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见他不言语,屈膝跪下道:“师叔!” 顾峋风一把拉住他道:“阿衡,我当然可以教你——不过你都快十八岁了,”想到他爹娘都是武林高手,偏偏他被人掳走,耽搁到如今才找到,已过了习武的时候——怕这话说出来又惹他伤心,便住了口不再说,心情也自黯然。 阿衡何等聪明,道:“现在练已经晚了,是不是?” 顾峋风道:“其实你文才过人,高中探花,以后就是朝廷重臣!出入自有侍卫保护——没必要自己辛苦习武。” 阿衡道:“我不怕吃苦——师叔是怕我学不好,跟您丢脸是不是?” 顾峋风道:“我是怕自己不会教徒弟,难免耽误了你——过几天你爹娘就到京了,你爹爹是我师哥,武功见识都比我高得多!” 阿衡最困窘时被他从众贼人手里救出来,对那双强有力的臂膀印象极深,连傲然自负的师父在他面前也温柔斯文,而且他一向待自己亲厚,因之对他的感觉有些像对好脾气的父亲撒娇一般,这才一遍又一遍恳求——待听他说到自己爹娘要来了,心中一凛,淡淡地道:“那是我唐突了。” 顾峋风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心说这孩子经历坎坷,难免过度敏感,忙道:“阿衡!我没有旁的意思——好吧,只要你肯练,我就教你。” 阿衡见他终于松口,大喜过望,便在原地跪倒,拜道:“我师父是您的义弟,爹娘跟您也是同门,您要是怕瓜田李下,我仍然叫您师叔也成。” 顾峋风不好拦他,由得他叩了四个头,那些小节他也不在意,点头道:“都随你。快起来吧——我没你师父那么大规矩。” 阿衡知他性子随和,不同于对师父的敬畏,笑着站起来服侍他先上了马,自己才跨上马道:“我师父性子严厉,不过我看他很尊重您呢——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顾峋风道:“我认识他可早了——那时候他还没你大呢。” 两人并辔而行,阿衡便问二人相识的经过,顾峋风回思往事,道:“那时候我在海上做生意,阿七本来是东瀛贵族之后,却被海盗打劫了船只,被逼为奴!正好我们打败了海盗船,他便跟了我。” 阿衡听得心里一哆嗦,师父那样风华绝世,气质高贵——居然曾经与人为奴?想起当初调教自己时“牙齿和舌头”的种种教导——原来那都是师父亲身经历过的! 顾峋风看他脸上神色,道:“这些你师父没跟你提过吧?”阿衡点点头道:“师父不爱说话,性子又严厉,问多了会挨打。”顾峋风一皱眉道:“他经常打你?” 阿衡因他随和,自己说话也是想到就说,听他这么问,忙道:“师父待我很好的,打我也是为了教我,为了让我学好——我遇上师父时他脸上有刀疤,整天带着面具,所以性子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亏了师叔治好了他的脸!” 顾峋风摇摇头道:“我哪有那么大本事?他的脸是陈湘给治好的!” (廿二)儿女情长 陈湘,陈太傅的嫡亲侄儿——太傅是因为自己像陈湘才对自己那么好的,皇上也老提到这个人,说他是师叔的爱人!是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这样有本事又宽厚的师叔啊!看师叔提到他就嘴角含笑的样子,对那个人显然好得很了。 可是,师父呢?阿衡历经情海波澜,从师父和他共同出现的那一刻,就看出孤傲的师父找到了心之所属,虽然严词斥他不许多问,他却能从师父的举手投足间看出对这人的情意——那双宽厚的臂膀应该能抚平师父心上的旧伤吧?可是这位师叔心里却另有爱人,他的爱人叫陈湘! 