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月望着皇宫的方向,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啊,那么那么骄傲,皇兄想要掩没他的才气,偏偏又被他的才气吸引,边毁去他看过的书籍,边将自己书房的书搬给他。琴谱,棋谱,医术,兵法,武功秘籍,内力修为,各国习俗、名胜,甚至民间的小故事说书集笑话书,他是有什么看什么,怎么都看不够似的,而他无论什么,都能过目不忘,无师自通,举一反三,这样玲珑剔透的人怎能被囚在深宫大院,他注定要冲破云霄的!每次皇兄恼极,便当着他的面焚书,他总是面不改色地站在火光前,不言不语,唯有眼里的不屑无尽嘲讽,他对皇兄说,没有这一个晏非云,还有第二个晏非云,第三个晏非云,你可以把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晏非云的人全部事先扼杀掉吗?火光下的他美得妖艳,没有平日里的清清冷冷不染纤尘,也许我和皇兄都把心遗落在了那个时候吧。疏凉殿真的好冷清,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可是我和皇兄都喜欢往那里跑,那里有他自己开辟的菜园,有他自己做的藤椅吊床,有他自己做的竹制茶具,他的手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他做的菜简单平凡,却将我们这种生在帝王将相家的人的心都温暖了。他喜欢每天饭后弹琴,他的琴声和他的人一样,清冷萧索高高在上,容不得凡夫俗子亲近半分,他一直把我当弟弟,对我很好,做什么吃的总会给我做一份,弹琴也总会谈一些我喜欢听的曲子,会陪我下棋,我的棋就是他教的,”说着说着,玄月的心一紧,“如果,如果他还是金林皇子,如果当年他没有入宫为质,他的成就定然在萧凌君鸣沉之上。” 贺兰的眼暗了暗,真的是离晏非云越近,离流水便越远。 “可他对皇兄十分不屑,经常爱理不理,帝王的骄傲怎么能容忍如此这般的轻忽,皇兄便时常寻着法子逼他说话,于是折磨他鞭打他……他十四岁那年,我十二了,该有的欲望也有了,他真的太完美了,每次听他弹琴,我都想靠近他。也许因为年纪小让他没有防备吧,他总是毫不在意地在我面前展现他的睡颜,终有那么一次,忍不住,亲了他,小心翼翼生怕他醒来,只匆匆贴了贴唇,偏偏这一幕被皇兄看见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的这一吻激起了皇兄的占有欲,才有了后来千丝万缕的纠缠,才带给了他今后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幸。” “今天三月十六了吧,再过十天又到他的生辰了……那年也是,他生辰那天我很早去疏凉殿找他,却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他侧卧在床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闭着眼,嘴里塞了布,双手被交叉绑在胸前,他的后背贴着另一个赤裸的身体,我的皇兄,我看到他们甚至还结合在一起,那些夹杂着鲜红的白浊从两人的结合处滑落,那般淫靡,他全身上下青青紫紫的吻痕,刺得我不知所错,皇兄突然睁开眼,我第一次见到皇兄那般无助痛心的目光,第一次看到皇兄在我面前毫不掩饰他的脆弱,所以我逃了,来不及指责,就逃了。那之后我便很少去疏凉殿了,偶尔去的几次都遇见他们都在……皇兄兴致所至的时候不管时间地点,有时候大白天的在屋外草地上都会强迫他,反正疏凉殿没有人敢进来。