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七眼瞅着大哥的贴身小衣给鞭子撕成了碎片,下身的裤子也给撕落了半边,血花四溅的后背上夹杂着从背至胫几道紫黑色的疤痕——看得他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周峋鹤看到顾峋风背上鞭痕,也禁不住愣在当地。 那是上回从东瀛救他回来时恨他不争气在船上用蟒鞭打的!因为伤口太深,那几条疤痕竟一直没好!想到这里,老爷子一下子想起方才初见顾七奔过来时心底的疑惑,当时就觉得他那一声“大哥”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一刻脑海中的记忆电光石火一般爆开,反身一把捏住顾七肩膀,道:“你,你不是中土人,你是东瀛人?” (三六)旧时恩怨 当初顾峋风被顾七(山崎)困在东瀛幕府时周峋鹤曾亲自带人去救他,当夜两人正睡在一起,周峋鹤带走顾峋风时听到山崎叫过一声“大哥”,因不知他身份就随便放过了他——习武之人本来耳音就灵,加之后来顾峋风“寸相思”毒发时老爷子心疼恼怒,日夜追悔没将山崎擒回来,这两个字是他对山崎唯一的记忆,早已深深烙在心底。 周峋鹤原以为山崎死于兵祸,再次听到的熟悉之感升起时便没往深处想!此时由师弟腰间旧疤想到当年旧事,再看他瘦削的身形越看越熟悉,禁不住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骂道:“原来是你这妖人!” 顾峋风正在琢磨怎么跟大师哥解释他的来历,陡见大师哥抓住顾七肩头一声喝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这当口也没空去想大师哥怎么认出他来的,忽见老爷子眼露杀机,一掌无声无息便向义弟背心拍到,叫声:“大师哥手下留情!”离得远阻拦不及,只有将掌力化成的手刀斩过去拦阻。 周峋鹤领袖江南武林三十年,处事决疑英明果断,他本来把顾七当成寻常娈童,所以再气再恨也只教训师弟,对他都懒得正经看一眼——忽然发觉他是彼此为仇的倭人,还是当初害惨了师弟的幕府大将军,怪道一向听话的小师弟越来越荒唐——与其留着他继续迷惑师弟,不如一掌杀了他永绝后患,就是小师弟不乐意,也比他被妖人所惑丧德败行强! 老爷子心念电转,就是怕师弟阻拦,这才不顾身份背后下杀手。没想到还是被他发觉——两个人掌风一交,周峋鹤立刻知道小师弟血气方刚,自己硬拼拼不过他。当下闷哼一声,退了一步。顾峋风人离得远,只怕义弟受伤,方才拼尽全力阻拦,见大师哥如此,只道力气太大伤了师哥,“啊哟”一声,赶紧就把掌力往回撤。 这一来就跟千斤大锤抡出去又急往回收一般,周峋鹤熟知小师弟性情,要的就是他这个空当,趁机把掌力往前一送——相当于两个人的掌力一齐回击顾峋风胸口!武功练到他这个境界自有内力护住奇经八脉,但顾峋风这次却是藩篱尽撤之际回力自伤——发觉胸口痛如刀割,这才知道中了大师哥暗算。 顾峋风心头一凉——大师哥智计深沉,自己斗他不过,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伤了阿七,当即不退反进,合身扑在了顾七身上。 被打得扑在地上的顾七还没爬起来,又一次被义兄扑倒!顾峋风内伤后再一疾动,更是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强压着才算没把这口血喷出来。他顾不上惊叫的顾七,抬头看着大师哥阴沉如水的脸,对视半晌道:“大师哥,您要杀他,就先杀了风儿。” 