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政同样报之以默然:“……”
片刻后,顾政收回茶杯搁在桌上,一撩长袍坐在了长椅之上,对易词道:“不是梦。”
见易词的表情一点点裂开,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顾政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耐性对他解释道:“这里仍是秦洲,你落水之后不便回宫,就在这里将就着了。”
易词嘴唇动了动:“那你怎么半夜还不睡,还在我的房间里……”
虽然想不通顾政为什么会跳入冰冷的池水中救了他,但易词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顾政半夜在自己房间是为了照顾自己。
顾政眼眸一沉,形状美好的唇一抿,没有说话。
易词留意到顾政眼睛下面淡淡的青黑与眉目间不易察觉的忍耐。易词这时才发现这间屋子十分暖和,暖炉中正烧着炭火,有炭火独有的气息弥漫在房间中。
易词心思敏捷,一下便猜测到了顾政留在自己屋子中的原因。
顾政因为跳入湖中救他,腿疾受寒发作了。他不想生炭火让他人起疑,干脆就呆在了自己的屋子中。又因为腿疾发作疼痛难忍,难以睡眠,所以顾政在一直不睡忍耐着。
得知事情真相,易词的心思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虽然不明白顾政为什么会救自己,但事实就是如此,顾政救了他。
这世间上的事情大抵都是如此讽刺。顾政灭了他的国,又救了他一条命。仇人与恩人两人完全对立的词汇如今落在了一个人身上。
然而这两者却并不能抵消。
易词深吸口气。灭国之仇不是他一个人的,他不能代替郑国被杀掉的将士去原谅顾政。顾政救了他的命,他自己会在其他地方偿还。
比如,眼下……
易词垂下眼眸,黑如鸦羽的睫毛挡住眼中的复杂情绪,在白皙的脸颊上投落两片小小的扇形阴影,他低声对顾政道:“你、过来。”
顾政坐在床对面的长椅上,即使是正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他的脊背依旧挺拔笔直如一柄长剑。他的鬓角渗出了汗,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配合冷酷俊美的五官,有种克制的欲感。听到易词的话,顾政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看了过来。
易词别过脸,不敢直视顾政的目光,他的耳朵透出红色,像一朵初开的嫩红色的花,他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顾政,你坐到床边来。”
顾政有些许的错愕。
易词的衣衫刚刚被茶水打湿,正牢牢地贴在身上,单薄的白色里衣根本无法遮挡住什么,眼尖的顾政甚至窥见了衣衫底下的两点粉红。
偏偏易词还一副勾人而不自知的模样,偏着头露出雪白而脆弱的长颈,恬不知耻地对他道“过来”。
顾政的心脏猛烈一跳动,手指不自觉屈起。
他缓慢起身走到易词的床边,俯下身整个阴影投落下来,将易词笼罩其中。顾政的眼神就像饥饿的狼见到了肥美的猎物,露出了炙热而充满欲|望的眼光。
他的喉结滚动低声对易词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要试图挑逗一个充满欲|望和勃勃野心的男人,即便他现在瘸着腿。
易词终于意识到此时的气氛有些怪异,他回头一看顾政,被顾政的眼神烫得心一跳,顿时慌乱起来。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易词咬住下唇,犹豫之后坚定拉住了顾政的袖口,“你睡到床上来,我给你按按腿。”
“原来是这个意思。”顾政从喉中发出一声轻笑,沉稳的眼眸中有暗流涌动,神色颇有些遗憾。
他顺从地躺在了床的外侧。
易词将顾政黑色的衣袍下摆聊起,两只修长白皙的手按上了顾政的膝盖处,开始就着周围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压起来。顾政拧紧的冷冽眉目开始逐渐舒展。
顾政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开始熟悉并享受起这种感觉来了。
顾政与易词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并不尴尬,反而因为彼此对这件事件的习惯而滋生出一点默契来。这种默契不多,却足以让两人舒适地沉默。
易词再一次想到顾政的腿疾。
像这样顽固的腿疾除非是受过特别严重的腿伤加之调养不当才容易得,难道顾政的腿曾受过特别严重的伤害么?
兴许是易词想得太认真,以至于情绪都流露到了脸上,顾政忽然开口问他:“你在想什么?”
