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恶声道:“游民无籍,依律是要治罪!”话音未落他丢了灯笼,抽出官刀横着一劈,赛昊飞猛向一旁闪去,未被劈伤。官兵见没杀中,一时气他不过,又抬起脚来一下踹到连欢腹上,连欢“呃”一声便软到地下,两个官兵也拉不住。赛昊飞见状盛怒,也不再解释,他捏起拳头举到耳畔,借着风火之势抢了过去,一拳便将官兵击飞到了一旁河里。见此情形,一旁百姓悉悉索索,我望过去,只见其中有胆壮叫好者,有幸灾乐祸者,有麻木相望者,不一而足。
那官兵还未爬上河岸,便又有一队巡检官兵杀来,将我几个团团围住。为扮无辜百姓,我与连欢均未携剑外出,赛昊飞更是两袖清风,连管笛箫也不曾带。我心道一旦打将起来,我便卷起连欢飞离,留下赛昊飞断后,我瞧他方才那一拳,是从未显露过的辛辣功夫,杀出重围想必不成问题。倒是连欢,往日里坚如寒冰的一个人,如今挨了凡人一脚便缩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蹲下身子,悄悄将连欢裹进怀里,只见他脸色苍白,四肢无力,腰细体孱,已然是病入膏肓。我以为他暂借性命,能保好一段日子,没想到眼下连一脚也挨不住——想到此处,方才制住连欢的王六陈虎拔出刀来,架到我脖颈上,刀身寒凉,我突地一惊,又想起他说,他真身本是钵中莲花,因钵碎裂,致使命不久矣。若要自救,只得去取光明鼎安顿真身,这才能活命。
见众人围攻,刀光剑影,赛昊飞也解开衣襟,将腰带裹在掌中。他本就身长,这几年又宽了身形,如此一来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我一手搂过连欢肩膀,一手揽住他膝弯,打算一打起来便趁乱纵身而去。正是对峙之时,一旁夜宴船上却下来一人,我都毋须看,只凭声音便晓得是姓孔的。他笑呵呵地把官兵聚到一齐,又安抚了甚么体己话,一人发了些银两,便让这事不作数了。
巡检司撤走时,那官兵湿淋淋地还在说:“瞧甚么!不过是喝醉了打交而已!”我瞧他袖里沉重,不晓得化了多少银两,想必这福州府税十有八九都是姓孔的捐的,众官兵卖他个面子也不在话下。
见人撤去,赛昊飞低下身来,阵脚自乱:“欢弟如何?怎地就这般扛不住了?”我抬起头来,借着夜灯看他,也是胡须杂乱,神情凄惶,心道你也不见得好些。我将连欢打横抱起,又对姓孔的说:“你老好心,寻个床榻教我兄弟睡着,再调些药汤喂他服下。”姓孔的便道:“这有何难!将他抱到船上来,这船上有床有汤,有灯有火,还怕他不好?”
于是我同赛昊飞将连欢送到船上,那孔家最得宠的五个家丁亦在船上,五人又是为他铺床,又是为他生火,一群唱曲儿的、弹琵琶的、执牙板的酒家女子看我等忙碌,叽叽喳喳,好不稀奇。
那边厢孔老爷差了下人煎些治外伤的药,赛昊飞听了又不放心,跟去甲板,要瞧着药煎好才行。我则悄悄去了连欢厢房,要追问他盗鼎一事。进得厢房,只见连欢卧于春榻间,瑞脑白气因绕,熏暖生香,我一进门便血气翻涌,但观连欢,虽是醒着,幽幽看我,甚至带了分笑,却不见一点血色。
我赶到床边,蹲下问他道:“如今你同昊飞分了寿数,这具身子江河日下,我看不过去。许久之前你曾说盗鼎可续命,此时再用那鼎,还有再造之功么?”
“也许……”他皱眉,又道,“或许……”
“你也不晓得罢。”我竟是生气了,“早知如此,当初你下不去手,我就该替你盗鼎去,也省得你叫连华留住我,还少害一个人。”
“避之,”他闷笑一声,“不是叫连华留住你。”
我疑道:“嗯?”
“而是叫你留住连华。”他道,“那回首山往年为我灵气所庇,阴阳调谐,万物和睦。可我莲身渐死,那回首山便也日渐凋零,何况连华那株桃花?当日她来寻我,便是为了抓我回去。”说着这话,他唇角含笑,竟有两分自夸,一分狡黠。
“我那时爱欲缠身,哪里离得开昊哥?便用你将连华留住。那时我只道是她不懂情,要是她动了凡心,也离不开你去。”他说到这里,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笑也没了,“哪里晓得你也是个不开窍的……”
“我——”我心里不忿,正要辩驳,不防姓孔的在外低声一句:“梅贤弟,你可好些了?我弄了些吃食,拿来与你尝尝。”
我一时火大,心道他来干甚么,还尝甚么尝,难道我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倒是连欢半挣起身,指着墙道:“这人贪我色相,八成是来调和说情,你藏到那墙上龛洞里去,他要是欲行不轨,你便跳出来赶走他。”我顺他指向看去,那船壁上果有一个龛洞,不大不小,足可容我藏身。
见我不动,连欢拍一拍我,又道:“快去,我放他进来了。”
“是了。”我也无法,便钻进龛洞,放下遮布,外头便瞧不见此处藏了人。然布帘粉红影绰,我目力过人,却能看清外头景象。只见姓孔的提着饭菜进来,放到桌上,又坐到床边摸连欢的脸:“贤弟,你伤得如何了?”
