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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星河(近代现代)——九尾叶

时间:2021-01-02 10:23:57  作者:九尾叶
  梁迁的手臂从他的肩膀滑落下来,不知不觉地。他看着段星河,除了看着,什么反应都作不出,什么话语都显得苍白,心脏好像不会跳了,被冻成了冰块,向四肢百骸散发出寒意。
  外头的风越来越猛,吹得窗帘猎猎作响,两个人拥着一床棉被,在这方狭小的天地里,沉重地呼吸,安静地对视。
  段星河突然笑了,尽量眼角还湿润着,却好像卸下了庞大的包袱,轻声说:“小优的事,我还从来没跟别人讲过。”
  “嗯。”梁迁喉咙发堵,艰难地换了一口气,瞥见段星河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便动了动肩膀,小心翼翼地把掌心覆上去,肉贴着肉,握紧了。
  “还有什么,都告诉我吧。”
  那是一段混乱、痛苦、支离破碎的日子。
  段星河说,他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正在上固体物理学,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在讲台上口若悬河,介绍晶格振动热熔理论,而孙娟的电话不屈不挠,段星河刚挂断,又打过来,再挂,还打。他想母亲可能有急事,于是偷偷从教室后门溜出去,躲在楼梯转角按了接听。
  电话通了,孙娟却不说话,只是哭,她的哭声不大,嗓子完全哑了,段星河几乎无法分辨她在说什么。
  他跟辅导员请了假,坐最近一班飞机回到渔州,站在那片脏乱的住宅楼前,段星河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同。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楼上卖煎饼的大婶刚刚出摊,狭窄的人行道被五颜六色的塑料布铺满,卖丝袜、女士内衣、廉价首饰、灭蟑药的,都端着小马扎坐在自己的地摊后面,吸溜泡面,拿扇子扇风,卖力地吆喝,与风韵犹存的燕儿姐调情。
  以往,孙娟也是他们嬉笑打趣的对象。孙娟漂亮,虽然出身农村,只上过小学,但是伶俐大方,做事麻利,四十多岁了脸蛋依然又白又靓,在红枫路一带颇负盛名,段星河的父亲去世后,有许多男人追求她,其中不乏有几套房产的,但孙娟一概看不上。她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妇女,她都打算好了,后半辈子,她不再指望男人,她要指望她的儿女。
  住红枫路那几栋老楼的居民,哪个不晓得孙娟家里的两个孩子,一个读渔州中学,一个读外国语学校,成绩拔尖,相貌又好,气质谈吐与这里格格不入,真正是鲜花插在淤泥里。
  孙娟也为这两个孩子感到自豪,她在红枫路卖衣服,夏天时,摊上挂着短袖衫和牛仔热裤,冬天时,挂着毛衣和棉服,都是从批发市场拿的,几十块的进价,成本很低。每当有顾客驻足,她都会讲,这些款式是我女儿挑的,她在外国语上学,是学校艺术团的,眼光好着呢,现在的年轻女孩都喜欢穿这些。
  孙娟很宠爱段小优,女儿跟她长得像,气质更是清新脱俗,她把自己的遗憾和希望都寄托在段小优身上,希望她能有个锦绣前程。孙娟幼年时家里贫困,长辈又重男轻女,她只能早早辍学打工,失去了学习知识的黄金时间。她看着段小优,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不肯让她受一丁点委屈,摘星星摘月亮地养着,段小优要学画画学舞蹈,夫妻两个吃不饱肚子也要送去。
  段小优不负众望,长成了一朵亭亭玉立、仙气飘飘的白玉兰,这附近的人家没有不认识她的。老楼里住着几个泼皮无赖,四十多岁还打光棍,没有正经工作,平时就坐在榕树下喝茶,肆无忌惮地打量路过的年轻姑娘,表情猥琐地开黄腔。段小优十四五岁的时候,已经吸引了这群流氓的注意,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嬉皮笑脸地跟段小优搭讪,像流口水的癞皮狗,为此没少挨孙娟的打。
  从段小优进入青春期开始,孙娟就变得越来越泼辣,护女儿如同护自己的命,几次撒泼打滚,甚至拿刀威胁,才将附近的流氓收拾得服帖,对段小优只敢远观,不敢亵玩了。
  然而厄运永远来得那么猝不及防,这朵美丽的白玉兰,最终还是凋谢了。
 
 
第21章 
  昏暗的台灯下,段星河的影子淡淡的,一直蔓延到雪白的墙壁上,他的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呼吸的频率有些不稳。
  梁迁用掌心包裹住他蜷缩的右手,温柔地搓了两下。
  “报警了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一些。
  “我妈觉得这件事情不光彩,想遮掩过去,而且她情绪很差,一直在哭。小优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一天一夜都不开门。”段星河的语气中夹杂着懊悔,“后来是我报的警。”
  “报警是对的,”梁迁紧张起来,“警察怎么说?”
  段星河摇头:“证据不足。楼里没监控,看不清身高体形。那个人很谨慎,戴着手套,没留下任何指纹,甚至连安全套都带走了,公安局虽然立了案,但是破不了。过了好几天,我在沙发垫上找到了一点精斑,于是又联系他们,去医院做了个DNA鉴定。”
  光是听他描述,梁迁的心已经揪成一团,急切地问:“怎么样,能检测吗?”
