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苏天乾却持不同的意见,他并未直接反驳苏长风,而是让苏长风站到了离画稍远的位置。
“你且再看看。”苏天乾道。
苏长风不解其意,但依言退了数步,等到离画已经有一定距离之后,再将信将疑看向画绢。
只见画中山水杳然深远,苏长风宛如一下身处于寂寞无人的幽静山林,幽情远思,心绪震动。原本近看甚为潦草的树林,此时看来姿态各异,郁郁苍苍,枝干遒劲,让人一下就感受到了江南水岸的水雾迷离。
苏长风盯着这幅画,只觉得一直以来困在心里的困惑有所松动,隐约领悟到山水画的更深一层的神韵。
松石老人也站到离画稍远的位置,他伫立良久,眼眸中带着同样若有所悟的深思:“近景重形,远景重势。万悲闲人的画不在于斤斤细巧,挥洒随心,实在是大气高雅,让我等钦佩!”
李鹤卿点头:“万悲闲人画树看似潦草,实际上却是下笔如神,必须得对树叶的结构与形态熟稔于心,才能画得出来!”
苏天乾越看这幅画越觉得精深奥妙,他深吸口气而后吐出,由衷道:“万悲闲人这幅画实开水墨山水画之始!”
他已经能想象出这幅画问世之后画坛的轰动了,正如同“金碧山水”一般,世上一定会涌现出大量的水墨画。
顾政并不懂画,但是以他的眼光看来,同样觉得万悲闲人的画作更合他的眼缘。
六位画坛大家被万悲闲人的画作彻底折服,显得一开始就大肆抨击万悲闲人的徐梁更加愚蠢。徐梁想到之前在顾政面前的几次发言,面红耳赤,根本不敢看易词与顾政的脸,恨不能此时就从这里溜走。
站在徐梁同一个方位的宇相杰握紧了拳头,额头蹦出了青筋,一双眼睛因充血而通红。他两腮绷紧,牙齿紧咬,全身血液如同逆流,只觉得头阵阵发晕,又好似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遍体生寒。
他以为这次胜券在握,绝对不可能输掉这场文斗,现实却狠狠给他一巴掌。
宇相杰死死盯着万悲闲人的画作,像是要用眼神在画绢上烫出一个洞来。他反复地不甘地咀嚼着万悲闲人这个名字,将其咽入心中。
今日输了,是他技不如人!但他宇相杰迟早一天会雪今日之耻,将万悲闲人狠狠踩在脚底下!
六位画坛大家一致认为这次是万悲闲人的画作更胜一筹。按照比赛的规定,又请画院的人来评判,毫无疑问万悲闲人的画作依旧得到了大部分人的支持,引起了画院众人的轰动。
万悲闲人文斗赢了!
当松石老人宣布了文斗结果时,在船舫外等候了一天原本热闹哄哄的人群突然地陷入安静之中,过了片刻爆发出了比之前更大的讨论声。
“宇相杰竟然输了!怎么可能!难道万悲闲人的画工比石忠老人还要胜出一筹吗!”
“万悲闲人不是画都来不及作完吗,怎么就赢了?”
“我就知道赢的一定会是万悲闲人,你们根本没看过万悲闲人的画作,看过之后你们就知道,这场胜利是万悲闲人应得的!”
“会不会是因为松石老人与万悲闲人关系甚好,所以才……”
“哼!愚蠢!用你的脑子想想就知道不可能,又不是只有万悲闲人一个人评判,除了六位大家之外还有几十位画院中的人来评判,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全都偏袒万悲闲人吗?”
……
船舫外的人议论纷纷,什么说法都有。
松石老人环顾四周,皱眉高声道:“此次文斗的画作将会在秦洲展示一月,众人皆可前来品鉴!”
这句话算是正是给今日的文斗做了收尾。
万悲闲人与宇相杰的画作被人取走,连夜做好装裱之后将会在秦洲展示。以松石老人为首的画坛六大家纷纷行礼之后告退。徐梁因为之前对万悲闲人画作错误的评价颜面全无,给顾政行过礼之后也匆匆告退了。
宇相杰深吸口气,无论如何也压不下眼中强烈的不甘。
他上前对顾政低头跪拜行礼道:“草民宇相杰告辞!”
宇相杰的视线中能看到顾政所穿着的黑色鞋履,和绣着繁复精致图案的黑色衣袍。衣袍未动,顾政也并未开口。
宇相杰跪在地上,只觉得一道锐利有如实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宇相杰从文斗失败的愤怒中清醒了一点,感觉到了深入骨髓的莫大压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宇相杰觉得顾政对自己抱着一种冷酷的恶意,以至于察觉到顾政的视线移开时,宇相杰竟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宇相杰再次跪拜道:“草民宇相杰告辞!”