连欢羞赧似的,将脸别向一旁,不让他摸,只道:“有你老相助,自然是好多了。”
“自然是好。”姓孔的又拿过饭菜道,“这粥菜是我亲手操持,贤弟尝尝?这一阵打斗,怕是饿急了。”
“却也是,”连欢仍不转头过来,只是嗔道,“我一个人躺在此处,饿急了也无人搭理。”
姓孔的忙笑道:“那不是!我早想来看贤弟,只是你那两个兄弟太过缠人,你不得空闲,我自然不好来得。”
“官人有甚么事,”连欢终是转头过来,面上是一味清漠,一味傲然,虽有一丝笑,却不阴不阳,不带好意,“我兄弟在时,是做不得的?”
第60章 第三十三回
“官人有甚么事,”连欢终是转头过来,面上是一味清漠,一味傲然,虽有一丝笑,却不阴不阳,不带好意,“我兄弟在时,是做不得的?”
姓孔的却没看出好歹,竟大胆在他面上香了一记,见连欢不拒,他登时开怀,哈哈笑道:“自然是为了这等调风弄月之美事!贤弟,你亦对我有意,何不早说,可让我想得好苦哇!”
连欢轻笑一声,又慢慢躺了下去,阖上双目,任由姓孔的扯开衣襟,轻薄了无数下。我足弓绷起,身形欲射,是想跳出去驱走姓孔的,却又怕伤了和气,他将我三个赶下船去,那可如何是好。
我一个不防,姓孔的已经骑到连欢身上,抱着人大啖了,嘴里还说甚么“贤弟人如其名,梅香色白”,只听连欢道:“你老谬赞。梅花冷艳,怎会有蜂蝶恋幽香呢?我断是配不上这花。”
姓孔的从他身上抬起头来,嘻嘻笑道:“那贤弟是甚么花?”
连欢素袖一抬,遮到胸口,不教他亲,又冷笑道:“你老猜猜?”
姓孔的乐得满脸开花,伸出一指,吟道:“若教解语应倾城,任是无情也动人——贤弟这般国色,我看,是牡丹罢!”说着那指便落到连欢胸口丹珠上去了。
“不对,再猜。”连欢袖子一拂胸口,不给他摸,只顾磨他。
“求求你,好贤弟,”姓孔的又将他手拨开,按倒在床,“你瞧瞧我多可怜!眼下哪是猜哑谜的光景?”
我一时急了,想冲出去,可见连欢不推不拒,不禁又想,他活了多少岁了?飞光间阅人无数,有多少人亲过他,多少人同他睡过,他哪还怕这个。赛昊飞恐怕也不是第一个,想到这里,我嘴里泛苦,却又想笑,他虽不是第一个,倒极可能是最后一个,至于我,连半个也算不上。
我正纠结之际,只听得又一人推门进来,说道:“欢弟,我——”
听闻此声,我身子麻了半截,隔着粉帘子,只见赛昊飞扔下水盆,平日岳岳磊磊的身子微摇起来,全是震怒之态:“你这贱人,竟趁人之危辱人清白!”
姓孔的竟还要脸,连忙从榻上爬起,手忙脚乱披上袍子,嘴里又道:“赛兄弟,非是如此——”
此时要是连欢发话,场面也不见得如此难堪,我望向他,只见他歪在榻上,双眼紧闭,仿佛深陷昏迷。
赛昊飞骂道:“我兄弟受伤卧榻,人事不省,你、你竟然——”他气急了,一时无话可骂,猛然出掌,我在龛洞中瞧不真切,只见那掌中携有烈火。只消一掌,姓孔的便啸叫一声,浑身烧起火来。只见他身子如浸饱了油的蜡烛芯子,熊熊燃起大火,火色中一个人影惨呼,飞地冲出门去,接着便听到落水声,想来是他为了灭火,甚么也顾不了了。谁料落水后不久,家丁曹十高声问:“甚么东西掉下水去了?”
“是个着火的人!”另一人,许是叫朱光的答道。
“恐是吃醉了酒,让蜡烛点了袍子,”曹十道,“他跳将下去,火是灭了,可怎地没人浮起来?”
赛昊飞只顾抢上前去,将连欢抱在怀里,哪听外人说话,只有我听着家丁招呼捞人。他们忙活一阵,最后捞上一具尸体,衣裳皮肤头发早已烧焦,只得身上金饰看出是孔老爷。曹十惨呼:“老爷!你不是神通广大么?怎会让火烧死?定是有人害你!”
