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许云突然问:“那是什么?”
“猫。”梁迁认出黑影的样子,吹了声口哨,“大将军,过来。”
大将军昂着小脑袋,从容不迫地走过来,挤到梁迁和段星河的小腿之间,缩成一颗毛球。
四人一猫望着黑黢黢的池塘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段小优掩着口鼻打了个喷嚏。梁迁回过神,问她要不要到车里去坐,可以开空调,她摇头拒绝了。
正说着,段星河突然挣了一下,把左手从梁迁的口袋抽出来。梁迁看他起身,疑惑地问:“去哪?”
段星河说:“给小优和桃子姐买点喝的。”
梁迁忙说:“我和你一起。”
他们沿着林荫道慢慢往外走,经过A03幢时,段星河抬起头,视线掠过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只是轻轻一眼,又转回来,盯着脚下的路。
“担心啊?”梁迁问。
“没有,”段星河嘴上否认,脑袋却无意识地点了一下。
梁迁其实也焦虑,但他不像段星河那样喜欢闷着,有什么说什么:“他们不会吵架吧?”
段星河思考片刻,不算迟疑地说:“应该不会。”
梁迁应了一声,段星河又说:“你爸妈都是知识分子,我妈很尊重知识分子的。”
既是安慰梁迁,也是安慰自己。
小区外面开了一溜铺面,光奶茶店就有三四家,他们买了些热饮,等打包的时候,梁迁闻到隔壁关东煮的香气,问段星河:“吃吗?”
段星河有点无奈地望着他,梁迁理直气壮地说:“怎么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就算是挨打挨骂,也得吃饱了再说啊。”
段星河抿着嘴唇,腮边现出两个浅浅的窝儿,表情十分可爱,最后憋不住笑了:“好吧。”
回到小区,大家围着长椅喝奶茶,吃夜宵,姚许云和段小优坐着,凑在一起看萌宠视频,梁迁和段星河站着,偶尔给大将军喂一个丸子。
“有一个小时了吧,”姚许云歪倒在段小优的肩膀上,呵欠连天,“怎么这么久啊?”
“我哪知道。”梁迁摸出手机,犹豫着该不该给他妈打个电话。
还没拨号,手机突然在掌心振动起来。
他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干妈”两个字,愣住了,一时忘了接听。
“你干妈的电话,”段星河轻声提醒。
“嗯,”梁迁把没喝完的热饮递给段星河,走到几米外黑暗的树影下,按了接听键。他的心脏又重又快地跳动着,涌上一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的预感。
第51章
“梁迁,我跟你说件事,你别激动。”
贺安梅一如既往的雷厉风行,开口就直奔主题,语速很快,略有些凝重。
梁迁知道她事务冗杂,工作繁忙,不敢多耽搁,答应道:“我明白,干妈你说。”
贺安梅说:“之前你拜托我那个强奸案,嫌疑人可能落网了。”
等了两秒,没听见梁迁回答,她就继续讲:“前几天玉川市红柳区的公安局跟我们九江分局联系,说他们抓了个强奸犯,审问的时候诈了一下,那人就交代了,说在渔州还犯过一桩案子。现在他们出了个协作函,让九江分局帮忙调查。”
“哦,”梁迁的声音很干,他看了一眼池塘,姚许云和段小优正在逗弄大将军,段星河侧身站着,面朝他所在的位置,眉目看不清楚,但梁迁确切地感觉到,他很关切地望着自己。
他平静下来,问贺安梅:“就是段小优的案子?”
“嗯。上次你跟我说了之后,我就跟九江分局的陆宇打了招呼,他吩咐下面的人多关注G省内的强奸案,这次红柳公安局的协作函一到,他们就觉得像,虽然强奸犯交代得不清不楚,但是时间地点基本对得上,应该就是五年前那桩案子。”
如果贺安梅人在眼前,梁迁真要给她鞠上一躬:“干妈,谢谢你,五年前的案子,我都没想到能破。”
“你先别谢,”贺安梅打断他,随后叹了口气,“现在事情有点棘手。”
原来强奸犯被拘留之后,家人给请了律师,会见之后他便翻了供,死不承认渔州这桩旧案,还宣称自己受到刑讯逼供。这头九江分局协助兄弟单位侦查,去档案室翻五年前的卷宗,找是找到了,里面的内容却残缺不全,丢了几页笔录,还有最关键的一份证据。
梁迁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你不会告诉我DNA检测报告丢了吧?”
贺安梅沉默几秒,说:“分局民警打算联系受害人家属,我压下去了,先跟你通个气。”
“电子卷宗呢?”