  “能是能,”段星河又沉默了。他讲报警这一节的时候,迟疑、停顿的频率比先前更高,似乎在经受什么难以启齿的煎熬,过了一会才说:“做了DNA检测,但是公安部的资料库里匹配不到吻合的数据。”
  梁迁明白他的意思。这意味着,强奸段小优的男人或者是初犯,或者是手段娴熟、屡次逃脱法网的惯犯。
  “当初就不应该报警。”段星河忽然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梁迁,好像鼻塞一样,声音闷闷的,“都是我的错。”
  “别胡说。”
  段星河执拗地重复:“就是我的错。”
  “段星河,你别这样,”梁迁捏住段星河的肩膀,稍微使了点力,“你转过来。”
  段星河似乎有些醉了,勉强挣扎了几下,很快被梁迁扭转回来,微微张开嘴唇,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你没有错,你妈妈和小优也没错,错的是那个强奸犯,你明白吗?”
  见他不回话,梁迁屈起食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段星河像个玩偶,随着梁迁的动作晃动,可能是觉得梁迁严肃的表情很滑稽,他忽然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道理他都明白,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懊悔,就像控制不了当初吃人的舆论和急剧恶化的事态。
  被寄予厚望的DNA鉴定没有抓住强奸犯,段小优却在漫长的调查取证中精神崩溃了。一连数日,她面对着一双双充满同情的眼睛,不断地回忆和讲述被强暴的细节,还要回答那些尖锐的提问——虽然它们本身是善意的。
  你呼救了吗?为什么喊不出来?他用什么东西堵住你的嘴,什么东西捆住你的手,用什么姿势插入?一开始她总是哭,后来渐渐麻木了,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而无神。
  每次做笔录,段星河都陪着段小优,有时他搂着妹妹消瘦的脊背,哀求对面的警察,别问这些了行吗?
  可是不行啊,他们要查案,这些细节是必须要知道的。
  不到两周,段小优就瘦得形销骨立,她常常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谁叫也不答应。段星河每次用钥匙开门都提心吊胆,生怕看见空无一人的房间和一片随风飘舞的雪白窗帘,进门的时候也总是神经质地用鞋尖碾一碾地板,看看是不是踩到了什么粘糊的液体。
  在段小优陷入抑郁的同时,孙娟的状态也一落千丈,原本滋润丰满的身体干瘪了,脸蛋变得蜡黄憔悴,整夜失眠,呆呆地坐在阳台边上。女儿遭遇了暴行,本来应该从她这里得到最大的慰藉,可是孙娟精神恍惚的程度竟和段小优不相上下,甚至有点害怕靠近小优,除了事发那天抱着女儿痛哭一场,连平日里的嘘寒问暖都忘记了。
  沙发垫被送去检测精斑后,孙娟的焦虑更加明显,一天要问段星河十几遍,有结果了吗。后来听说DNA鉴定抓不住罪犯,孙娟气疯了,在公安局里静坐、闹绝食,一口咬定强奸犯是某个住在附近的流氓,让警察把他抓起来。
  闹了许多天,民警不堪其扰,让段星河把孙娟劝回去。他们调查了,段小优出事的时候,那伙流氓在街边打牌,附近的居民都看见了,有不在场证据。
  可是孙娟不信啊,怎么说都没用,那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开始出现问题,偏执到疯癫,竟然拿着菜刀要去找人家报仇,就在红枫路那棵上百年的榕树旁边,差点闹出命案。
  一半出于谨慎,一半出于无奈,民警将经常活动在红枫路一带的那伙人全部带到派出所问话,还要求他们做了DNA检测,结果,没有一个人与罪犯的基因信息相匹配。
  那伙流氓平日里就爱胡搅蛮缠,这会被冤枉了“清白”,更是咋咋呼呼,得理不饶人,嚣张的气焰差点把公安局给点了。他们回到红枫路,站在段星河家楼下指桑骂槐,不堪入耳的脏话一串接一串,引来无数路人的围观。本来段小优被性侵的事,只是自己家里的秘密,被他们这么一闹,一下子方圆五里无人不知。
  孙娟情绪激动,面色紫涨,走到窗边想与他们理论,刚要开口就晕倒了。段星河接了一桶冷水,“哗”地从阳台上泼下去,然后将孙娟抱到沙发上,掐她的人中。
  那伙流氓聚集在楼下,跳着脚骂了一个多钟头才渐渐散去,孙娟醒来后,一直默默流泪,突然惊天动地地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
  而几米之外,段小优的卧室房门紧闭,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那段时间,段星河从来没有真正睡着过。他时刻保持警惕,做梦也留着一线意识,孙娟和段小优制造出的任何响动都让他恐惧,如果什么响动都没有,又是另一种恐惧。
  偶尔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有一天,段星河质问孙娟,妈,你能不能坚强一点?你明明是那么坚强的一个人。
  孙娟在喝米汤,手中的汤匙掉在地上,摔碎了。她神志不清地扑到段星河身上,叫嚷着“你去死吧”,狠狠地掐住他的脖子。
  她的力气异乎寻常的大,段星河涨红了脸,精疲力尽地与她撕打,因为呼吸紊乱,额头上渗出层层细汗。
  多日不见阳光的段小优,穿着布袋子一样的睡衣,像女鬼一样飘过来,帮助段星河拉开了发疯的母亲。