周峋鹤手把手把顾峋风带大,他又聪明乖觉,一向看着他比两个儿子还亲,见他竟为了异国仇人说出这种话来,而且不是激动之下说出来的,是沉思半晌慢慢地说出来的——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手一抬道:“你当我不敢杀你?” 顾峋风是因为受了内伤怕吐血,不敢说话太快!他本来希望大师哥念着父子之情能别再动手,没想到这话反惹火了老爷子——自知此时内外伤势交加,想抬一下胳膊都难,已抵不过大师哥——他真要过来封住自己穴道再杀阿七,自己丝毫拦阻不得。心中焦急担心,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口血喷了顾七一身。 顾七一直听大哥说这位作武林盟主的大师哥厉害,今天见了面才知道比想象中更厉害三分!自己管教徒儿再怎么打也怕留下伤痕,哪见过这种鞭鞭见血、皮开肉绽的惨象? 他不懂武功,不知道顾峋风几次手下留情,不敢伤害师哥才至于此,只道他远非师哥敌手。惊惧中见他兀自拼死护着自己,心中好生满足——你如此待我,阿七今天就是死了也不枉了——忽然见他吐血,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 周峋鹤本来担心小师弟,待看见他跟师弟纠缠在一处,气更不打一处来,怒道:“你放手!”伸手便向他背心抓去。顾峋风这口血吐出来,倒是舒畅了好多,他紧盯着大师哥,看他手掌一伸一缩,情急之下横身挡住,一边叫道:“大师哥,他不会武功!” 周峋鹤身为武林盟主,若是出手杀一名不会武功之人,传出去自然不好听。老爷子见师弟不要命地拦在中间,气得一掌拍在身边树上,半尺粗的树干登时塌了半边。 树顶枝叶摇晃之中,就听一声惊呼——却是阿衡公事应酬回来,看见枝叶乱飞,师父师叔浑身浴血地倒在地上!老唐更是乖觉,立刻拉着主子返身往外疾奔,一边高呼道:“有刺客,快来人!” 南阳张县令等人刚刚送他回来,尚未远去,听说有人行刺钦差大人,四个随行捕快立刻拔刀奔了进来,将钦差大人围在核心。南阳县认得顾峋风兄弟,见刺客不过一个人,还是个其貌不扬的矮胖老头,这才定下神来,厉声喝道:“什么人如此大胆?” 顾峋风一看来了帮手,登时放下心来,忙道:“阿衡,这是你大师伯,不是刺客——你陪师父回房休息,我们师兄弟说几句话。”只要顾七离了这里,自己就可以放心跟大师哥讲道理,大不了再挨一顿打——不信他就真会杀了自己。 第五部 携手人间 (一)性命交关 周峋鹤从阿衡进来就怔怔盯着他——因为实在跟雒伟太像了!他面冷心热,当年为了师弟师妹派人四处找寻阿衡,后来接到信说找到了他,如今这是第一次见面——当初的小小婴儿不光平安长大,还成了朝廷的官员,心中又惊又喜,道:“阿衡,你、你,”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阿衡也知道大师伯是江南武林盟主,可是此情此景,怎么看也不像兄弟叙旧。当即斥退身边捕快,躬身为礼,道:“弟子见过大师伯,官服在身,未免不恭,请师伯恕罪。” 他跟师父师叔最亲,眼见这位大师伯把二人打成这样,自然不肯再轻易屈膝。不过看严厉的大师伯看着自己的眼光颇为慈爱,也就大着胆子过去扶起师父。 老唐看周峋鹤并无异动,于是跟着去扶顾峋风,顾峋风摆了摆手,道:“张大人,这是在下师门中一些私事,不必劳动几位——您上回不是问银楼的事么?这是舍弟一手操办的,外头有雅间,让他好好给你讲讲。” 张县令也搞不清怎么回事,看顾七半身鲜血,忙道:“不急,不急。”顾七灵台清明,自然明白义兄的意思是借他们先掩护自己,他好跟大师哥周旋。他自知留在此地只能触周峋鹤之怒,倒是看着老头子看阿衡的神色甚是关切,不如让他从中斡旋。 好在他身上的血都是顾峋风吐出来的,自己根本没受伤,遂道:“张大人稍候,容我换件衣服。”回房后立刻把情况跟徒儿简单说了,让他帮忙劝着些,这才和张县令等一起出去。 