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那人惊呼一声——他们分明亲眼看见郑听雪进了房间以后就再没有出来过。
“小心有诈!”有人反应过来,他们正要撤离,就听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黑衣人倏然回头,只见紧闭上的木门前,在他们的计划当中应该已经被毒死的郑听雪静默站立,他长发披散,身上只着一件松垮的单衣,线条分明的胸膛袒露大半,露出白皙的锁骨。
夜色穿过门窗,在郑听雪的背后立起一片黯淡星辰投下的深影。他的面目隐没在黑暗之中,清冷月光勾勒出他肃杀的线条。
“他没中毒!”
“杀了他!”领头黑衣人大喝一声,紧接着所有人冲向郑听雪。那夜色中单衣黑发的人抬起手,一道雪白的剑光亮起。
鲜血无声喷上窗纸。一阵短暂的刀剑相交和肉体坠落的声响过后,封闭的房间内再次恢复寂静。
良久,房门从里面拉开。郑听雪倒拖着剑,跨过门槛走到门外。
深夜里又开始下起雪。随着房门被拉开,一股沉闷的血腥气从房内涌出来。郑听雪扔下一屋子尸体,脚踩上台阶时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院子里站着一个人。那人身高体长,如雕塑一般站立在空无一人的房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郑听雪。”那人唤出郑听雪的名字,“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厉害,连聂家的毒都杀不了你,想必内力十分深厚,倒是出乎我意料。”
那人向前一步走进月光里,露出清晰的脸庞。
郑听雪看着他的脸,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开口:“你是聂踏孤?”
那人一笑:“对付你这毛头小儿,还不至于让我二哥亲自出手。”
郑听雪了然。此人是聂家家主聂踏孤的三弟,聂冬闻。
“杀了我们那么多人,还有闲心悠哉游哉地过年。”聂冬闻说,“真以为把你那老不死的爹和没用的弟弟藏到江南去,就没人找他们麻烦了?”
郑听雪不答他的话,只是始终盯着他的脸,低声说:“长得不像。”
聂冬闻:“什么?”
郑听雪似乎听不见他说话,只自顾自看着他,眼神像在观察一个标本。聂冬闻被他的态度激怒,瞬间抽出腰间长刀,“别以为你杀了些喽啰,就能在聂家人面前装神弄——”
“哧”的一声,聂冬闻的话音戛然而止,连动作也突然暂停。郑听雪眼中流光一转,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道剑风扫过,聂冬闻的右耳随之与他的头脑分离,喷着血从半空中滑落。
一切都发生得始料未及。聂冬闻万万没想到有人自身后偷袭——而且他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他一愣,接着捂住耳朵,脸上露出狰狞神色,正意欲回头,紧接着他被一股大力冲撞到脊背,这股力量内力汹涌,只一招便几乎将他脊椎撞碎,聂冬闻喷出一口血,整个人被击翻在地,被削掉耳朵的一边脑袋撞在地上,溅出一地血花。
聂冬闻为聂家第三子,除却上一代的袖夫人,雾月和缪月,到他这一代,实力最为强劲的便是聂家兄弟三人。聂冬闻虽比不上二哥聂踏孤,却也是江湖人提起名字便闻风丧胆的人物。他和所有聂家人的风格一样,杀人如麻,下手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可如今他却被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偷袭者一招就制服在地,体内的内脏几乎全被冲挪了位,他又吐了几口血,全靠意志支撑身体,想回过头记住他的仇人。
一只漆黑的靴子踩在他的脸上,制止住了他的动作。接着聂冬闻痛吼一声,因为一把剑锋自他的背后贯穿而下,从肩膀以下插|入他的身体,精准地击碎锁骨,直到剑尖被坚硬的石板拦住去路。攻击他的人显然谙熟人体的经络和骨骼分布,只一剑便断了他的神经,令他的手臂瞬间失去知觉,藏在袖子里的毒针便也失去了用武之地。
郑听雪自始至终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动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冰冷刺骨的寒夜中,沈湛低头看着聂冬闻。巨大如天上圆盘的月亮在他身后,像无情的神明降临人间。直到确定聂冬闻再拿不出任何毒招,被踩在地上的头也片刻挪动不了半分,沈湛才抬起头,与郑听雪对视。
他手中的怜人还插在聂冬闻的肩膀里。那把漆黑的剑刃极少出鞘,因为沈湛底子差,不是个学武的料,不然他也不会天天和郑听雪呆在一起,却连断梅剑法的皮毛都摸不到。
可如今这把怜人一出鞘便见了血,带着一股狠戾阴毒的气息,削掉对方耳朵,碎掉别人大半边肩膀,将高大的成年男性钉在地上。
雪白的落花沾了红。沈湛抬起头,目光与郑听雪对上,眼中的杀意便淡了,渐渐露出与平时无二致的温柔笑意:“我不过一会儿没看着你,你就要出岔子,小雪。”