因为这是闹了好几年的流贼平定之后的第一科,阿衡又高中探花,皇甫骏好生欢喜,下令礼部做好准备,不光琼林宴上满朝文武大宴三日,庆贺朝廷又得一批股肱良材;更祭祀天地,大赦天下,庆贺贼乱已平,封赏立功众将——加官进爵者上百人,京城内外冠盖如云,一片团花簇锦——连冷清了两年的如意楼生意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雒峋亭一家也很快到了京师——听说真的寻到了儿子,自然是兼程赶来!而且又带来了一船粮食,说是接到飞鸽传书后陈湘和南武林盟主周峋鹤将回春堂和周家码头的存粮先送了来——回春堂救人无数,一说需要粮食,江南米商大半愿意平价供应;周盟主已派人到各处采买,后头陆续还有。 阿衡和雒纬兄弟俩一照面,也不消再说别的,只凭二人一模一样的身材面孔就可以肯定是双胞兄弟!只不过雒纬自幼习武,不像阿衡这般单薄文弱——父子兄弟见面,自然又有一番悲喜。 独独不见陈湘的面,后来才知道在天津港上岸之后,进京途中有个人多年的顽症被陈湘给治好了;那人说自己家乡很多人长大后都会得类似的病,苦苦哀求陈湘帮忙去给看看——就在京北百余里,所以陈湘带了两个弟子帮人治病去了。 顾峋风却甚是担心——流贼虽基本上平定了,但阿衡的事让他心有余悸,陈湘又不会武功,很怕他也中计遭劫——雒家父子听说了阿衡被劫的事也禁不住担心,于是将京中诸事交由雒峋亭和顾七负责,顾峋风便去京北追寻陈湘。 阿衡之母欧阳雪见两个儿子都回到身边,心中一欢喜,病情大有好转,每天拉着阿衡絮絮诉说——加上丈夫在一边提着,许多以前的事陆续想了起来,脑筋也日渐清楚。 皇甫骏有一回跟着阿衡来看她,倒惊于这位“婆婆”美貌绝伦,不细看哪知道是病人——阿衡和皇帝的事朝野皆知,独独娘亲有病,没敢告诉她——皇甫骏心里有数,听她提到云儿这个儿媳妇满意之极,希望她跟小儿子早日成婚的话,立即答应亲自主婚——早一天让老一辈的抱上孙子,自己和阿衡也就解脱了。 皇帝金口赐下婚来,云儿虽不情愿,却也无从拒绝——她对七叔生情的事雒家上下全不知情,仍旧待她极好——最令她绝望的是七爷从头到尾拿她当小女孩儿,压根儿就不理她;唯一知情的弟弟也劝她少生是非——多事之秋,大家都忙碌于施粥舍药,赈济灾民,她连个吵闹的对象也没有。 可是雒纬并不傻,与她单独相处的几次每见她躲着自己,心中早暗暗生疑;待见她听说了赐婚之事毫无喜色,反而独自去外面酒楼喝闷酒,越发觉得异样。最后终于听见她醉得不省人事时叫出了那人的名字——原来几个月不见,她心里就有了别的男人!而那个人,竟然是如意岛主顾七爷! 雒纬因师叔顾峋风临走时吩咐过,这些日子一直协助七爷赈灾——朝中阿衡、如意楼杜鹤影有事也都会来请教他,这人看着不言不语的,千头万绪却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雒纬对这位七叔的精明强干自来佩服!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人竟精明强干到来招惹自己的侄女?这也太过分了吧? 强忍着拔剑杀人的冲动,他还是决定先把事情搞清楚——师叔不在,他只好尝试着去问小睿——虽然小师弟才十一岁,未必能知情,毕竟是一路同船而来——他总不能直接去拷问两个当事人! 小睿自从那次“家宴”之后就一直住在阿衡府中——因为顾峋风看他二人兄弟相得,读书时有了问题请教阿衡也方便——师哥郑重地关上门来问他话,而且兜着圈子问到姐姐和七叔的事,小睿怀了半年的鬼胎想瞒也瞒不住了——因为他也觉得姐姐的行为不可理喻,太过愧对师哥! 雒纬静静听他把经过说了一遍——小睿对那个俊美而阴郁的男人也没有好感,他觉得那男人一定有问题,否则一向宽厚的师父不会打他打得那么狠!