终于,顾政低沉的声音响起:“走罢。”
宇相杰起身,忽然用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让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易词静静地立于顾政身后,表情淡漠,身材颀长清瘦,就好似一株清雅的兰草静立一室之内。
宇相杰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终于知道顾政对自己冷冰冰的厌恶是从何而来的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那日在北斗居搭讪之人,会是当今的秦皇妃!
宇相杰几乎是一步也不敢停地离开了秦洲。
此时,船舫中就只剩下顾政、易词,与宫中的侍卫宫人们。
就在自己的画作被收走之后,易词忽而瞥见了画上的盖印,突然发现自己的印章在换衣服的时候忘记带在身上。他忧心匆匆,等到众人走后立马对顾政道:“陛下,我想出去会儿?”
顾政的视线落在易词身上,眉眼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挺拔深邃,他问道:“做什么?”
易词露出窘迫的表情,低头小声道:“出恭。”
顾政看着易词为难的神情,纤细精致的眉目蹙着,眼神闪躲,白皙的面颊似乎都飘上来一抹绯红。顾政深沉的眼眸浮现出淡淡的笑意,竟觉得此时的易词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顾政笑道:“出恭的事也要跟朕汇报么?”
易词瞪了顾政一眼,磨牙低声道:“这不是陛下你非要问的么?”
顾政大度道:“快去吧。”
顾政等了片刻,不见易词回来。此时夜色已然降临,秦洲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忽听得“扑通”一声,有人在外面叫道:“有人落水啦!”
顾政从船舫的窗外看去,发现一人正在水中挣扎,脑袋几次沉下水面,等那张脸浮出水面时,顾政眼瞳一缩。
那人竟是易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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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易词搜寻了一遍自己身上, 确实没找到印章在哪里。他记起之前在暗室换衣服时,曾经印章取下来过,想来应该是落在暗室里了。
易词急匆匆去寻, 却发现根本记不得去暗室的路径了。
匆忙间, 易词瞥见回廊上人群中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魏玉舒的身影,易词想了想, 犹豫片刻还是钻入人群赶了过去。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顾政此时在船舫一楼, 这边回廊正好其视野的死角, 顾政不可能发现他与什么人接触。
此时众人才得知文斗结果不久, 都在嘈杂地议论, 一团挤在回廊根本没有散去。易词勉强挤入人群,只觉得拥挤不堪,水泄不通,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一只乌篷小舟忽然从船舫的背后划出,船桨在盈满灯火的湖面上搅动, 搅碎了一湖的灯火,水波荡漾, 宛如碎了一湖的星光。
有眼尖地人认出这只小舟的来历,指着那只小舟大声道:“是万悲闲人!万悲闲人来的时候便是乘坐此舟!”
这一声叫喊直接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众人对万悲闲人实在太过好奇, 想要一睹其庐山真面目,一时间所有人都向着易词所在的这边回廊挤过来。
易词心道一声不好, 拼命往后退去,被众人挤到了内侧的栏杆处。这栏杆只做装饰用处, 才堪堪及人的小腿高,易词被挤得退无退,竟是直接被栏杆绊得后仰了出去。
“扑通!”
只听得有人惊慌道:“不好了, 有人落水了!”
外面一片混乱,易词却什么也听不清楚。冰凉刺骨的水扎入他的眼睛,灌入他的耳中、鼻中、口中,易词一张嘴就有湖水灌入,他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只觉得肺部像要爆炸了一般。
他在水中拼命划动着双臂,想要从水中探出头来。然而湖底好似一个深渊一般,要将他吸入其中。
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他真的要死了么……
易词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想要划动手臂,四肢却仿佛不属于他一般的失去了知觉,只能任由冰凉的湖水包裹着自己,将自己扯入湖底之中。
就在这时,船舫中一道黑色的身影扑入水中,船舫里有人惊声道:“陛下!”
顾政的黑衣被湖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其劲瘦有力的腰肢,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他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锐利地搜寻着易词的所在,湖面却空空荡荡只有阵阵涟漪,易词已经沉入湖中。
顾政来不及擦去灌入眼中的冰凉湖水,直接深吸口气一头扎进了湖中。
霎时间,顾政的眼睛仿佛被人泼了盐水般的疼痛。湖底下与湖面上简直是两个世界,湖面上灯火通明,而湖底下却是一片昏暗,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看到易词的所在。
顾政的心里竟起了一丝恐慌。
因为想到易词的逝去而恐慌。
顾政在心里默念道:易词,你在哪里,你发出点动静!