他的声音带着宠溺和无奈,“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
鲜红的血渐渐浸染开,在被白雪和落花覆盖的院内漫成一片艳丽的图景。沈湛漫不经心抽出怜人,归入剑鞘,越过地上静如死尸的人,走到郑听雪面前,抬头为他拢了拢散开的衣襟:“衣服也不穿好。”
他说:“我派人过来收拾一下,家里就先不要待了。”
“正好快要天亮。”沈湛笑眯眯的,拉住郑听雪的手,又露出那副温软亲近的模样,“小雪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小馄饨。”
第十六章 重义轻生一剑知(十六)
天将明未明,路边早早支起热气腾腾的小摊。整座青冈城尚且沉睡在暗青色的天光里,没有人知道在那神秘的郑宅里才刚刚结束了一场无声的杀戮。
城中卖馄饨面食的店面小摊很多,最有名的却是河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推车,车上插一面破旗,旗上只写一“苏”字,据说是摊主的姓氏。这辆破旧的小推车前白天是总是人满为患,只有在这天还未亮的隆冬凌晨,摊前才难得清静。
郑听雪和沈湛坐在小桌前,面前各摆一碗清香扑鼻的馄饨。路上鲜少有人,只有推车后噼啪烧着响的热水,和不远处河水流淌而过的声音。下过雪后的街道白而净,在将落的星辰照耀下,反射出梦境一般纯粹的光芒。
郑听雪换过一身衣服,坐在桌前吃馄饨。汤有些烫,他慢慢吃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沈湛一直没动筷子。
他放下勺,说:“再不吃就冷了。”
沈湛一直撑着脸颊看他。见他望向自己,笑了笑,“没关系。”
下落的雪飞进汤碗里,如果不搅动的话,面上那层汤水便很快就会冷掉。可沈湛没在意,他倒是看到雪粒飘到了郑听雪的后颈,便抬起手,将手掌覆在上面。
郑听雪怔了怔,他于是说:“别把脖子打湿了,会生病的。”
“不会生病。”郑听雪这么说着,也没有拦着沈湛,任他捂着自己的脖子,继续低头吃馄饨。
沈湛就看着他吃,一直到他的汤碗见了底,才开口问:“吃饱了吗?”
“嗯。”
沈湛这才拿起勺子,开始吃自己碗里冷掉的馄饨。
郑听雪坐在他旁边,看了他很久,终于问:“谁教你的武功?”
一勺薄薄的馄饨被舀起来,停在半空。沈湛答他:“家里人请来的师父,没什么名气,小雪肯定是没听说过的。”
“从没听你提起过。”
“又不是什么名师,有什么好提的。”
“你学得很好。”
“连小雪的皮毛都够不到。”沈湛笑笑,“不过是家里人希望我练些功夫防身。而且也不想辜负了郑老爷赠送的剑。”
郑听雪没说话,他看着沈湛吃下半碗馄饨,忽然又说:“你家为你请来的师父,修的是邪派内功?”
这回沈湛放下了勺子。碗里的馄饨已经冷得粘成一团,汤水也被吸收得只剩浅浅一层汁。沈湛很自然地回答他:“是吗?我倒没弄清楚,师父教什么,我也就囫囵跟着学罢了。”
他温和笑着,“小雪要是不喜欢,我明天便让家里人辞了那位师父。”
两人在暗沉未明的黎明之前静默对视,白衣融进雪里,黑衣化入暗中。他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身体挨得很近,目光却离得很远。
“没有不喜欢。”郑听雪说,“你觉得适合就好。”
他说话时语气很平稳,静得几乎冷漠。可郑听雪从不说谎,他说没有不喜欢,就的确没有不喜欢,这种偏向“爱”和“让步”的情感,以一种冷淡到距离无限拖长的方式表达出来时,就好像郑听雪什么都不在乎,无论是天大的爱意,还是刻骨的欺骗,他都可以允许发生,再荒唐的事情,再疯狂的一切,在郑听雪面前与桌上一碗空空的馄饨汤碗也没有任何区别。
要在不惊动邻里的情况下把郑听雪房间里那一堆和房间外的“脏东西”清理掉不是件容易事。沈湛找了些人过来连夜搬运尸体,里里外外打扫三遍,这才把郑听雪的房间和院子打扫干净。沈湛来了又走,似乎忙得很,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托运尸体的马车一直驶到城外荒凉的郊外。接着马车停下,在路旁等了大半个时辰,等来另一辆从城内慢悠悠过来的马车。
待两辆马车并齐时,从来的那辆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沈湛。
他随口吩咐一句:“把人换到这辆车上来。”
马夫钻进车厢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拖出一人,是被沈湛割掉一边耳朵、伤得动弹不得的聂冬闻。
马夫将聂冬闻扔进车里,沈湛说:“剩下的扔进山里。”
载着一厢尸体的马车离开了。沈湛掀开身旁马车的帘子,里面蜷缩着浑身脏污的聂冬闻。
“你就是个疯子。”聂冬闻双眼腥红地瞪着沈湛,“你和你爹一样,都是疯子。”
沈湛笑了笑,“三叔客气了。”
“你还知道我是你三叔?”聂冬闻恶狠狠道。若不是内脏破损,经脉断裂,他早就一刀抹了沈湛的脖子,“你爹把你送来江北,是让你杀郑家人,不是让你杀自己人的!”