“渔州16年下半年才开始推广刑事案件卷宗电子化,之前都是纸质的。”
梁迁薅了一把头发,胸腔里仿佛有数不清的小人在乱跳,烦得很,他没辙了,问贺安梅:“那现在怎么办?”
贺安梅说:“笔录可以补,DNA检测报告只能找了,九江区一年近千件刑事案子,工作量有点大,可能要等几天才有结果。”
梁迁问:“如果最后找不到呢?”
那头没了声音,过了一会才回答:“再说吧。”
“梁迁?”池塘边传来一声呼唤,是段星河在喊他。
“干妈,那就拜托你了,”梁迁加快语速,再次向贺安梅道谢,约定有了结果第一时间联系,然后把电话挂了。
他回到段星河身边,问:“怎么了?”
段星河蹙着眉,表情严肃:“阿姨发消息,说可以回去了。”
梁迁看了眼自己的手机,十分钟前姚南冬也给他发过同样的微信。
“那就走吧。”
事到临头,反而不那么紧张了,他们从后备箱搬了水果,叫上姚许云和段小优一起回去。
门开了,房间里充满沉闷哀伤的空气,开门的是梁宴杰,情绪还算平稳,只是神态疲惫。姚南冬和孙娟坐在沙发上,背对玄关,姚南冬揽着孙娟的肩膀,像是两个好姐妹在说悄悄话,然而公寓里却寂静无声。
梁迁把水果放在地板上,有些犹豫地看了段星河一眼。姚许云和段小优识时务,找了个角落站着,不敢妄动,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段星河喊了一声“妈”,孙娟听到了,下巴颤了颤,过了几秒,她不甚灵活地转过头,恍恍惚惚地盯着他们瞧。
她哭过了,眼睛像两颗淡红的玻璃珠,陷在松弛的眼皮和堆积的皱纹中间,努力地睁着、瞪着,想要认清这个世界。
梁迁觉得难过,低声道歉:“阿姨,对不起。”
孙娟恍若未闻,紧紧地抓着沙发垫,枯瘦的手臂隆起淡青色血管。过了一会,她软弱无力地垂下头,发出吸鼻涕的声音。
再待下去不合适了,姚南冬叹了口气,说:“星河妈妈,那我们先回去了。”
大家兵荒马乱地告别,连客套话都省了,好像在逃命,急匆匆的。
梁迁不想这么快离开,担心孙娟责骂段星河,但姚南冬扯着他的袖子,硬是把他拽了出来。
一路沉默。梁迁沉默地开车,老两口沉默地看着窗外。
快到天泽园时,梁迁打起精神,问姚南冬:“妈,你怎么跟段星河的妈妈谈的啊。”
“能怎么谈,”姚南冬的语气,好像在埋怨他问了个傻问题,“推心置腹呗。”
“那,我当年出柜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特别难受啊?”
一到教训他梁宴杰就特别来劲,气哼哼地说:“现在想起来了?你妈当时哭了好几天!”
“谁哭了?”姚南冬反驳,“是你天天长吁短叹!”
梁迁回想当年,觉得自己确实过分,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开门见山就说自己喜欢男人,后来也没关心过他们接受的怎么样,假期回家,父母不提,他就跟着忘了这茬,还真当两位长辈是神仙下凡,已经见怪不怪了。
汽车停在别墅前,姚南冬叮嘱道:“星河妈妈肯定暂时接受不了,你这段时间少上门去打扰人家。”
“我知道。”梁迁解开安全带,大步跨过去帮姚南冬拉车门,笑得格外殷勤:“今天辛苦二位了。”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梁迁洗了澡,靠在床头看书,一本特别厚的合同法专著,理论深奥,内容枯燥,他翻了几页就放下了,拿起手机看消息。把平时不打开的微信群都浏览了一遍,又读了些公众号文章,不知不觉到了凌晨一点半,段星河那边仍旧没有动静。他按耐不住,给段星河打了个电话,结果刚接通就被挂断了,对面发来一句:“我妈在哭,待会回你。”
梁迁无计可施,重新把合同法拿起来,一目十行地读。等到凌晨四点多,他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段星河问:“你睡了吗?”
梁迁回“没有”,拨了电话过去。那边很快就接了,他问:“阿姨情况怎么样?”
“还好,刚刚睡了。”段星河对梁迁说谢谢,还说多亏了梁宴杰和姚南冬,孙娟的反应比预料中温和太多。
梁迁问:“你妈骂你了吗?”
