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官兵?”赛昊飞疑道。
我便又将我如何遇到季中怀一事道来,其中当然删繁就简,去掉许多细节,好叫我面上好看些。
赛昊飞身疲体软,这会站也站不住了,只能靠着洞壁,性子却仍如以往顽刚。他道:“我断不会上官府的船,欢弟也不会,你自己走罢。”
“你发甚么疯?”我急道,“欢弟才死里逃生,你又短了一半阳寿,不和我走,你二人要死在这山上!”
“不会,不会死的,总能找到法子……”他嘟囔道,“只是不能受朝廷的恩。”
“昊哥。”连欢终于开口,他一把握住赛昊飞上臂,“你借了一半寿命与我,如今元气大伤,再不回陆上好生休养,恐怕连陪我剩下几年也不行了。”
我一听那话,如鲠在喉,原来他二人早知年岁无多——也亏得连欢晓得他的命门所在。赛昊飞听他那话,许是心中利弊暗转,面色稍稍松和,又问:“我二人还剩几年?”
我听他这话,不像问人,倒像是向天发问。
“如昊哥你有五十阳元,我二人便还剩共同的十年。”连欢答了这天问,“如你阳寿更长,那多出的时日,便是我二人赚来的。”
“如更短呢?”赛昊飞陡然说了这丧气的话,吓了我一跳,再看他一张俊脸,神色好不凄怆。
我正欲说些你有福气,必然长命百岁之类的客套话。不防连欢道:
“如更短,剩下的日子,你我再不分开。”
赛昊飞身靠岩壁,听了这话,笑了一笑,又垂眸道:“好,再不分开。”这些年过去,我这二弟操持过度,确是老了些。只见他笑时脸颊落陷,微微凹下一点,虽有苦意,难掩缠绵。
第44章 第二十三回 二
于是三人相扶相持,勉强回到官船上,见到那季中怀,他自然又是一番嘘寒问暖。赛昊飞与他没有好脸色,连欢也只是相敬如宾,我只好道我这兄弟二人平乱元气大伤,无力寒暄。季中怀神会,便让他二人回房休息,后又在甲板上与我说些闲话。
此时船已驶离三山,离归墟亦远了,我望着那愈来愈小的三座高山,心下怅然,可季中怀在身侧,又不得不打点官腔:“此番得了季大人相助,我感激不尽。”
季中怀喜道:“这是哪里的话!能助侯爷一臂之力,季某深感荣幸。”
“待回到岸上,我兄弟三人便自行离去,也少你些撰写公文的案头琐事。”
“这——”他一脸为难。
我问道:“怎的?”
“方才见到侯爷时,我已差人送了信鸽回岸上,现在恐怕官府已经张灯结彩,敲锣打鼓,等着侯爷回去哪!”
我两眼一黑,口中却只能恭维:“季大人真是时时不忘公事……”
季中怀只管拱手:“哪里哪里,我那上司文人毛病,向来与我不太对付,还需侯爷美言几句……”
我一一应下。
同季中怀扯完闲白,我便步去舱房,对着那门,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如是数次。还是里边赛昊飞说道:“避之,你在外面耍猴呢?”
我这才知道,廊中点着蜡烛,我这一举一动便如皮影戏般映在窗纸上。心知丢脸,我垂着脑袋,臊眉耷眼地推门进去。入门见得赛昊飞侧卧于榻,头枕在连欢腿上,连欢则握了个盏,给他一口一口送水。赛昊飞见我进来,笑了一下,病态宛然,我见他笑得十分勉强,就连两边嘴角都不能扯得一般齐了。这些年来我虽不忿他抢了连欢,但对他却从未记恨,此时突地又想起他二人推算寿命一事,我心头终于反应过来,不由得一阵大恸,腹痛症又犯了起来。
彼时我心里只道,伤心甚么?死了就死了!他两个总在我面前作怪,害我受求不得之苦,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死了便干净了!
可忽地又想起多年前遇见他二人,如何结为兄弟,如何入了明教,许许多多事一齐涌上心头。他们若是死了,便如同半个我死了,那些故事也只有我一人记得了……
那腹痛症一犯便好似五内俱焚,我捂住上腹走了过去,在榻边盘腿坐下,又对赛昊飞道:“我回去便赴京城,找皇帝赏赐丹药。你虽分了一半性命给欢弟,但只要延长你的阳寿,你二人便能互借互持,生生世世下去。”
赛昊飞从不愿受朝堂恩惠,可一听能教他多陪欢弟几年,他便登时忘了自个儿的准绳,装些糊涂,又说些“是么”“哎呀”的痴语,默许我替他去办不体面的事。
说了这话,我再抬头看连欢,我只道他如以往冷漠便罢了,谁知他竟别过头去,望着帐中,看也不看我。
见他避我,我一时怒火烧起,甩下一句狠话道:“我在这世上,就只得兄弟二人。你们再要浪掷寿元,也须得问过我的同意!”
