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听雪是个杀伐果断到几乎冷血无情的人。他几乎不发脾气,也不与任何人起冲突,可一旦他作出了决定,谁都别想拦住他。无论是满怀恶意的暗敌,还是深爱他的家人。
郑老爷武功盖世,却也依旧会被世俗常理所牵累。但是在孙老看来,郑听雪不是个会囿于任何规则的人。他们家少爷性子冷,该讲的礼节一点也不会落下,郑听雪守序,镇静,缄默,但是他从不犹豫。
孙老知道他们家少爷心中藏着一件事,一件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完成的事。从前他以为这件事是守护郑家,可随着年月渐长,他已经渐渐看不透这位少爷的心思了。他只知郑听雪平静疏冷的外表下掩藏着惊天的雷暴与海啸,但电闪雷鸣会劈向谁,滔天巨浪会淹向哪片陆地,他已经无从得知。
说完这句话后,孙老看向郑听雪,发现少爷也无声看着他,目光深静,像平时一样没有情绪。但郑听雪对他是温和的,孙老知道,少爷聪明,好坏善恶都在他心里,他知道谁对他真心,谁对他假意。
只有那个沈公子……
“那个姑娘,原是刘家的孩子。”孙老轻声说。
一年前,刘家遭遇一场屠杀,刘老爷痛失一名孩儿,除此之外还死了十多名家丁,至今查不出凶犯。从此自居正派八大家风雅之最的刘家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失去了傲慢与清高的骨气。
“沈公子这几年把沈家打理得很好,生意越做越大,连官府都要给他三分面子。”孙老斟酌语句,谨慎地说:“听说沈家最近在与何家谈结亲,何家想把最小的闺女嫁去沈家。两家谈得好好的,结果那姑娘听说了,反对得厉害……”
“听说她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沈公子说沈家没一个好东西,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结果没过多久,那可怜姑娘就走了。”
郑听雪静静听着,听到这里“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孙老说:“少爷,老夫也不是要在背后说沈公子坏话,毕竟您和沈公子从小一起长大,他是您唯一的朋友,你们关系好,老夫都看在眼里。可……”
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显然极难说出口,但孙老还是斟酌再三,继续说道:“少爷,老夫也不瞒您了,虽说老夫如今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却还是见不得少爷受委屈。沈公子恐怕不再是从前那个与您亲密无间的小孩,如今——老夫担心他会对您出手,少爷。”
作者有话说:郑听雪:一个莫得感情并且五谷不分的武林高手。
第十四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四)
年间家家户户门前张灯结彩,郑家大门上也挂了两个红灯笼,门上贴俩怒目圆睁的门神,一左一右瞅着无所事事的郑听雪。
天上落着点小雪。沈湛手里举着一串爆竹,手伸得远远的:“我点啦。”
郑听雪见他这样,说:“你要是怕,就我来点。”
沈湛拒绝他:“我来,你就站在那儿,别冻坏手了。”
郑听雪从六岁起就没穿过棉裤,隆冬天里也只需穿一件轻薄的夹袄和一条单裤,偏偏家里一个孙老和一个沈湛天天嫌他穿得少,怕他冷着冻着,追着要给他披毛裘。郑听雪被裹得毛茸茸的,手还被勒令揣在袖子里,他也不好弗了这两个人的好意,只得默默调息,降低身体的温度。
一点小火在黑夜里窜起,爆竹被点燃后劈里啪啦响了一阵,混进远处别家零零星星的爆竹声里。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他们本来已经放过一轮爆竹,吃过年夜饭,孙老年纪大了,先回房去休息,稀稀落落几个下人也各自回了家。沈湛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郑听雪出门,显然还没玩够。
“放一节就行了,别吵着孙老休息。”郑听雪说。
沈湛便收起东西:“成,那咱们去街上逛逛。”
郑听雪随他牵自己的手。沈湛的手总是很凉,郑听雪便将他的手指拢进手心,给他捂着。沈湛身体不好,说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沈夫人以前还托郑听雪多多照顾他,不要让沈湛被别的小孩欺负去了。郑听雪倒是对沈湛多留了心,可这么多年来也没见过有人欺负沈湛。倒是郑听雪因为太不合群,小时候被一群人堵过墙角。他从小被教导不可轻易动手,更不可以武犯禁,便没搭理那些人。结果第二天他又被同样的人堵在墙角,莫名其妙听他们哆哆嗦嗦地朝自己道歉,痛哭流涕一番后便跑了,从此以后他便再没遭过纠缠。
年夜的街头很热闹。大家都成群结伴地往城外的寺庙里走,按照习俗在新的一年里祈求佛祖的保佑。郑听雪和沈湛吊在人群末尾慢慢走,沈湛走着走着忽然停住脚步,说:“要么不去了吧。”
郑听雪跟着他停住,“怎么?”