几个月后再进入疏凉殿,还没进门,便听到内室传来瓷器破碎声,然后听到他说,总有一天他会走出那里,总有一天他会有自己的天空。我想皇兄真的是爱惨他了,怕真的有那么一天,便让人连夜打造铁拷,又将链子打入墙内,从此他便再也无法跨出房门。他越是平静越是沉默,皇兄便越是害怕越是愤怒,心魔一起,便无止尽,皇兄不允许他眼里没有他,哪怕恨,也是好的。鞭子成了皇兄折磨他的主要武器,每抽一下,皇兄便逼他说他不会离开,每次都以他的昏睡皇兄的拥抱结束。好几次看到那样的惨景,我都以为他要死了,终于我偷了皇兄的钥匙,想放他离开,却被皇兄发现,皇兄很生气了,将钥匙沉入湖底,将我禁足,以后都不允许进入疏凉殿,即便疏凉殿如此密不透风与世隔绝,皇兄依然害怕,以伤害而起的单方面感情,真的让皇兄很不安,所以才启动了皇室秘法吧。” “原来俞安皇室的秘法是能让男人逆天生子!这个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很不可思议,若我不是亲眼所见,一定不会相信这么违背常理的事,可惜那是真的,我看到那天从疏凉殿抱出两个婴儿,玄扣云,玄挽云,皇兄是想扣住他留住他啊!我十六岁,他十八岁,皇兄二十三岁,那一年的一天,皇兄找我喝酒,其实这些年我们已经疏远很多了。那次皇兄喝得烂醉如泥,说了很多话,终于让我不那么恨他了。他说,‘我辛辛苦苦为他建倾君殿,想把天下最好的给他,可是他不稀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离开,他说他一定会离开,然后娶妻生子,他说倾君倾君,你倾的是哪个君,不是程亦铭吗,不是因为他才如此报复,让他男不男女不女。哈哈,好好,程亦铭,程亦铭,哈哈。’我从未见过我的皇兄百姓心里的玄帝如此绝望,更没想到第二日竟真的下旨,将那抵得上一个小国的倾君殿赐给了程亦铭。”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晏非云绝顶聪慧,难道一个皇宫就能囚住他?他是金林皇子,难道金林就任由他被囚?”这便是贺兰心中的郁结,多年前流水梦中那一声声“夜”难道是仇恨?数十年纠葛难道是仇恨?连自己都相信不了。 “其实你什么都明白的,不是吗?不明白的也只有当事人而已。”说完径直离去,留贺兰一人怔怔无神。 贺兰就这么站在凉亭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天黑了又亮,叹息,转身,流水就站在他身后,乌发垂落,白衣飞舞,笑意盈盈,薄唇轻启,“贺兰。”伸手,了无痕。 第十七章 墨云阁那张紫雕大床被毁之后,晏非云便搬至了皇帝寝宫,占了那龙床的一半,那日之后,玄夜说,从此江山与共。江山与共,晏非云若是在意这江山,当初又怎会千方百计躲了太子之位,金林虽小,却也与俞安定北共存了千年之久,自是有它可取之处的。 安阳皇城外,尘土飞扬,一辆外面普通内部却十分精致的马车缓慢行走在官道上。 “自登基以来,我还没出过皇城,”玄夜靠着车窗施施然道,“去金林凤海还是十八年前了……”第一次见到七岁的晏非云,仙童下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偏偏表错了情,用错了意…… “……金林此次瘟疫横行,千百年来头一次,恐怕是人为因素较多吧,此事我想全权处理。” “……好!就是你想要回金林,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只要你在。”年少多轻狂,过去若是有现在的心智,又怎会错失良多? 治世有太子哥哥一帮老臣,武有顾宇凡一干兄弟,文有纳兰晚晴一群文人,你们到底是为什么?安阳比试,决胜负一场,顾宇凡突然昏迷,第二日又突然清醒,为什么?这场瘟疫即便是天灾,当真没有一丝挽救之力?