沈湛一脚踩在车上,搭着手好整以暇听他断断续续吼完,末了依旧笑着,不温不火地说:“三叔,你这不还活着么。”
“你废了我的武功——”
“好了,三叔,回关外山遥路远,您还是省点力气,保证自己活着回到家里吧。”沈湛依旧笑着,“我还有些话,得托您带回去呢。”
他的目光渐渐冷下来,露出一点瘆人的味道,“麻烦三叔回去告诉我爹,不管聂家往这边派多少人,是想去江南找郑暮州,还是想把正派八家的人全给杀光了,我也绝对不会拦着,连一个字都不会多说,随你们杀去。”
沈湛说:“但是,三叔,记得让他的人不准在郑听雪头上动心思,他们连一根毫毛也别想碰郑听雪。”
聂冬闻霍然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郑听雪如今是郑家家主,他杀了我们多少人!就算郑暮州可以活,他也不能活!你莫不是和那毛头小子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还生出个感情了?!”
漆黑的剑刃猛地砸进聂冬闻耳边的厢壁,聂冬闻几乎神经性地一抽|搐,那种被生生削掉耳朵的恐惧和屈辱袭来,令他闭上了嘴。
沈湛手持怜人,眼中已经毫无温度。他垂眸看着聂冬闻,冷冷地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需要三叔提醒。”
“郑听雪这个人,只能由我来杀,只有我才能杀他,明白吗?如果以后我再看到聂家任何一个人想动他——三叔,麻烦您告诉我爹,别怪我对他的人不客气。”
“您说。”
郑听雪站在廊下,双手自然垂着,被长袖掩住,“您如何担心他会对我出手。”
孙老说:“自从沈公子接管沈家事务后,沈家的势力便不断**,官、商、野无所不及。沈公子也是老朽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能出落得这样有出息,老朽本替他高兴……只是出了这次事情以后,老朽始终觉得蹊跷,心里放心不下,还是暗中调查了一番。”
“一年前沈家想借刘家的关系送人进皇城,刘家人心高气傲,一开始不应,后来他们出了那么大的事,还是靠沈家帮忙才周转开来,从那以后皇城里渐渐多了沈家的人;
再后来上官家抢了沈家的货线,为此赚了不少钱,可半年后领头运货的两个人就死于山匪打劫,官府调查一番,反而查出上官家货源不明,为此封了他们所有的货道;
这次虽然看似死的是个毫无干系的小姑娘,可她毕竟是当初刘家的孩子呀。少爷,您知道她在众人面前喊了些什么吗?她说,‘沈家人都是一群吃人肉不吐骨头的畜生,为了往上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尤其是沈湛——’虽然没有人相信她,大家只当她家道中落,心中愤然。但老朽查了很多事,虽然沈家明面上清清白白,可若说所有的事都是巧合,也未免说不过去。
沈与何结亲,意味着除了最后一个李家,沈公子已经把正派所有世家都拉进了他的势力范围,包括我们郑家。”
孙老面色凝重,“少爷,如今家里已经被沈公子遣散得不剩多少人了。老朽也不想怀疑到沈公子头上去,可如今看来,沈家坐大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到时候等他们吞了李家,最终都要轮到咱们头上啊。”
郑听雪说:“我们家一贫如洗,最多几亩薄田,多一点少一点,也没什么区别。”
“少爷,这哪里是钱的问题?”孙老苦口婆心地劝,“郑家如今依旧是名义上江湖正派第一,而且因为郑家向来不依附于任何势力,反而名声正好,一呼百应。沈家要的哪里是我们的财——他们要的是郑家这个牌子啊!”
孙老认为他们已经获得了足够的钱与权,如今要的,只剩一杆名望的大旗。这面大旗由郑家历任家主代代相传,严格恪守中立与正义之责,在经年累月中传承下来,其中所包含的象征力量非任何世家所能比拟。所以沈家不要他们的财,只要他们的人,只需要将郑家的家主控制在手中,就相当于掌握了大半个江湖的正派人士。
可郑听雪只是说:“知道了。”
他依旧没什么情绪,好像孙老说的不是与他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沈湛,而是随便什么陌生人。孙老揣摩不透他的心思,试探着想说些什么,却听郑听雪开口道:“孙老,关于沈湛的事,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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