  孙娟看到段小优,整个人定住了,过了几秒,忽然抱住她号啕大哭,颠三倒四地说妈妈对不起你。
  段星河花了很多时间盘问,因为孙娟的精神状态不能集中,记忆也出现了问题,他费了好大劲才弄清原委。原来那天晚上孙娟回家时,曾在楼梯上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老楼里很黑,一楼还有一盏十几瓦的灯泡随风摇晃,到了四五层,便只有破窗而入的月光照明了。
  孙娟走到四层半,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跟一个行色匆匆的模糊人影撞上,那人戴着口罩,低着头,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听到孙娟说“对不起”,还应了一声。
  孙娟患有类风湿,平日里行动不太利索,揉着后腰慢慢爬上楼,到了自家门口,忽然听到断断续续的、沉闷的呜咽声。她觉得奇怪,掏出钥匙开了门,借着幽暗的月光扫了一眼客厅,几秒后,控制不住地尖叫起来。只见段小优蜷缩在沙发上,赤身裸体,嘴里塞着内裤,正在剧烈地发抖。她的双手被缚在背后,雪白的乳房上布满了暗红的掐痕。孙娟捂着嘴,踉踉跄跄地下楼去追,但是耽搁了几分钟,外面车水马龙,灯光绚烂,强奸犯已经找不到了。
  孙娟很爱很爱段小优,这份爱太重,最终变成一个名为愧疚的巨大漩涡,将她拖入了黑暗深渊。
  段星河同时照顾两个抑郁的病人,精神高度紧张,脱发、暴瘦、黑眼圈牢牢地粘在脸上。许多次他濒临崩溃,全靠意志力撑着,反复告诫自己不能放弃,否则这个家庭就真的垮了。
  所幸,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段小优慢慢恢复了健康。她开始主动进食,也会帮着段星河打扫卫生,但是性格完全变了,变得胆怯、神经质而且沉默。在她好转的同时,孙娟的病情进一步恶化了,暴力倾向越来越严重,段星河跟段小优商量,搬到沧市去,把母亲送到清沐疗养院治疗。段小优神色木然地点头,顺从地接受一切安排。
  她也不得不走,流言蜚语是传得最快的,不说街坊邻里,就是在学校,她被强暴的消息也已经人尽皆知,段星河去办转学手续的时候,就有某些学生围着他指指点点。
  于是,在暴行发生三个月后,他们搬到了沧市,一个繁华、陌生、举目无亲的地方。抵达的当晚,段星河看着银行卡上的余额,咬牙做了退学的决定。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家里的存款有限,而孙娟的治疗费用高昂,最重要的是,段小优离不开他。
  于是就这么生活着,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之后,段星河回到渔州,在一个霞光万丈的傍晚,遇到了他的老同学梁迁。
  “就这样。”段星河又喝完了一杯红酒,眼神有点飘,对梁迁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你是不是醉了。”梁迁试探着搭了一下他的额头,觉得有点烫。
  段星河摇头,动作认真得像个孩子,小声说:“只是有点渴。”
  床头柜上放着两个酒瓶,梁迁拿起来摇了摇,其中一个空了,另一个还剩一小杯的样子,他把酒倒进自己的纸杯里,刚要端,段星河一把抢过去喝了,喉咙中还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这下梁迁可以确定,他真的醉了。
  月亮自窗前溜走,房间里的一切都影影绰绰。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没说话。过了一会,段星河肩膀一歪,不胜酒力地靠在床板上,身体软绵绵地往下滑,把梁迁身上的被子都拽走了。
  “困了?”梁迁弯腰问他。
  段星河眼皮打架,挣扎着试图坐直,大着舌头说:“我回那边去。”
  “就在这睡吧,”梁迁按着他的肩膀,“又不是没床。”
  “不行,小优醒来看不见我……”
  “她都睡了。”
  “她会做噩梦,”段星河急得呛住了,把脸埋在被子里不停咳嗽,梁迁拍他的背帮忙顺气,温和地说:“没事,我不睡,我守着。”
  片刻后,段星河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梁迁小心翼翼地拂开他鬓边的头发,看见他闭着眼睛,两颊带着激动的红潮,已经睡着了。
  梁迁取下段星河的拖鞋,把他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的长腿抻直,然后替他掖好被角、关了台灯。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来,赤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周遭的氧气仿佛不够,让他觉得胸口憋闷。梁迁停在窗户前,把缝隙推得更宽,一股冷风窜进来,却无法缓解那股难言的焦躁。
  为什么?梁迁仰头看着月亮,还是那么高那么远,与几年前在北京街头散步时并无两样。他想问问这轮月亮,为什么这许多的不幸要同时降临在段星河以及他的家人头上,为什么连一副可以倚靠的肩膀都不给他,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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