“没有,”段星河顿了顿,“就是一直问我为什么。”
孙娟不能理解这一切。她活了大半辈子,或许听人说起过一两次“同性恋”,但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背后的人群以及生活方式,对她而言如同异世界一样遥远。就像她知道UFO,但绝不会相信自己的儿子是外星人,那不是天方夜谭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失语,过了一阵,梁迁问:“你觉得,她要多久才能接受?”
“不知道,”段星河的呼吸很轻,“但我不是亲生的,她难过的程度应该会少一点。”
梁迁呵斥他:“胡说什么呢。”
“真的,这是我最感谢亲生父母的一次,我跟我妈说,同性恋是天生的,不是她的错,是抛弃我的那两个人的错。”
梁迁觉得今晚的段星河有些不一样,以往他不会这样敞开心扉,不会展露自己的脆弱,更不会在梁迁问“你是不是累了”的时候,有点委屈地说“嗯”。
“累了就睡吧,过一会天都亮了。”
“睡不着,”段星河似乎翻了个身,“梁迁,你能给我唱首歌吗?”
梁迁很意外:“你想听啊?”
“以前大家都说你唱歌好听,只有我没听过。”
梁迁一半心酸,一半得意,想到自己两年没去过KTV了,还有点忐忑,生怕段星河觉得“不过如此”,丢面子。
但唱还是要唱的,梁迁无法拒绝这样的段星河。
“你想听什么,摇篮曲?”
段星河笑了:“都行。”
冷不丁的,梁迁脑海里响起一股旋律,轻快、温柔、平和,就像段星河这个人一样。
“那我唱了啊,”夜晚太安静,他清了清嗓子,把调子放得很低,唱起一首老歌。
“我从远方来到陌生的地方,就像沉睡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我将不顾一切的来到这地方,放眼望去,一路春光不再平凡。
白兰鸽,白兰鸽,飞过彩虹划过的瞬间,他就在远方,不要停止追寻着他。”【注】
梁迁记不住歌词,唱得断断续续,到后来就只哼调子。结束之后,他挺不好意思地问段星河“怎么样”,却没收到回答,听筒里只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梁迁笑了笑,耐心地等了一会,挂掉电话,也睡了。
第52章
一到年底就立案难,梁迁带着贾斌去邻市出差,本打算两天就回,结果被立案庭的法官各种刁难,一会又要诉前调解,整来整去,耽误了五六天才办妥。
酒店的饭难吃,床难睡,梁迁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段星河视频。
晚上九点,段星河准时上线,刚洗过澡,没干透的头发柔软地耷拉着,眼睛很亮,嘴唇很润,像是饱满的樱桃,一嘬就能出水。梁迁注意到他穿了一件新睡衣,浅蓝色的珊瑚绒,胸口印着卡通图案,可爱得让人发笑。
“阿姨买的?”
段星河点点头,颇为无奈的样子。
梁迁问:“她今天心情好吗?”
“挺好的,”段星河顿了顿,“小优过来了。”
他们坦白之后,段小优回家的频率明显变高了,有时还给孙娟带些礼物,一双手套、一条围巾之类的,让孙娟很高兴。虽然母女俩交流起来还是不太自然,但关系明显比以前缓和多了。
有她在,孙娟就忘却了烦恼,不再为段星河的性取向而钻牛角尖,笑容也多了。
梁迁感到欣慰:“小优现在真是懂事了,你没白疼她。”
段星河脸上显出微笑的痕迹,停留了一会,慢慢收敛了,似乎想起了什么麻烦事。
“今天桃子姐告诉我,她一个……朋友的朋友,给小优介绍了一份工作。”
“哦,”梁迁看他的反应,估摸着这份工作大有来头,也严肃起来:“什么公司?”
“不是公司,是一个专门为家庭暴力和强奸案受害者维权的公益团体,主要做法律援助和心理疏导。”段星河顿了顿,眼中浮现出忧虑,“他们原来的心理咨询师走了,想找个新的。不做心理疏导的话,还有个行政的岗位。”
段小优在大学期间辅修过心理学,但水平很一般,没拿到学位。对方发出邀请,看上的肯定不是她半吊子的专业能力。
事关重大,梁迁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才说:“如果小优真的走出阴影了,能够去外面帮助更多的女性,倒是挺有意义的。”
段星河沉闷地“嗯”了一声。
梁迁明白他的顾虑,一旦段小优加入了这个公益组织,那么每天接触的都是些不幸的来客,她在安慰别人的同时,免不了一遍遍扯开自己的伤口,谁也不确定如今的她是否康复如初,能够承受这样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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