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昊飞便称好。姓孔的自然欢喜不已,可我瞧他那欢喜,不似只得了一个护院,一个乐师,他那双眼睛,倒是长在连欢身上下不来,这才猜到此人恐怕好些男色,这是看上我三弟了。只是“梅白”身为良家,他好色又不便明说,便以各种由头将我三人留下。我望向连欢,只见他裹着白袍子,宛如眠霜宿雪,小脸毫无血色。如此冷天,常人没有不鼻头发红,两颧飞粉的,他如此清高,倒也可称绝色,因此勾上了姓孔的。但等到春暖花开,孔老爷恐怕就会发现,这梅白哥儿仍是冷冰冰的,没有血色,好似三伏天也不能让他热起来。
第57章 第三十回
于是一行人顺水而去,与孔老爷到了他家府上,果真是高门大户,牌匾上孔府二字,足足要仰头去看。到了府中,一群女子便迎了出来,只见个个是粉浓钗滑,鬓黑眼溜,那要人夸好颜色,自是风月第一等。姓孔的走去左拥右抱,香来香去,却眼光难定,神色敷衍,仿佛心别有所属。
见我三人脸生,其中一个女子道:“老爷出去三天,就带回来三个,不仅找了男的,还找了胡人!”于是你推我搡,娇笑不止。
“胡说甚么!”他一边搂一个,又道:“你不是要唱戏么?这胡人便是我请来的乐师,琵琶、扬琴、笛子……没有他不会的,还会唱许多小曲儿,尔等学着去罢!”
赛昊飞一张胡面,本就招花惹草,这下女子只留下两个相陪,其余的便将他拥去后院,道要向他好生学学。他“哎”“哎”几声,也无人帮忙解围,一行人直往后院去了。
姓孔的一招手,又来了一群家丁,对他们道:“这便是我黄金百两请来的护院教头,尔等更需恭敬学习。”这便是在说我了。
一家丁嘲道:“瞧他那样,嘴上也没几根毛,能教甚么?”
另一人笑道:“曹十,你这话说的,难道是用毛教人么?”群人便是一阵哄笑。孔老爷干笑两声,又道:“甚么毛不毛的,李教头本是方外之士,轻功更是了得,我曾在港口亲眼见过,足可以铁掌水上漂哩!”
想来是他平日为主不尊,待下人甚好,家丁也恃宠生骄,其中有五个最敢叫的说道:“不信!不信!”
孔老爷无奈,转向我道:“李兄,这下如何是好?”
我道:“我初来乍到便做了教头,群人不服也是常事。不如你老出个难题,反正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没有我不能去的。”
“好!”孔老爷道,“尔等听见了?人家英雄气概,不与你乡人宵小计较。”
下人全叫:“快出题!出题!”
“如此,”姓孔的道,“小可颇有几分家财,这府中安放不了,于是在城南修了座库房,红瓦灰墙的便是。李兄不妨去那库中取一锭黄金,此行限时一炷香,不可惊动守卫,如超时或是惊动他人,便是输了。”
“此处到城南,常人怎地也要花上大半天,你要是输了,我们不认你当教头!”那用毛教人的小子叫道。
我本想驳问,如是我赢了呢?却又懒得逞口舌之快,于是只道:“你老便燃上香罢,李某去去就回。”说着便一个提气跃上墙头,又连踏墙外枯枝,这便寻风问月去也。不多时,我便到了城南,看见那城边果然有座红瓦灰墙的大房子,外有几条汉子守卫,心想这便是孔家库房了。他家宅子豪奢,竟说安放不了这些金银,也不知是多大的富贵,我便进去看上一看。
于是我鱼跃过墙,在地上跌了个滚,悄无半点声响。又飞快上得房顶,揭开瓦片,进得一间库房。只见库中钱箱码放齐整,打开其中一箱,顿时金光四射,果是黄金无疑。我拿起其中一锭,只见元宝底刻了孔字,便正是孔家财无疑。
我拿好元宝,在手中掂了一掂,心里得意,便又动身回去。我过院墙时,那讨嫌家丁道:“李九,我说罢!他怕是连路也找不见,这不就回来了么?”
我是铁了心要给他好看,便掷出那锭元宝,说道:“老爷瞧瞧,是你家的么?”
姓孔的拾起元宝,十几个家丁围了上来,七嘴八舌指道:“不错!有孔字铭文,确是老爷的!”
那家丁曹十终于再说不过,十分泄气又不肯泄气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那香还未点上,他便去了个来回?”
我问道:“怎地?我正想问香燃了多少呢!”