叫汪仁的哭丧道:“能害老爷的人,岂不是更神通广大么?我等还是各自逃命去罢!”其余三人也纷纷应和。
听了这话,我撩起帘子,脚上没踩稳,径直摔出了龛洞。我不顾狼狈喊道:“昊飞,你杀人了!”
赛昊飞猛地转身,头发散乱,目眦欲裂:“避之,你是不是安逸得糊涂了?我等本就是杀人的人!”
话音落了,他也不问我为何从龛中出现,只又转去为连欢擦脸,好似姓孔的污了他身子一般。
他拿暖手巾拭着连欢面孔,连欢终于醒转,握住他手道:“昊哥,你不必大动肝火。”他又望向我,“避之,你也不必惊慌,这不算杀人。我一早就看出,那孔老爷并非是人。”
我久为怪力乱神所浸淫,不觉奇怪,赛昊飞却误解道:“他轻薄于你,如此淫猥,确不算人。”
“非也,”连欢眯起双眼,徐徐笑道,“孔老爷实是五通神,幻化人形来享凡间富贵,因人身被昊哥烧坏,只好弃皮囊而去了。”
“五通神?”赛昊飞还是第一次听连欢亲口讲志怪,苦笑道,“欢弟,你不要为我开解,世上哪有那些东西?”
连欢半坐起身,乌发垂散,靠在赛昊飞怀里道:“昊哥你久在塞外,自然不知,五通神扬名于江南,乃邪财神,受人供奉,有毕世巨富。五通神最爱富贵美色,常化作商贾人士游荡,享酒、色、财、气是也。”
“如他只是弃皮囊而去,并非死了,岂不是要回来找我三个麻烦?”我道。
“怕甚么?”连欢有些得意,“自古是火克金,有昊哥在,怕他一个半鬼不成?”
“那倒是,”我松了口气,“昊飞也是,有这般功夫,竟从未显露过!”
赛昊飞抿抿嘴,没接话头,好似方才那掌不是他打的。连欢摇摇他手,又道:“昊哥,姓孔的那五个家丁,你记得没有?”
赛昊飞点头:“一个个偷奸耍滑,自然记得。”
“避之,你同昊哥去将他五个抓起来,我有事要办。”
我出了厢房,只见船已靠岸,甲板上杯盘狼藉,那五个家丁混在人中,正要往岸上去。我上前拽住曹十,赛昊飞一手拿一个,分别捉了汪仁、朱光,剩下两个不攻自破,软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同赛昊飞将这五人押到房内,只见连欢放下纱帐,卧在其中,背对外人道:“曹十、张四、李九、汪仁、朱光,我知道你五个是甚么人。”
他五个嗫嗫嚅嚅,伏在地上,软成一滩,好似有脚也不晓得怎么走,有嘴也不知道怎么说。终于有个最大胆的曹十道:“五通神大人走了,我五个今后便追随梅大人,鞍前马后……”
“我不要你五个作奴仆,”连欢摆摆手道,“做这么多年阴将也累了罢。”
李九斗胆抬眼问:“那大人是……?”
“我要你五个施展五鬼运财术,将五通神所有钱财运到剑南道龙泉驿勿用侯府邸去,上留一张符,写一个‘赛’字。送到以后,你五个回归天地,再不由人。”
“这有何难!”“且看我等的!”“大人菩萨心肠!”几人纷纷起身,拼命磕头,喜气洋洋,嘴里跑着吉祥话。
连欢笑道:“好了,闲话少说,快去罢。”
他话音未落,那五人便化作五道光彩,纠作一束,撞开了窗,飞了出去,化入空中不知所终了。我同赛昊飞极目望去,真是望穿秋水,看傻了眼。此时连欢才道:“他五个是五通神制下的五个鬼将,惯会挪用金珠宝贝,哪怕是家财万贯,运去千里以外,也不过是弹指一挥。”
第61章 第三十三回
果不其然,一盏茶功夫后,那五道光彩又飞回房中,接连落地,化作五个家丁。他五人跪地呼道:“大人在上,小的五个已将五通神钱财全数运至勿用侯府,是侯爷夫人亲手揭下的符。”
“不错,”连欢道,“我妹子还说甚么没有?”
曹十拱手道:“夫人只说,虽有泼天富贵,也需阖家齐享,问你老同侯爷、教主何时回去哩!”
另四个也纷纷道是。
连欢不答,只摆手道:“这有你等插嘴的份儿?滚罢。”
那五个得了赦令,嘿嘿五声,倏地化作五道光彩,冲入半空,消失于江上。赛昊飞先才显露了一手功夫,狠辣心绪未平,又遭这志怪场面所惊,一时气喘起来。连欢忙起身扶他,又对我怨道:“避之,叫你守着我,你不尽忠职守,倒平白惹出这些事来。”
我摊开两手,哑口无言,这倒成了我的错了!
自那之后,我三人便游历江浙闽粤一带。转眼到了六月,武盟又要举办大会,那时节我三人却在杭州西湖的一艘游船上。因六月廿四日为莲花生日,杭州人皆泛舟观莲,连欢见状道:“我亦想留待观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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