不知道是不是易词感知到了他的想法,湖水中的某一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波动。顾政如一条矫健有力的黑蟒迅速赶了过去。
终于,顾政抓住了缓缓下沉的易词,他用力一扯,将易词扯入自己怀中,奋力向上游去。
当身体探出湖面的那一刻,黑暗与耳朵的嗡鸣退去,顾政甩去脸上的湖水,第一时间看向怀中的易词。
湿润的黑发如同海草一般黏在易词苍白的脸颊,他的皮肤雪白而冰冷,纤细精致的眉头痛苦地蹙紧,薄薄的眼皮紧闭着,长长睫毛挂着水痕,整个人比玉做的人还要冰凉白皙,有着难以言喻的脆弱美感。
顾政的人也跟着跳入了湖中,当顾政带着易词出现之后,纷纷赶了过去,将顾政与易词救出了湖中。
而就在易词被救出的一瞬间,身体僵硬的魏玉舒终于眨动了一直没眨动的眼睛。他的身体仿佛被钉在了原地,整个人仿佛一根栏杆伫立着。
在发现落水的人是易词时,一向冷静稳重的魏玉舒疯了一般想要冲入湖中,但当他看到顾政先他一步跳入水中,紧接着顾政的人也跳入水中时,魏玉舒就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定住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了多大的自制力控制住自己。
他决不能现身,他一旦跳入水中,脸上的□□要不了多久就会从脸上脱落。事情败露,同样保不住易词的性命。因此他必须克制。
他死死地盯着湖面,连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无人敢上前询问。
一直到易词被救出,魏玉舒眨了眨眼睛,因为干涩而渗出的泪水才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魏玉舒闭眼,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平时冷静理智到极点的模样。
他转身走出人群,消失在了此处。
……
“易词,快醒醒。”顾政拧紧眉头,锋利的眉间带着一丝急切。
顾政将易词平放在回廊上,回廊已被侍卫清空出来。顾政用手用力一按易词的腹部,大口的水就从易词的口中吐了出来,吐到再没有水可吐,易词睫毛颤动了几下,紧接着猛地翻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肺部的积水排空之后,体弱的易词再一次晕厥了过去。
当易词再一次清醒过来之后,他感到头晕发热,四肢无力且疼痛。他身上盖了被子,头顶的装饰却不是寝宫的模样。易词低吟一声,用手抵着额头,费力地坐了起来。
他应该是落水风寒了。
易词不会凫水。
当他溺水的那一刻,无尽的黑暗包裹着他,他已经感受不到湖水的冰凉,只觉得一股吸力拉扯着他不断下沉。在那一刻,易词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然而就在他完全放弃的时候,湖水底下似传来了的波动,让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了一下。
一双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扯,他好像撞上了一堵坚实的墙面,昏昏沉沉中被带出了水面。
黑暗与恐惧消退。
易词费力睁开双眸,顾政冷冽俊美的面容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湿透了的黑发披散在他脸颊,他锋利的眉眼有水滴落下。这一切如同幻觉一般,因为易词竟觉得在顾政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焦急。
他和顾政是仇人,顾政怎么可能担心他?
来不及多想,易词昏死了过去。
易词醒来时,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感觉头晕发热,四肢酸痛且无力。
易词只觉得喉咙如火烧一般,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水……我要水。”
屋子里的夜明珠散发着莹润洁白的光辉,屋子里温暖而朦胧。这里不是秦国的宫殿,顾政厉行节俭,宫殿中只点头青铜灯,不会奢侈到使用夜明珠来照明。
一杯茶递到了易词嘴边。
易词的注意力全落在了茶水中,埋头饮着茶水,根本没注意到那端着茶杯的手骨节分明还带着伤疤,分明不是侍女的手。
易词饮了几口茶水,就喝不到下面的茶水了,他用嘴唇把茶杯稍微顶起想要让杯中茶水流出。那端着茶杯的人会意,直接将茶杯倾倒,整杯茶水一下灌了下来,易词呛得咳嗽了两声,茶水也洒了他一身。
易词咳嗽着,精致憔悴的眉眼蹙起,朝端茶水的人看去。
这一望,易词顿时浑身僵住了。
顾政有力的手掌正端着茶杯,眼眸闪过一丝尴尬,问易词道:“还要喝水么?”
易词:“……?!”
易词顿时惊得头也不敢昏了。
他盯着顾政默然半晌,忽然用手掌用力一拍额头,麻木着一张脸道:“我这是在做梦么?”
易词用手指着一身黑衣脸色如活阎王一般的顾政,手指在微微颤抖:“我竟然梦到顾政给我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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