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做好等候的准备,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万悲闲人很快应下了。
几乎是在巨源僧人发出切磋的邀请之后的第二日,易词做出了回应。
这场文斗他应下了。
不仅是为了石忠老人,还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整个画坛。
他答应了石忠老人,从石忠老人那里接过了整顿画坛的重担。换做一开始的易词,或许只会选择避开。易词能察觉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发生了转变。
他不再将自己在绘画文学上的天赋遮掩起来,当做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他开始能坦然接受众人的评价,想要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他正在逐渐找回丢失的初心。
因为这份初心,他想要让画坛变得更好,让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能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
两人文斗的时间就约在了三日后,地点安排在了松云老人的阳雪阁。
这三日里,巨源僧人从秦洲借来了万悲闲人的水墨山水画日夜驻足凝视。这三日宇相杰只按时送饭给巨源僧人,其他时候根本不敢打扰他,唯恐打断巨源僧人的思路。
巨源僧人如此严肃的模样,是宇相杰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而这三日,易词打开了石忠老人毕生心血所著成的书。
石忠老人虽是以人物画扬名,还曾为帝师,但在一开始却是跟着田其昌学习山水画的。中晚年时,石忠老人再次沉浸于山水画中,废寝忘食地钻研学习,得到了许多宝贵的领悟。他将自己于画道上的所有领悟都记载成书,包括一些书画的技法以及还未来得及探索的构思。
这本书给了易词很多的启发。
他整整研读了这本书三日,而后他闭上眼睛,静静思考体悟。
终于在比试的前一日,易词等到了石忠老人状告巨源僧人与宇相杰的亲笔信,以及关键的人证。
近来的顾政变得格外繁忙,已经有几日没来易词这里了,似乎是因为边疆外族的骚动,和秦国的一场瘟疫。
这种情况下,易词偷偷出宫的事情几乎不会被顾政察觉。为了稳妥,易词打算比试完就尽快赶回。
比试当日,易词换好衣裳,让洛安带着自己离了宫,坐上马车来到了阳雪阁。
易词从马车里走出,用布遮了面,脸上依旧带着纱帽,只露出一双透亮清冷的眸子。他穿着一身雪白,清瘦高挑的身段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仅仅是一个身影,就让人惊艳。
小童轻轻吸了口气,终于见到传闻中的万悲闲人,反而有种浮在云端的不真切的感觉。如果不是早知道万悲闲人是个年轻人,小童无论如何也不会将眼前的人当成万悲闲人。
易词跟着小童绕过回廊别院,来到一处清幽宁静的阁楼,与那些在阳雪阁热切关注这场比试的人群隔绝开来。
他一步步迈上台阶,脚下的风荡起涟漪,让他的衣摆如水波晃动。面纱也轻轻翻动,一双冷清的凤眸便透过面纱望了出来,见到了在二楼候着的两个人。
巨源僧人穿着僧袍,面容和善,见到比他辈分更小的易词竟主动招呼道:“小友来了。”
宇相杰站在巨源僧人身旁,眼睛只从易词出现就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眼底有暗流翻涌。上一次的耻辱还刻在心中。
两人的架势好像是在这里等候了许久,倒衬托得易词像是摆架子,故意来这么晚似的。
然而易词是在约定时间赶到的,不早不晚,并未迟到。
易词将一切收入眼中。
他一身白衣,头戴纱帽,一双冷淡漂亮的双眸扫过他和巨源僧人的身上,仿佛不带感情的雕像,并未将他们放在眼中。宇相杰看得一阵火大。
巨源僧人收敛眼中的暗芒,夸赞道:“果然英雄出少年,小友年纪轻轻,在绘画一事上竟有如此造诣,实在让老夫佩服。不知可否取下纱帽,让我等一览真面目?”
巨源老奸巨猾,知晓万悲闲人走哪儿都带着面纱其中必然有秘密,一番虚与委蛇想让易词摘面罩,倘若易词不摘,就显得易词失礼了。
易词哪能不知?