第45章 第二十四章
见我生平第一回 发火,上了岸后,他二人对我是言听计从。我叫他们住在官府安顿的客栈,他两个便乖乖住下;我道要去北京求药,两人也不加阻拦。我心道他们终于是怕死了,一时心火更旺,只顾匆匆赴京。不料我向登州知府禀报时,那老儿却嘻嘻哈哈捧出一盒,说道:“李侯爷,自从你三位大侠上岸,我便立刻修书一封,将你三人平乱之豪举上报朝廷。那位见信好生感动,特赐这一盒保神丹,据称可祛痛除病,益寿延年。虽知侯爷你神功盖世,毋须这些蠢物护体,但你那两位兄弟却是凡人不是?”
我听他这一席话,却是好早便将我三人赚了进去,心下暗惊。这暗里栽赃、哄人招安之法,哪里是他一个知府能为,分明是皇帝决算于千里之外。只怕日后那位以此要挟,再要我做甚么,我也是推脱不得了。但此时我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我立马拿过那盒,谢过知府,又鞋底抹油去了客栈。我到了厢房里,见赛昊飞正病睡,连欢坐则在房中桌边,斟了盏茶饮。我把丹药递去,连欢握着盏儿讶道:“这才一个时辰——你如今这么快么?”
我老实道:“倒并没有去北京,这是皇帝派人快马送来的。”
连欢倒从不讲究江湖朝堂之别,接过丹药便以掌温热,又去到榻边,捏了赛昊飞后颈,将那一粒金丹喂下。那丹虽不是少林至密,却也是大内所藏,甚是有功。到了下午,赛昊飞便悠然醒转,不止病消,更是面有血色,真气初转,浑身无一处不见好。我同连欢见了,只顾欢喜,又与他大中午便调了几杯酒来吃。吃完了酒,赛昊飞脸上红润极了,笑呵呵道:“保神丹虽灵,我却没全好完,此番饮了酒,还是有些昏沉。”
连欢喜道:“那又怎么?伤病初愈,昏沉是自然的,你便躺下歇息罢。”连欢如今与他性命相依,他好了,连欢也笑得说得,令人高兴。
我见此状,压在身上的三座高山也除去了,一阵轻松,便起身道:“你多休憩,安眠养神。此时用不着我,我也回房歇息了。”
赛昊飞靠在床头,带笑称是,稍有惫色,但再没什么要紧。连欢见他不需照顾,又说道:“昊哥你先歇着,避之喝多了,我送他回房。”
赛昊飞摆了摆手,示意我们去。
我心觉有异,不防肩膀被连欢揽住,叫他亲亲热热给我送出屋来。我心想这是怎么了,往常只要赛昊飞在,他不会多看我一眼,如今是良心发现了么?
连欢将我送回屋里,他闩上了门,甫一转身,当即跪了下来。我惊道:“你这是做甚么?赶紧起来。”
他膝盖却在地上栽根了似的,我怎么也提不起来。我只好一面拽他,一面求道:“怎的了?突然又犯这疯病?”
“我。”他突地憋出一字,再看他脸,已满是悔恨,“避之,我对不住你。”
都说人非草木,我心里苦笑,你恁地不通人性,竟也有觉得对我不住的时候?
我拉他不起,只好自己也跪下去,与他对拜起来。“我过去不敢全信你,”只听他道,“当初为了赚你入手,我机关算尽,教你同我妹子做了夫妻……如今想来实在不该。”
“怎么个不该法?”我虽无奈,倒是要问上一问。
“我,我怎的也该先问过你,喜欢甚么样的姑娘……”他那把声越说越小,头也低了下去,想是以他精怪之灵,只能想到要叫那桃树精变个我喜欢的人模样,这才算对得起我。
我笑问道:“甚么样的姑娘?”那笑也实在无力。
“对,”他来了精神,“要是你有中意的,现在变也不迟。”
许是酒壮怂人胆,我竟凑近了些,手也移到他耳畔:“你的容貌……若是个姑娘,我便极喜欢。”
“这还不简单?”连欢展颜,娑婆寐道他草木般蠢笨,的确不假。“叫连华变得同我六七分像,如同真兄妹般,你便喜欢了。”
“只是不知道,你喜欢我这脸上何处?”他仍不觉有异,“才好叫连华照着变幻。”
此时我同他二人的脸只有几厘近,酒力升腾,我一时神乱,急急而道:“我便喜欢你这酒窝……笑得大些,便是豪饮;笑得小些,便是小酌,都是不同。这些年来你的笑屈指可数,每次却都不同,千变万化,令我着迷……”说到此处,我发疯一般凑了上去,在他左侧酒窝上吻了一下。吻过后我便道完了,照他的脾气,将我打死也不无可能。可我退了一些,看他脸色,却没什么难看。他甚至笑了一下,从嘴角边陷下去一个浅窝,一直延到颊边去,一左一右皆是如此,好不可爱。
我见他这么笑,登时醉了,手抚着他耳侧,颤声道:“你,你竟愿意么……”
“你帮我这么多,又救了昊哥。”他神色微漾,“我心里是极欢喜的。我到凡间这许多年,再没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你若是想亲,我自然愿意。”
“我、我。”我早已语无伦次,双手却下了力,将他按倒在地。他就着跪姿倒了下去,好不乖顺,任我以舌相挑,吮他唇瓣,亲他脸颊,他都一一接下。我哪里想过他做这档子事时如此温软,过往春梦也总将他想得太过孟浪,实是我轻薄了他。
第46章 第二十五回 一
我二人在地上缠绵许久,他乖乖躺在地上,乌发散乱,那一张莲脸,无一处未被我吻过,而我扑在他身上,膝盖跪在他腿间。其实我真想这夜就与他欢好,但又怕他以为我是虎狼之徒,一有机会便上了,全然不顾情谊人伦。于是我两手捧着他脸,在酒窝边落下最后一吻,这才恋恋不舍道:“昊飞还须得你照顾,你便回去罢。”
他有些不信似的,仿佛见了柳下惠,试探着问:“你真要我回去?”