何况金林地处长河水之上,气候温润,且在各国围绕之中,隐隐有受着各国保护之态,怎会独独金林受了天灾,独独凤海死了千来人?这受苦受难的到底是金林百姓,为什么! “朝堂交给玄月没问题吗?定北可一直虎视眈眈。” “难得非云还关心,玄月虽然一直在外游历,不问朝堂之事,但他的能力是在的,何况这些年他在外面,指不定学了多少本事了,自是没问题的。” 嗯。就是觉得有些不安在动荡。 萧南赶着马车,里面是一国之帝一国之后,似乎五年前也是这样,救起流水时的那个场景,这样驾着马车……金林,那个生养抚育他的地方想必是人杰地灵山清水秀的。 三月二十六日夜,西北方贺兰山庄与安阳皇城上空烟花燃了整夜,晏非云站在街头,星空又怎及烟火璀璨,升起,散落,又一波。玄夜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扬悠远,“生辰愉快!” 萧南在另一边,整个身影陷在树影下,只半张脸照在灯火处,“此去经年,平安,喜乐。” “贺兰,你今年许什么愿?” “愿我的流水永远平安喜乐。” “怎么年年都一样!你的生辰哎,总许跟我有关的干什么!” “……不够,怎么够……” 平安……喜乐…… 到达金林凤海已是四月中旬,萧南收到贺兰山庄的飞鸽传书,“庄主于五月二十大婚。”那张纸条如今在晏非云手中,翻来覆去,九个字却是如何都看不够,各武林门派也收到了喜帖,还有一个月…… 凤海酒楼内,本该是繁华人声鼎沸的时刻,却是了无人烟,这原本的凤海皇城更是一片萧条,从窗口向外看,路上难得出现的几个行人都是来去匆匆,仿佛外面是修罗地狱,多呆一秒就会遭遇不幸。 萧南离开一刻后回来,“主要受害人被集中在北面一片,重者全身溃烂,发出腐臭,轻者红疹遍身,与鼠疫症状相同,凡接触过的人都会迅速被传染。” “嗯,你们在这,我去看看。” “晏非云,嫁夫随夫,你是不是应该先问过我?” “属下必须跟着!” 一个直视他的眼,灼灼其焰,一个低垂着头,身板挺直,一个两个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一副你要自己去就从我们尸体上过去的架势,“……那就走吧。” 凤海北部用木头圈拦住了,三三两两的衙役镇守着。“你们是谁,从哪来的,这里不允许通过,速速离去,不然将你们一起抓起来!” 玄夜眉一皱,从皇子太子到帝王,还真没受过如此待遇的,手一挥,黑影一闪,刚刚说话的人应声倒地,脖子上一条剑痕,鲜血直流,顿时四周惊叫,拔剑抽刀声此起彼伏,立时三人被围了起来。 许是被三人气势所吓,许是被刚刚黑衣人来去如电所喝住,一群人竟无人再上前。 “这是怎么回事!”散开一条道,进来一个将士,见到三人,立刻跪下,“雷林见过十一皇子!” 金林十一皇子,原来还有人记得,这称呼现下喊出,原本是不该的,金林已灭,哪来的皇子! “雷林……”那个小小年纪说着以后要为他退敌军守江山的孩子原来这么大了,“我要进去查看一番,你们就守在这吧。” “是!”清脆响亮,说不尽崇敬,立时道路畅通无阻,木制栅栏被移开。越往前,腐臭味越甚,那种沉闷的死气萦绕着,越掩越盛,周围三三两两倒着的人,溃烂的皮肤,模糊了面目,痛苦的蜷着身子,让见着有种身在九重炼狱一死为快的幻觉。 “好人,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突然一只的手抓住了玄夜的脚,瞬间露出了一条血红的伤痕。 “放手!”玄夜大喝一声将人震开,飞出去的人瞳孔大开,然后眼角鼻孔嘴角渗出黑血,伴着一股腥臭。 “醉陀罗!”消失了近百年的天下奇毒,百年前由魔教毒护法炼制而成,那一年江湖浩劫,乃至百年动荡。 不是瘟疫,是毒!而此毒最狠烈之处便是,即便服用了解药,也变不回本来面目。 金针封穴,玄夜的脚腕处却已有杯口大小的腐烂,“萧南,带他会客栈,记住不能让他动真气,也不能移动分毫,三天后,我自回来,如若不回,断其腿!” “去哪?