可是这人“多智近妖”,居然病歪歪的就把师父和姐姐都勾引得神魂颠倒! 不过小睿不是感情用事的人,虽然不喜欢这位“七叔”,他还是很客观地说那人应该没答应姐姐的要求——否则姐姐不会那么伤心!他劝师哥不必把事情闹大,知情的四个人里连上自己有三个都极力反对,姐姐纯属是一厢情愿!所以趁她现在惨淡伤心,想办法重新挽回她的心才是正经! (廿三)魅惑小人 雒纬深知云儿的性子——虽然像男孩子一般风风火火,却不是不顾全大局的人,从她听到皇帝主婚只是伤心买醉而没有跟自己找碴就看得出——不管是师叔硬压着还是怕别的,她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装作根本没有这回事!依旧对她好——他赌的,是云儿的良心! 阿衡这边只顾父子团聚,皇帝那边和江彬操练军马的兴头也越来越浓——因边军战斗力远胜京军,皇帝采纳江彬建议,要调边军入京!江彬是想借此掌握京师军权,但边军入京必然会导致边防薄弱,一旦蒙古军来袭后果不堪设想——因此朝臣大半反对,李阁老上十不便疏,坚决不奉诏;将皇帝气个倒仰。 于是江彬献计,此举全因内阁没有自己人,何不让阿衡入阁?每次殿试的三甲——状元、榜眼和探花都是直接进入翰林院,阿衡也循旧例授了翰林院编修之职。明代历来非三甲不入内阁,阿衡倒是有入阁的资格,不过刚考完就入阁,资历实在太浅,未免难以服众。 可是皇帝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跟李阁老一斗气,深感内阁无人不好办事,趁着阿衡那篇策论名动一时,直接调他为内阁中书——品级虽降了一级,却是机要职司,专责记录发布内阁各种决议。还没等阿衡熟悉流程,“调边军入卫,令京军轮番戍边”的诏旨就从他手里发了出去。 李阁老本来就对阿衡看不过眼,再听说此事,当场给了他一记耳光,大骂他“妖媚惑主,小人得志”!知道是皇帝给他撑腰,立时便上书辞职——李阁老以前辞职了多次,皇帝每每委曲求全,以时事多难坚辞挽留!这一回听说他打了阿衡,哪里还忍得住?再加上江彬一劝,立时准其所请,放他辞官回乡。 这一来自然惹得朝中议论纷纷,可怜阿衡入阁不到十天,就成了朝中人人侧目的“魅惑小人”——他过了好几天才搞清楚怎么回事,私下埋怨了皇上一顿——江彬却劝他二人不必怕,皇帝就是太好脾气了,才惯得朝臣倚老卖老;流贼真闹起事来,那些文官顶什么事?还不是要能上阵杀敌的将军平乱! 阿衡对江彬印象很好——去年有一次皇帝在豹房博虎为戏,老虎忽然从笼子里跑了出来,皇帝一时心慌叫朱宁帮忙,他却吓得躲在后头不敢出头;还是江彬闪身拦在皇帝身前——阿衡自己文弱不胜,对江彬这等真刀真枪上阵杀过敌的大将还是佩服的! 想想江彬说得也对,京营就是在京师养尊处优惯了,所以上阵对敌只能打败仗,其中还有不少是张伟那样的纨绔子弟,混吃混喝,白白消耗国家俸禄,让他们去边防吃吃苦历练历练也应该——李阁老刚愎自用,一向跟皇帝作对,他自己要辞职,跟我有什么相干? 这日下朝之后,仍是先到爹娘房中请安,父亲问起也仍是报喜不报忧,说些没要紧的闲话——父亲和兄弟都是江湖中人,连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朝廷之事,跟他们说了也徒乱人意!因此前几天阿衡回府固然是强颜欢笑,将满腹委屈自己忍了;如今没事了更加不愿意多提。 雒峋亭是听小儿子雒纬说起三朝元老李阁老被阿衡气得辞了官,所以问问他怎么回事,听他说起朝廷法度头头是道,江湖中人自然插不上口;他又不善言辞,闲话几句,便道:“你师父让你散朝后过去一趟。” 七爷和义兄每日忙着在城外施粥赈灾,因此住在朝阳门外的宅子里。