“我对你非一时之情。”我解释道,“也,不急这一夜。”
他伸手捋了捋我的鬓发,微微笑道:“便晓得你是最等得的一个人。”
我不明他意思,问道:“是好么?”
“当然是好。”他道,“天下熙熙攘攘,谁不急着去生,急着去死。”他的手滑到我胸口上,为我拢了拢衣襟,“只有你等得。”
连欢走后,我一人在房中又蹦又跳,又在枕头上拿大顶,又练了一套剑法,真是稀里哗啦,好不癫狂。我深知自己人才不如赛昊飞,自然对连欢没甚么吸引,本做好了苦恋一生的打算,谁晓得我为他做的事,他都一一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如今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我二人又何尝不是相知相许!我那阵狂喜致使一颗心乱扑乱跳,竟是要挣死似的,在床头靠了好久才缓过来。
这夜我几乎没合过眼,总想起连欢对我,从相敬如宾到舍得一笑,这中间我费了多少功夫,赴了多少生死,原来苍天确不负苦心人!我裹着被子,又哭又笑,心思泛滥得像回到了十几岁时;可是夜气方回,大梦初醒,才想起自己如今早已年过而立了。
翌日起得床来,叫客栈小二端上热水伺候,我洗了把脸,又穿衣照镜,那小二在一边直叫:“侯爷一派人才,世间罕有!”
我笑着佩剑,捋好丝绦,又道:“哪有的事?不过也是个凡人。”
小二却道:“非也非也!侯爷的风采,我也曾在旁人身上见过几次:一次是青州一个状元游街,一次是渤海一个总兵上任,还有几次,便是本乡几个兄弟娶亲。他们皆因遇着了大好的喜事,这才神清气爽。今日不过寻常一日,侯爷仍然如此,可见侯爷是天生的春风得意相。”我听他这话,真是受用无穷,便掏了几钱银子丢去:“说得好,赏!”
小二自然眉开眼笑,双手接了银子,喜道:“谢侯爷!”
出得厢房,下得楼来,正巧遇见几个官兵进门。为首一个见我当即跪下,后几个也随即拜倒。为首那个毕恭毕敬道:“李侯爷,知府大人有令,今夜在清凉岛摆庆功宴,叫我等请侯爷同两位兄弟今晚赴宴。”
我心道当初巴结官府,不过是为了救赛连二人的命,如今命已续了,没有继续与朝堂纠缠的理由。可卸磨杀驴向来不是我行径,何况人在他乡——
那官兵见我犹豫,一时急道:“侯爷若不赴宴,我等几个就要提头回去,还望侯爷给个面子!”话音未落,几人连连拜倒,响头磕得清脆,几个粗人的脑门不见红,地砖倒眼见要碎。我见此状,终于下定决心道:“好罢好罢,本来也不是大事。只是你等回去禀报知府大人,为上除害本是绝密,如今庆功,除我几人外,不可有唱曲儿的、拉琴的、献舞的、倒酒的、帮闲的……总之一个生脸也不许有,否则我三人当即走了,不与你们一点面子。”
官兵忙应道:“是,是!”
此时正巧赛昊飞并连欢也下得楼来,我又将话全盘转述。赛昊飞自是不愿,此时官兵已去,楼中无一个旁人,他径直道:“我得了保神丹救命,虽说不可卸磨杀驴,可我性命垂危是为何,还不是为了分一半寿元给欢弟?欢弟受伤是为何?还不是为了替皇帝除害?说来说去,这火因他而起,他再来灭火,万没有谢他的道理。”
我心想你说得全对,只有一样不对,那就是连欢早已伤病缠身,与皇帝没太大干系。我见他不愿,便给连欢递了个眼神,他点头会意,又劝道:“昊哥,不管怎地,避之都已应了,你又不去,倒是让他难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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