪有人,翻脸不留情,你能奈他何?爹什么都可以舍,就是舍不得你啊!" 曾经把复仇当作毕生奋斗的方向而不择手段,唯一能熄灭复仇之火的东西就是对程显昭的爱。但这一刻,程梦祖的话让谢云亭震撼,更让他感动。也许,这一切,并非都只是个错...... 隋氏走出小屋,略嫌蓬乱的头发下面的眼睛依然闪烁着怨恨的光芒。 "是爹给的钥匙。"谢云亭不愿看她,冷冷地扭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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