上一次易词问过顾政的腿伤,顾政的表情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变得十分怪异,并没有回答他。
易词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自己对顾政的探究如实地说了出来:“我在想你的腿疾。你要是在战场上受伤断腿的话,一定会传得六国皆知,但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的消息。”
顾政看了一眼。
易词蹙眉道:“你如果还是不愿意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顾政极为深邃的眉眼闪过一丝复杂,不愉快的记忆让顾政的神色逐渐阴沉,但在看向易词时,他收敛了这种阴沉的情绪,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告知你也无妨,其实你也有资格知道这件事情。”
易词“啊”了一声。
顾政问易词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四年前,你我初次相见的事情。”
易词刚想点头说“记得”,顾政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当时你对身边的人说朕是小乞丐,朕向你扔了块石头之后就跑了。朕在外面一直游荡到深夜才回舍馆,然而让朕没想到的是,有人一直在舍馆门口等着朕……”
易词不自觉停下了帮顾政按摩的手,手指一点点屈起。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顾政忽然伸手握住了易词不动的手,对易词道:“继续给朕按。”
他则继续讲述着当年的事情:“那人话语间流露出他是你派来的意思,然后……”
顾政脸色一沉,眼眸杀意翻涌:“然后他就打断了朕的双腿!朕永远记得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他想爬到医馆去,途中却昏死了过去。等到被秦国的人找到时,朕已经在污水里泡了两个时辰!”
“后来秦国的人派大夫医治好了朕的双腿,只是这腿疾却从此落下了。”
易词半晌没有说话,放在顾政腿上的手却在轻轻地颤抖着,他深吸口气道:“所以,你一直以为你的腿疾是我造成的?所以你才一直仇恨着我?”
顾政没有避讳道:“是。”
易词终于明白顾政仇恨他的原因,只是还有一点不明白:“你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真相是什么?”
顾政道:“你第一次问我腿疾的事情后,我就找人去查了当年的事情。”
“至于事情的真相,”顾政压低眉眼,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幕后之人便是身在郑国的楚国使臣,那老匹夫白日见了你我相遇的情形,便设计谋划了这一出栽赃嫁祸,想要引得秦郑两国不合!”
易词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
他回想着与顾政以往的相处,发现顾政所说的的确都是实话,顾政对他态度的改变也是从那之后起的。
只是再如今知道真相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昔日的恩怨误会是解开了,但今日的仇怨却像是一个死结。这个死结从顾政灭了郑国的时候就缠下了,永远不可能再解开。
易词出神地想着,不知不觉嘴里品尝出来一丝苦涩。
想到郑国与父王,易词的眼尾不知不觉泛起红,他停下给顾政按摩的手,勉强一笑:“我累了,想睡了。”
“那就睡罢。”顾政道。
他没有忽略易词眼角的泛红,下意识地认为易词是回忆起了之前平白遭受的委屈。顾政向来冷硬如钢铁的心轻易地就被这眼角的红捕获,柔软了下来。
易词是真的累了。
不管是身体还是头脑,都累到了不得不休息的顶点。就连顾政睡在身边他也顾不得了,就这么侧身背对着顾政,在烦乱的心绪中昏昏沉沉入睡。
而顾政直直地睡在床榻上,身体有些僵硬。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寝,易词平缓的呼吸声仿佛就在他的耳朵边上响起。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耳边听着易词的清浅的呼吸声,心不知何时静了下来,竟也跟着睡了过去。
这一夜顾政睡得很舒坦。
等他醒来时,耳边的呼吸声让他一瞬间身体紧绷,同时腰间传来禁锢的力量让他眉头皱紧。
他缓缓低下视线就见到了酣睡中的易词。
易词似乎睡得不怎么安稳,精致纤细的眉目紧紧蹙着,白嫩如羊脂美玉的脸上写满惊恐和不安,他的手紧紧箍着顾政的腰,像是溺水之人抱紧了水中的浮木。
顾政留意到易词的脸红润得不正常,他冷冽的眉眼一拧,用手背抵住易词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从易词的额头传来,顾政抿唇,拿开易词抱在他腰间的手,披上衣服走出了门外。
很快太医就赶了上来。
太医是昨夜就到了的,给昏死的易词把了脉又喂过了补气安神的丹药。但太医断定易词身子骨太弱,第二日必定会风寒,因此就一直在船舫的一楼候着,随时等待着传唤。
床幔是拉下的。一截白皙得能很明显看得见蓝色血管的手从床幔中伸出,无力地搭在床沿。
太医仔细地把过脉后得出了结论,果不其然是风寒了。
写好药方子之后,太医毕恭毕敬地低头对顾政禀报道:“皇妃受了风寒,寻常人原本只需要吃三天药即可痊愈,但皇妃身子骨弱,因此痊愈的时间也要比常人慢一点,少则五日多得半月。这半月皇妃最好注意保暖,千万别再受凉了。”
宫人把这些一一记牢了,拿着药方子就下去开药了。太医随后也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顾政与易词两人。
顾政上前撩开床幔,低头看着床上盖着厚厚一床棉被,脸烫得潮红,一副晕乎乎模样的易词,渐渐皱起眉头道:“你的身体太弱了,这样下去不行。”
如今得了风寒就要休息半月,那要是遇上别的事呢?