孔老爷笑道:“李兄你却不知。我叫下人来点香,谁知火折子受潮点不燃,正叫人换个新火时,你便回来了!真个是登天如地,踏雪无痕。”
此时家丁终于哄然,情愿的不情愿的,纷纷拱手,叫我一声教头。
往后直到岁旦,我三人一直隐姓埋名,在孔府中做帮闲。我每日天不亮起床,盯着护院练功,看着看着,便又在躺椅上着了过去,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其实根本无伤大雅,毕竟那几个家丁,也不是真心练功,其中有五个,叫作曹十、张四、李九、汪仁和朱光的,最为得宠油滑,整天偷懒,难管得很。我也懒得去管,躺在椅里,只见冬阳和煦,暖意洋洋,伸个懒腰,直道世上再没比这个更舒坦的事了。夜了则睡在厢房里,焚香熏暖,好不惬意。我那小雷音挂在墙上,也是嗡嗡作响,是想念它那剑侣了。幸而连欢就住在隔壁,他将玉壶冰挂在一墙之隔处,于是双剑合璧,彻夜和鸣。我趴在枕上,想着与连欢做了剑侣,他虽躺在赛昊飞怀里,却有一个名头是与我共享,是天地赏赐,宇宙教化,谁也夺不去。想到此处,我心中妥帖极了,睡时犹带微笑。
赛昊飞成日同女眷一齐鼓琴,做了梨园中的教头,也是久违的快意。唯有连欢不显山露水,自然闲着无事,女眷见他生得洁白无暇,便晓得姓孔的安了甚么心思,常常来跟我说,小心你那梅兄弟被老爷赚了去。我说我那兄弟那么大人了,就算有甚么,那也是自己愿意,他要是不愿,由不得别人。女眷皆是摆手,又说甚么,老爷的本事大了去了,你就是不愿,也有千百种手段让你从了。我再问,她们却又吞吞吐吐,不再说清。
心中怀着困惑,又不愿久困笼中,这日我便借了由头,与赛昊飞携连欢出去游玩。孔老爷向来是个不管事的,也任由我们去城中厮混。
时近岁末,福州城中张灯结彩,鱼龙川流,我三人原本并肩走着,人一多着,赛昊飞便走散了。我没多想地攥住连欢手,他诧异看了一眼,我才匆忙解释:“没旁的意思,只是怕你也走丢了。”
他笑笑说:“这么大的人了,走丢了过会便能跟上,怕甚么?”
我讪讪道:“是,是。”正想放下他手,却惊觉他并无松手之意,我这才喜上眉梢,又胡乱找些话来说。此时一旁正有一人打幡算命,一群孩童围着他要算,他却说:“尔等尚未成人,哪里有命哩?一旁去,一旁去!”算命方士都以道家居多,我定睛一看,这人竟是个身披红裟的大和尚,看着四五十岁,红光满面,气定神闲,竟是得道高僧模样,不知他怎流落到此处。我心下有趣,便牵了连欢过去,问道:“大和尚,我二人要算命,怎么算?是紫微斗数,还是八字流年?”
他微微笑道:“不掐指不投签,我只携一个布袋,袋中有无数天机锦条。你二人不如伸手进去,取一张锦条出来,瞧瞧上面写了甚么?”
我笑道:“有趣!拿布袋来!”我这话说着,牵着连欢那手便递了过去。那大和尚取出一个小臂长的百衲布囊,教我二人伸手进去,各自摸出一张锦条来。我展开锦条,上头写着篆字,原来是一首诗。我念了出来,便正是:
坐能观八百,卧耳听三千。
世间无事客,心内大还丹。
寥寥廿字竟写尽生平,我惊愕之余,又不禁趣味横生。和尚见我诧异,只微笑道:“我不止晓得你这些,还晓得你李侯爷为何有这等本事,这些机缘。”
我急道:“你快说来!”
“枉你李侯爷听高望远,却不知道我们佛家人惯有这些本事么?”
“甚么本事?”
“佛家有六种神通,修行至阿罗汉境界,便可得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其中修至大乘者,更可得他心通、宿命通、漏尽通。侯爷你可听高望远,并非是因为耳目过人,正是因佛缘甚深,才有这天生的天眼通、天耳通;后来误用金丹,便又得了神足通。”
我道:“其他都对,只是一点:李潜本是俗人,从未修佛过。”
“非是今生,”和尚笑道,“侯爷前世原是少林一莲下童子,自幼听经念佛,早已至阿罗汉境界。”
第58章 忘了第几回了
听到此处,我笑容不禁凝在面上,只因想起了些错事。
只听那和尚缓缓道来:“只可惜,你未至大乘,便遭贼人杀死,只好又惨入六道轮回。”
“你怎地又知道这些?”我喃喃问道。
“廿多年前,小僧本与侯爷有师兄弟之缘,一个守丹,一个点灯。侯爷转世后,小僧因受尽苦难,终于修得他心通之法,因此才在此以谶渡人。”
我握住连欢的手,掌心冷汗尽出,连欢也紧扣我手,竟是有些发战。我不知道怎么回和尚的话,赛昊飞正巧从后面迎来,双手拍上我同连欢肩头,乐道:“欢弟,避之,你们在这儿做甚?”
我扯开嘴角,勉强笑道:“在抽签算命呢。”
“噢,”赛昊飞说,“你算出甚么?”
我将锦条递给他,他通读一遍,奇道:“神了,确是如此!我也来抽一张。”
和尚自是欢迎,又请他入手布袋。他抽了一张锦条出来,兀自念道:
明教专门事灭魔,便有功德又如何?