“人多,吵得很。”沈湛笑着,“再说了,我也不信佛,就算去烧了香,佛祖觉得我心不诚,也不乐意保佑我。”
郑听雪便说:“那就不去。”
沈湛拉着他的手,两人脱离人群,往人少的护城河边去。河面上飘着点点花灯,将漆黑的河水映得烛光粼粼。
“小雪,你想放花灯吗?”沈湛问。
郑听雪没什么兴趣,“不想。”
沈湛笑起来,“没有愿望要许?”
郑听雪垂眸看着河面上慢悠悠飘荡的花灯,一点灯火落进他漆黑的瞳孔。他平淡地说:“我不许愿。”
他不信天地,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对自己,自然是不用许愿的。
河岸两边灯火相缀,喧嚣声渐渐远去,桥边有一小亭,周围草木掩映,细听能听到流水淙淙声音之下,雪落在地上的细响。
郑听雪和沈湛坐在亭中,面朝河水,身影隐入明明灭灭的光暗。
“我也不许愿。”沈湛看着对岸来往的人和跃动的光,轻声说,“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没有自己争来的好。”
他静了静,侧头笑着对郑听雪说:“不过对我来说,小雪倒是天上掉下来的。”
郑听雪收回目光,看向沈湛,“是吗。”
“是啊。”沈湛收紧手指,让郑听雪温暖的体温与自己贴得更紧,“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记得。”
“你当时在门外朝里面看,脸上冷冷的,看起来一点都不亲近。可是你的眼睛……很温柔。”
郑听雪的眼睛黑而深,常人望进去的时候,只觉得望进了一片冰冷的夜幕,没觉得提心吊胆已经是勇气可嘉。也只有沈湛会觉得这样的一双眼睛温柔。
“你看向我的时候,让我以为月亮来到我的面前。”
郑听雪偏过头,说:“别肉麻。”
沈湛笑起来,说:“我认真的,小雪,你看着我。”
他侧过身子靠近郑听雪,柔和清冷的气息袭来,令郑听雪的目光几不可见的一抖。沈湛在郑听雪耳边轻声说,“为了见你一面,大概我这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所以剩下的所有事情都必须我自己去取,可不敢期待一丝一毫运气。”
“小雪,看我。”
郑听雪只好看向他。沈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浅色的眼珠里只映着他的身影,向来温和的视线中好像被扔进一把火,烧出纯粹炽烈的情感。
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不能再近,呼吸间的白雾融在一起,升进夜空。
嘴唇相贴的那一刻两人都很静。郑听雪不躲不藏,接受了沈湛的吻。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沈湛的嘴唇冰冷柔软,覆在郑听雪的嘴角时,像一片冰凌落进温热的暖炉,一瞬间就被融化成微凉的水珠。郑听雪的体温很快暖热了沈湛的唇,沈湛好像恋极他的热度,一开始浅尝辄止的吻很快变得缠绵,他贴着郑听雪不放,将他的手指紧紧攥在手里。
两人分开的时候,郑听雪微微喘了口气。他对这种事毫无经验,也就是面上镇定,被咬得殷红的嘴唇和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他的生涩。沈湛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意,“我这样吻你,你讨厌吗?”
沈湛问得很巧妙。他没有问“你喜欢吗”,因为他知道郑听雪不会说喜欢,但如果他问“你讨厌吗”,郑听雪也绝对不会说讨厌。
他利用了郑听雪对他的包容,知道他的小雪虽然从不表达期望和需要,但也从来不会拒绝他的所有要求。
果然,郑听雪说:“不讨厌。”
沈湛的笑意更深了。他以指腹轻揉着郑听雪的手背,低声说:“那我以后可就经常吻你了。”
他的声音低柔微哑,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诱哄。郑听雪没说话,只任他抓着自己的手不放,身体挨得很近。
“我们在一起好吗,小雪。”沈湛对他说,“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河水在静默中流淌。郑听雪转过头,看着沈湛。偶尔有雪落在他的发梢,郑听雪便抬起手,抚去那一点白花。
他仿佛自言自语,“喜欢我。”
又问:“怎么样才叫‘在一起’?”
他平时问题很少,对任何事情都不好奇,此时却问了沈湛这样一个看似有些多余的问题。谁会不知道‘在一起’的含义?无非是相恋相守,期愿白头偕老。
沈湛却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就是我守着你,你也守着我,这辈子我们都在一起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
他又问了一遍:“好吗?”