阿衡正觉得朝中事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当即带着跟班老唐过来——老唐是他入翰林之后房师推荐过来的,朝廷新科进士们书读得好,却未必熟悉官场中事,因此授了实职之后都要请一两位有经验的跟班帮衬应酬。 阿衡的脚伤痊愈没多久,加上这阵子母亲离不开他,师父这里还是第一次来。老唐通禀进去,出来的却是绿烟;恭恭敬敬地招呼他进去。老唐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叫道:“爷。” 朝廷官员自有体统,阿衡虽只是从七品,但内阁是天下第一等大权在握的紧要衙门,以后是要封侯拜相的,这等朝廷新贵自然谁都不肯轻易得罪——他跟江彬等去哪里都是大开中门、主人亲自迎接,连老唐这当差的也跟着受了好些抬举,今日见主子居然跟着下人要从偏门进,当即出言提醒。 阿衡倒没注意这些,将马缰绳递给他,拉着绿烟道:“好久没见你了,师父可好?”绿烟点头一笑,将他带到书房,送上茶来——请他稍候片刻,七爷很快就过来;回身便招呼老唐出去。 老唐又看了他一眼,问道:“爷用不用换衣服?”——朝官们上朝要穿官服,散了朝同僚互相应酬往往嫌官服拘谨,因此跟班都是带着衣包,随时预备更换的。阿衡今天从府里过来,本来就换了便装;老唐这么说,是希望私下跟主子商量几句——今天怎么觉得处处不对啊? 阿衡摇了摇头,让他尽管出去——师父性子严毅,自己就算作了官有人伺候,当着师父也不敢差使;何况半个月没见师父了,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很想跟师父单独说说话。 (廿四)长跪思过 坐了片刻不见师父出来,房中四壁的古董字画也都看得差不多了——这里的跟阿衡在南边刚受调教时那书房的摆设也差不多,只是房间高大朗阔了一倍有余。他如今见多识广,房中各项摆设也都看得出门道来了——直到听到风吹书页的声音,他才看到窗下的宽大书案上,一只一尺多长的戒尺压着几页纸! 走过去仔细一看,纸上记得都是粮食数字,哪一日何处几担粮,并无出奇之处,奇的是那戒尺居然是竹子的——北方很少有竹子,所以家具摆设多是木质——宫里多是名贵的紫檀木和金丝楠木;陈太傅和自己家里也是红木、花梨木家具居多,在这里突然看见一把竹戒尺,阿衡身子禁不住一颤——在内阁气走了李阁老,师父今天叫了他来,不是要责罚他吧? 他正自发愣,就听身后开门之声,回过头来,那落落青衫、挺秀身形,正是熟悉之极的师父——自父母来京,已有十几天没见师父的面,阿衡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激动的热流,叫声“师父”, 赶紧抢上去请安。 七爷这回却没有扶他,径自到正中椅子上坐下。阿衡这才看出师父脸上一片阴沉——刚入阁就气走了李阁老,他虽一直以江彬的话自我安慰,到了严师面前心里毕竟发虚,师父既不让起来,他跪在地下也不敢乱动——只是近日处处受人趋奉,今天居然进了门就罚跪,脸上有些下不来,登时涨得通红。 好半天尴尬劲儿才过去,阿衡低着头慢慢寻思——李阁老是三朝元老,辞官回乡朝野皆知,师父听说了并不为奇,就是不知道他听说了多少?师父因脸上毁过容,说话时会牵动旧伤,因此并不爱在人前露面;顾师叔在京里的朋友倒不少,可他这阵子并不在京啊;那么师父——是了,杜鹤影!如意楼专门作达官贵人的生意,师父一定是从杜鹤影那里听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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