不知清净光明意,焚心一片空自磨。
我心想,前两句倒是极对的,只是不明白为何说赛昊飞“焚心一片”?但此时我对和尚的他心通之法已深信不疑,于是暗道赛昊飞也深藏了许多秘密,比如那以其父之心祭鼎,不就是他干的一桩好事?
赛昊飞看了这诗,渐渐敛了笑容,又说:“第一句是极对的,只是不懂后面的判语,想来是你笔力有限,写不出诗,凑数罢了。”说着他便将锦条反扣案桌上,又牵了连欢手,二人径直去了。他牵连欢手时,连欢捏了我一下,又将抽到的锦条硬塞到我手中,想是怕赛发现。我默默收下锦条,他见我接稳了,不露端倪,这才同赛离去。
待他二人去得远了,我垂首打开锦条,只见里面又是一首诗:
梦幻之身不久长,莲华能几耐风霜?
何如跳出温柔窟,赠汝长生不死方。
我害怕极了,连同和尚对个眼都不敢,丢下锦条拔腿就走。我没头苍蝇似的跑了许久,这才在人群中寻到连赛二人,他两个正在挑花灯,只听连欢背对着我说:“这灯十分好看,成都却没有,要是能带回去给连华和怜儿看看,那就好了。”
小贩也催:“买一个罢,买一个罢。”
赛昊飞逗他:“我等不买,只是拿回去给家里人瞧瞧。”
此时我惊慌失措跑了过去,气还未喘匀,赛昊飞便笑道:“正好避之回来了,怎的累成这样——欢弟叫你拿上这灯笼,赶紧跑回成都叫老婆孩子看一眼哩!”
我苦笑道:“这灯烛才丁点长,我还没到湖北便已烧化了,哪还有灯?”
那小贩也说:“你老勿拿小的开心,中意的话,这便买了放到河里罢,拿回家便甚么也不剩了。”
赛昊飞道“好罢好罢”,便掏钱买下了花灯。我三人又寻了个水边,将花灯放了。望着灯水远去,我想起和尚说我前世是枉死沙弥,心有戚戚,不慎踩到软泥,身子一歪,差点滑进水里。赛昊飞在后头笑,还是连欢扣住我手,一把将我扯了回来。同时他传音入密道:“避之,那和尚所说头头是道,恐怕非虚,你暂稳心神,此事我二人从长计议。”
此时我歪立水边,半边身子倚在他身上,这才能站住脚。我想起他犯病时那狼狈之态,想是草木贪生,怕沙弥转世成皇帝寻仇。但如今真相大白:沙弥便是我。哪还怕报仇害他?只要我好生对他,便再没甚么担忧。有这因缘在,我二人从此真是绑在了一块,虽然惊惶,难掩一种乐趣——因为赛昊飞同他没有。
于是我低首,轻声说道:“我前尘尽忘,你大可放心。”
连欢闻言,唇角微微一动,又有一缕鬓发为风所拂,吹到我面上,搔得人痒。我靠着他,闻得一股清冷之气,只觉他躯体不凉不热,宛如泥偶。
第59章 第三十二回 刀光剑影莲火中生
我三人读了锦条,正各怀鬼胎,悄悄走在街上。不知不觉天已见黑,一路只见火树银花,行歌踏板,舟船穿梭,是许久未见之夜景——也是到了福州我三人才晓得,原来前朝废止的宵禁令,如今在江浙闽赣一带早已又重新施行,只有过节才能破个例。载循又收天下之兵,又防武禁夜,我现在才晓得他的厉害。
我三人只是慢慢走着,然三人为众,又是生面孔,总归是看着不大对付。一旁便有个官兵走上前来道:“看你等脸生,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
我不想惹麻烦,赶忙笑道:“官爷,小的广东人,在孔老爷家当长工。”
他招招手,又道:“闲话少讲,路引拿来。”于是我忙从怀里掏出路引,只盼他看了赶紧走人。
官兵许是巡检司的,见我口齿清晰,路引文凭对答如流,又有广东口音作为佐证,便不怀疑。他又问赛昊飞:“你这厮呢?瞧着可不是中原人。”
赛昊飞亦赔笑,从袖中拿出通关文牒道:“小的是孔老爷府中乐师,是色目人,常年游走中原,不曾作奸犯科过。”
官兵提着夜灯,就着灯火觑了一眼文牒,又丢到地上,赛昊飞忙弓腰去捡,恭敬样子叫官兵满意。他又问连欢:“你的也拿出来瞧瞧。”
连欢迟滞一下,我就猜到他并无此等东西傍身,他从前都是飞来飞去的,何曾被官兵盘问过来历。
那官兵说:“拿不出来?”正巧赛昊飞拿了一锭碎银藏在掌中,伸手去搭他胳膊,正想恭维两句,官兵便道:“拿不出路引便是无籍游民,王六陈虎,把人抓回巡检司!”一旁两个随从得令便上来架住连欢,连欢身形一晃,有挣脱之意,许是看到四周百姓聚众围观,他怕闹得满城风雨,于是又没有挣开。倒是赛昊飞火急火燎,伸手去抓官兵肩头,急道:“我等并非歹徒,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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