阿衡这才搞清楚这几位长辈之间的恩怨——没想到师父跟着师叔竟惹得大师伯发那么大脾气,生生把师叔打成这样——他自己没少挨过师父的打,却只有在第一个主人家吊起来挨鞭子才被打成一个血人模样,还有一次就是朱宁调唆皇后来打杀自己时才打得这样厉害——而大师伯居然会对自己师弟下这样狠手! 阿衡越想越别扭,思来想去,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硬拦是拦不住,要劝呢,小了一辈又实在没有说话的身份——除了这把御赐的尚方宝剑——大师伯再厉害,总不会想造朝廷的反吧。 他佩上尚方宝剑出来,看着四名捕快跟着师父和南阳县一起出去。周峋鹤看着他道:“阿衡,不是说你是读书人家抚养长大的吗,怎么又拜了这人作师父?” 阿衡忙将养父重病后卖身为奴、被主人送往如意楼拜师的事说了——如意楼是天下有名的风月场,周峋鹤自然知道,看着师弟眼一瞪,道:“他还是如意楼的?” 顾峋风知道师哥误会,忙道:“不是,他不是挂牌子出台的,他,”阿衡道:“我师父是如意楼的老板。” 周峋鹤脸一沉,道:“不是你帮他开的吧?”顾峋风道:“不是——我也是去年为了找阿衡才见到他,以前一直以为他死了。”周峋鹤道:“东瀛的幕府大将军,诈死瞒名来中土开如意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没出息的东西——他给你下毒、废了你的武功、困了你那么久——这些仇你就抛到脑后了不成?” 顾峋风道:“他当初少年无知,做下很多错事,我狠狠责罚过他了——您不信可以问问云儿和小睿!阿七上回挨打之后半个多月起不了身,她们两个都亲眼见过。他自己也后悔得很,发誓全都改了——这一年来他帮着我们找阿衡、办学社,出人出钱赈济灾民——大师哥,他真的改好了。” 周峋鹤道:“你少跟我真的假的——你还说你真的爱陈湘呢?转眼又弄了一个出来?别人我也不管——阿邦他们十几个兄弟都是死在他们东瀛人手里,这笔账我跟他没完!” 顾峋风心里最大的压力就是这一块儿——他得罪自己也罢了,可是当初为救自己两军交战,十几个兄弟命丧异乡,阿邦是大师哥的徒弟,大师哥因此才恨顾七入骨,听说他死于政变就说便宜了他。这也是自己不得不娶他进门的根本原因——自己不替他扛下这件事,大师哥一旦发觉他没死,迟早会取他性命。 他深吸一口气道:“大师哥,风儿说句冒犯的话,打仗的时候咱们死了十几个兄弟,东瀛那边死伤的未必比咱们少!再说您就杀了他又怎么样呢?阿邦他们也活不转来了!”周峋鹤一鞭抽下去,骂道:“混帐东西,亏你也练了一身功夫,就这么没血性——敌我不分,有仇不报,难道阿邦他们就白死了不成?” 阿衡眼见得一鞭下去师叔从肩到背又裂了一道口子,一道鲜血跟着便渗了出来,显见的师伯这一鞭饱含怒气,看得他心口一阵发闷。顾峋风却看也不看一眼,挺直了身子道:“大师哥,阿七现在跟了我,这笔账着落在我身上——就算这十几条命都是他欠的好了,我们还!我们十倍来还!” 周峋鹤又是一鞭,道:“你替他还?你怎么还?你就仗着我舍不得杀你是不是?混帐东西,翅膀硬了,敢跟我叫板了你?我管不了你了?” 老爷子一边痛骂,一边挥鞭往下狠抽——徒儿之死固然伤心恼怒,更恼的是这个小师弟——他资质人品都是上上之选,儿子徒弟一大堆没一个比得上他,是周峋鹤最得意的传人,没想到如今色迷心窍,完全被仇人利用!老爷子越想越气,哪里还有耐心听得进他的话? (二)十倍偿还 顾峋风受了内伤,全无运功抵挡之力,连叫几声“大师哥”,暴雨般的鞭子却根本没有停顿,鞭鞭见血,他翻翻滚滚怎么躲也躲不开。阿衡扑过去劝解,被周峋鹤随手挥在一边,说的话也完全淹没在鞭声和惨叫声里。 阿衡跌在地下腰间硌得生疼,才想起自己带着尚方宝剑,看看师叔伏在地下连翻滚都滚不动了,急切间猛地拔剑一挡,大叫道:“住手!” 