郑听雪这回没再问别的。他静静看了沈湛一会儿,然后转过视线,“嗯”了一声。
沈湛便露出很开心的笑容。他伸手搂过郑听雪的腰,将他抱进怀里,亲昵地在他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小雪,答应了我的话可不许反悔,你要是不一辈子守着我,我可是要生气的。”
郑听雪被他抱着,良久,轻声开口:“你呢。”
沈湛正高兴着,闻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么?”
郑听雪望着河对岸的灯火,声音淡淡的,“你说的话算话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沈湛温柔地笑起来,说:“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了?”
他们的视线重新碰上。郑听雪还是那副冰冷疏离的样子,真的就像天上一轮冷白的月亮,散发着清浅的光辉
他说:“不重要。”
郑听雪凝视着沈湛的脸庞,在交相掩映的光影之中漠然开口:“就算你将来反悔......无论你做出任何选择,我都不生气。”
第十五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五)
年关末尾,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郑听雪刚送走一个从西南大山里大老远赶来找他较量武艺的人。那人剑法算不上如何,话倒是一堆。郑听雪听他围着自己激动倾诉对断梅剑法的崇拜,明里暗里希望郑听雪能收他为徒。直到沈湛上门来找他,见到此景便笑眯眯把人请出了门,郑听雪才算得了清净。
“是不是该在家门口写个牌子,就写‘小白梅一律不接任何切磋和收徒请求’。”沈湛坐到他身边,一副开玩笑的语气。
郑听雪说:“你不如直接散消息出去。”
“好,明天就昭告天下,谁都不许再来骚扰小白梅,要是再有人敢到你家门口来,一律酷刑伺候。”沈湛说得俏皮,目光却紧紧盯着郑听雪,在郑听雪没注意的地方透露出一点隐隐约约藏得极深的疯劲。等郑听雪看过来的时候,他又完全收敛起来,像个没有爪牙的小狗一样赖在郑听雪的身边,软软地撒娇:“小雪,我不喜欢别人进家门,他们把院子里的花都踩脏了。”
自从两人说开以后,沈湛缠得郑听雪愈发紧了。他白天黑夜地守在郑听雪身边,把郑家完完全全当成自己的领地,沈家那边反而丢在一旁。沈湛占有欲极强,从前这点欲望还被他藏着,然而在郑听雪的放任自流下,便渐渐藏不住了。他不要郑听雪看别人,不喜欢郑听雪出门,连郑听雪说话的时候提到别人的名字,他都要说自己吃醋,然而抵着郑听雪吻他的唇,吻着吻着就把人抱到床上,也不管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不管院子里有没有人,就压着郑听雪发|情。
沈湛在床上也和他的性子一样,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实际上阴晴不定,好几次弄得郑听雪发不出声音,从脖子到小腿全是痕迹,第二天都差点起不来床。
院子里的下人也越来越少了。沈湛有的是理由,今天辞了这个,明天赶走那个,到最后只留下几个负责基本生活起居的人。郑听雪也不拦他,随他想赶谁就赶谁,更没有招人的打算。
孙老好几次在郑听雪面前欲言又止,可郑听雪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加上沈湛虽然把郑听雪身边的人一个个赶走,却也始终没碰到他的头上,孙老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那就不让他们来了。”郑听雪说,“我也嫌吵。”
沈湛满意地搂住郑听雪,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耳侧亲了一口。
“今天得回家一趟。我爹这几日病得愈发厉害,得回去看看。”他说。
郑听雪问:“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啦,你就在家练你的剑,不要到处乱跑。”沈湛柔声道,“等我忙完了就过来找你,等着我,好吗?”
郑听雪便没再坚持,点头答应了。
是夜,万籁俱寂。
郑宅里空空荡荡,月光洒落院内,照耀着腊梅树上盛开的雪白花海。
一阵风起,花丛里抖落下零星几片花瓣。
一群黑影无声翻越墙头,落进郑家的院子里,落地时连一片花瓣都没惊起。
他们训练有素,如夜中鬼魅潜入院内,直奔郑听雪的卧房,月光倾泻,照亮穿行之间峥然雪亮的刀光。
郑听雪的房间就在正厅之后迂回走廊的尽头。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紧闭的房门前,其中一人取出一杆极细的喷烟,从门缝间戳进去,开始慢慢地吹。一炷香后,那人收起喷烟,所有人静静潜伏在房前等待,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个时辰。
那人侧耳伏在门上倾听半晌,点头。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一瞬间刀声大作。冲在最前面的人抢到床前一看,只见原本应该躺着郑听雪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只有一床铺开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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