再者说,要是以后生孩子了呢……那岂不是要在床上修养个一年?
想到这个,顾政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他内心中发酵,一想到易词将来有可能怀上他的孩子,他一时间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他收敛自己发散的想法,神色有些严肃地看了易词一眼,定下了易词后面一段时间的悲惨日子。
“等你病好后,朕来亲自锻炼你。”
作者有话要说: 被关在了小黑屋现在才出来,原本说好的12点更新结果推迟到现在,给大家鞠躬道个歉。
不过关在小黑屋里成果显著!这章6000,一章更比两章强!!还欠3000字的后面补上哈哈。
第27章
易词回到宫中, 连续饮了五日汤药,风寒终于有点要恢复的迹象了。
这一日,易词的宫殿中突然有宫人端来许多名贵的补药, 这些都是顾政赏赐给易词的。
大宫女兰氏看着烫金折子上那一长串的药材名字, 像什么五百年的人参, 两百年的灵芝,雪莲, 冬虫夏草……应有尽有。兰氏瞪大了眼睛, 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失态。
几月前易词吃水煮青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秦皇什么时候变得对他家大人这么好了?
兰氏眼里涌出热泪, 有种“秦皇终于发现她家大人的好”的欣慰, 只觉得苦尽甘来。
邱凉看着这一堆名贵的药材, 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秦皇顾政转了性子了?干啥尽送些药材来,吃也吃不了多少, 还不如多送点银两财宝实在!
等到顾政那边派来的宫人走后,邱凉纳闷道:“秦皇突然送这么多补品来干什么?也不怕大人虚不受补。”
就易词那弱不经风的身板, 估计一根人参须子都能补到他流鼻血!
兰氏难掩唇边笑意,意味深长地看了邱凉一眼:“你呀,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都看不出来!”
邱凉还是不懂:“怎么回事?”
兰氏“哎呀”了一声, 凑近邱凉的耳边低声道:“这都不懂!这是秦皇担心我家大人身子骨太弱,以后不好孕育子嗣, 特意送这些补品来给大人调理身子呢!”
邱凉倒抽一口凉气。
男人生子不是什么奇事。以往七国国君有不少男妃,有的男妃也成功诞下过子嗣。
但也不是所有男子都同女子一般具有生育能力的。邱凉听说, 具有生育能力的男子身体从外表上看与寻常男子没有分别,而内在构造却与寻常男子不同,因此可以正常受孕生育。虽然从外表不能判定, 但有经验的医师却自有一套分辨的方法。
对于如何分辨有生育能力的男子,民间也有不少说法,有的说能生育的男子大多长得比较斯文柔弱,有的又说他们身上有异于常人的香味,有的说他们的中指与食指是一样长短……各种说法,众说纷纭,没个定论。
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生育能力的男子数量极其稀少,几千人中才可能有这么一个。
难道易词就是几千人的那一个?
邱凉心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惊恐的猜测……
他无比哀怨地走进了易词的房间,两只手在背后“啪”地把门关上,阴影投射到地面上,逆着光脸色看上去有些反常。
躺在床上的易词乍然间看到邱凉的脸,心脏一跳,忍不住出声道:“你这是怎么了?”
邱凉幽怨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易词:“易词,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易词心道,偷偷告诉魏玉舒邱凉在他床上尿床,以至于邱凉被魏玉舒狠狠收拾了一顿的事情算么……
易词有些心虚地别开脸,微微抿唇:“你、你怎么了?”
邱凉“哇”地一声扑上前抓住了易词的肩膀,哭喊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我,易词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怀了顾政的孩子了!”
易词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
他费力挣脱邱凉的魔爪,面红耳赤道:“你瞎说什么,我和他根本没有那个!”
邱凉双眼含泪,就像一个抓住变心了的丈夫的妇人一般:“你还说你没有!人家补品都送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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