那尚方宝剑是吹毛断发的利器,和挥舞的竹鞭一碰,柔韧的竹竿立时断成了两截。周峋鹤手上一轻,这才听到这一声“住手”,看看手上竹鞭只剩了一尺多长的一小截,地上的师弟已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这才听到阿衡的哭叫:“师叔,师叔被你打死了!” 周峋鹤心头一惊,急忙抛下手中断竹,俯身抱起师弟,一掐他的人中,叫道:“风儿。”看他气若游丝,血流满地,自悔恼怒之下打得太重。一探他脉息也若断若虚,这才想起他还受了内伤,忙从怀中掏出一丸护心保元丹给他喂入口中,一边运真气替他打通经脉。 顾峋风清醒过来时已是在房里,浑身上下火烙一般的剧痛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连气都几乎喘不过来。勉强睁开眼睛,阿衡正含着泪为他蘸净创口中的血,慢慢敷上伤药,老唐哆哆嗦嗦地端着一盆水在一边帮忙,盆里的水全成了红色。 周峋鹤看他醒了,本来握着他掌心的手慢慢松开。顾峋风觉出胸口的窒闷已经好多了,知道大师哥是在损耗内功替自己疗伤,心头一暖,又抓住老爷子的手握了一握,张口道:“谢谢师哥。” 他这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嗓子竟都嘶哑了,方才挨打时怕惊动旁人,记着是强忍着没叫喊的,想是后来疼迷糊了没忍住。 正思量间一碗药水送到他口边——顾峋风一闻就知道是三七血竭散,再一看端着药碗的竟然是顾七,吓得一哆嗦,抬头看了大师哥一眼,见老爷子兀自面沉似水,才要张口问,顾七将碗口微微一倾,药水便灌入他口中。 顾峋风强忍着烦闷恶心的感觉咽下一口药水,见义弟眼睛红肿,神色中关切之极,终究是不能放心他,抬头道:“大师哥,您饶了我们吧。” 周峋鹤不言语,顾峋风拉住他道:“阿七已经改恶向善了!当初欠的十几条命我们愿意十倍偿还——那十几个兄弟的家人孩子我们负责奉养;再救上一百几十人的性命来偿还这笔债!佛祖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师哥,杀人不过头点地,您给我们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推着顾七道:“阿七答应过我,以后只救人,不杀人——阿七,你向天发誓,你要再杀一个人,顾峋风万箭穿心而死!” 顾七屈膝跪下,举起右手道:“皇天在上,顾七终此一生,追随大哥和陈先生积德行善,绝不敢再擅杀一人。若违此誓,我,我义兄顾峋风万箭穿心而死,我顾七天打雷劈,肠穿肚烂,死得惨不堪言,永世不得超生。” 顾峋风道:“大师哥,阿七跟我来京后办粥厂、开银楼,出钱出人、尽心尽力地救济灾民,二师哥和陈湘都很喜欢他,连皇上和朝臣都很佩服他的才干,这些阿衡都知道。” 阿衡连忙跟着作证,七爷如何熟知官场人情世故,多谋善断——皇上委任他为户部员外郎,只是师父师叔不喜拘束,这才把功劳都归了自己。这回奉命巡查赈灾的事也离不开师父的指点——加上怕有未靖的流贼,陈先生才让师父师叔一起陪自己出来公干的。 周峋鹤听了一会儿,道:“人家曾是执掌一国的幕府大将军,这点才干还能没有?自然也看不上这小小的五品闲职!风儿我跟你说——你喜欢男孩子,一时兴起找人玩玩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个人——不行!你求我饶他性命,可以!条件只有一个——以后你们俩离得远远的,永远不准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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