魔教?”萧南出声相问,见晏非云稍顿后点头,急忙阻止他的前行,”你留下,我去!”话完,人也已远了,没想到萧南的轻功竟有贺兰的水平了。 “他倒是忠义得很啊!”玄夜不屑,那个护卫的心思他怎会看不懂,自己的性命居然要一个情敌去救,哼! 晏非云也不理他,叫来雷林,找来一顶轿子,将玄夜抬了回去,安顿好后,静坐了一夜,可恨他纵有奇才,纵是博览群书,奈何无任何实践经验,被囚数十年,怎敢冒然相救,那人可是一国之君,肩负万里江山黎民百姓,三天,只有三天的时间,萧南能不能回来,能不能带回解药?从黄昏到日出,又从日出到黄昏,中醉陀罗的人不能进食,一旦进食,那些食物便会变成剧毒之物,腐蚀内脏,到时真的是无药可救了。玄夜不能进食,晏非云便陪着他空腹等候,如果没有解药,断腿也只能延缓一时,而作为一个帝王,玄夜会宁死不残的吧。 希望随着夕阳一点点没落……魔教岂是寻常之地,岂是任何人都能进入的…… “晏非云,我死了,你就解脱了,你该高兴的,从此不会有人囚禁你侮辱你,不会纠缠你烦着你,晏非云,回贺兰擎风身边吧,他……挺好的……” 良久,晏非云才道,“你真是变了许多……”若是从前,就算死,也不会放手的,又怎会将他让给别人……就算要入地狱,也要拉他作陪,不会给任何活人或死人一点机会,他会亲自看着守着,轮回也要绑他一起…… “人总会变的……初见你至今都十八年了……如果我们相遇在多年后的今日,我们会不会不一样?你会不会……” 如果吗?“如果有如果,我便用事实回答你。” 萧南破门而入,将怀里的东西抛给窗边的人,“解药!” 晏非云拿着黑色药丸看了看闻了闻,原来醉陀罗的毒药以毒攻毒,一颗是毒,两颗便是解药。 等玄夜服下解药,三日来的疲惫一下子涌来,晏非云待他沉睡后才发现屋子中除了淡淡的极力想要被掩饰的血腥味外还有一股就别了的香气,莲出淤泥的清香。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人曾说过,“为增强体质,十五i前一直在后山寒池浸泡,十岁之后每月也会去一两次,那池水中长有千年龙莲,久而久之,莲之气便渗入了骨血……”是以,那人的血液中有莲的味道…… “萧南……” 萧南离去的步伐一顿,见晏非云没有下文,重新抬步离开,带走了那丝仅存的青莲气。 醉陀罗取自醉陀罗花,据说这个大陆只有一处是醉陀罗花盛遍的地方——魔教圣地醉颜谷。 一路走来,竟是畅通无阻,所有机关阵法竟都早已被人关了,隐隐中还有些路标指引。青山绿水,姹紫嫣红,醉颜谷果是醉人红颜…… “非云大驾,有失远迎,巫行真是失礼了。”原巫行远山眉黛,青松下煮酒相迎,晏非云在对面坐下,一如自己多次相见的那样,平静深沉,见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完,“入口清冽甘甜,下肚是浓烈辛辣,最适合灌人醉酒了。” “哈哈,最适合对付像非云这般倔强不把爱慕之人放在心上的人了。”原巫行大笑,替他又斟了一杯。 “解药!” “什么解药?醉陀罗?不是给了你那个护卫了?难道他没有带回去?”原巫行故作不解。 “解药,相思的解药。” 清脆的笑声从原巫行嘴里泄出,笑颤了周围的枝枝叶叶,也许是笑的太厉害,停下的时候眼角都有些湿润了,“非云如此聪慧,怎会不知相思无解呢?” “解药!” 原巫行像是被施了咒,全身像石头般僵硬,动不了分毫,苦笑,眼前的人真是防不胜防,当初怎会被玄帝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这次又是什么时候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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