他当国君这么些年,官场那些人比巨源老奸巨猾十倍,他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状况。
但易词只是抬眸淡淡地看了巨源僧人一眼,话语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丝毫没给巨源僧人留情面:“不了,不太方便。”
巨源僧人嘴角狠狠一抽,完全没想到易词会这么不客气。
宇相杰是个狂妄的性子,却没想到易词比自己更加狂妄。他一阵恼怒,但随即想到这件事情借由他人之口传播出去,易词的评价将会是什么样子,他心里不由得快意起来。
让你狂妄!等之后就知道了!
阳雪阁的主人松石老人惊讶地看了万悲闲人一眼,隐隐皱紧眉头。万悲闲人的确是有实力,但用这幅态度对待画坛前辈的巨源僧人,未免太不谦虚失礼了。松石老人心中有所不快,但他什么也没说,调和了两句就进入了正题。
既然万悲闲人与巨源僧人都擅长山水画,今日的比试题目自然也是山水画。只是有一定的限制,两人需要在限定的尺寸、限定的时间内作画。若时间一到,画没有完成,就算做输了。
限定的尺寸这个要求是巨源僧人提出的。鉴于上次宇相杰与万悲闲人作画的经验,巨源僧人担心易词再次选择较大的篇幅作画。在巨源僧人看来,易词的水墨画之所以能胜出,选择了较大的画幅是关键。
大的画幅显然比小的画幅看上去更有气势,易词的水墨山水也只有在较大的画幅才能发挥出效果。
易词则提出了限定时间这一要求,要求这幅画必须在三个时辰内完成。易词私下出宫,担心会有意外发生,所以打算尽早回宫。
今日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不知是因为没有魏玉舒帮他兜底所以没有安全感,还是他的直觉对他发出的一种预警。
他脑海中一浮现出顾政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心就有种悬挂在空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感觉。
他与巨源僧人各自走进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早有人检查过,里面除了笔墨纸砚等作画必须的东西,其他什么也没有。
等到规定时间一到,立马会有人进入房间取出画作,将画作呈到评审处。
这次评审的人除了原本的画中仙子李鹤卿、画坛将军杨圣铭、形神兼备崔道问、大小苏父子苏天乾与苏长风、松石老人之外,还增加了几位在画坛中称得上泰斗的德高望重的人物,还有画院的三百学子。
阖上门,易词的心仿佛跟着逐渐阖上的门扉与外界隔离了开来。
他与巨源僧人早于一日前就知道了比试的规则与题目,易词的心中早有一副画卷刻在心中,此刻只待挥洒笔墨,将心中的山水呈现出来就好。
洁白的熟绢被镇纸平稳压在桌案上,这是一幅大三尺的画绢,长度为三尺,宽度为二尺,约人的半身长,一臂宽。用这样的长宽的画绢来绘山水画,对于画的布局结构十分考究。
如何把一方雄伟壮阔,或荒天邃古,或烟雨朦胧的天地浓缩于这小小的一幅画绢中,同时又不失其神形韵味,是作画一开始就必须考虑的事情。
就在易词打算落笔之时,他雪白的袖袍不小心扫过砚台,泅湿了衣袖,在干净无暇的画绢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易词蹙眉。
他绘画多年,平时从未发生过这样大意的事情,但好巧不巧,这件事就是这样发生了。
浓淡相间的长长一条墨迹大摇大摆地横在画绢的右下方,在雪白画绢的衬托下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画家大开大合的一笔,气势十足地挥洒在画绢上,为整幅画卷定下了后面的基调。
易词本打算换一张熟绢重新开始,但他看着画绢上的墨迹,却忽地将其与顾政的字迹的联系在一起。
当时还不会熟练掌握手中笔的顾政落笔时便是如此,下笔全然不知收敛力道,毫无顾忌,虽然字形很差,却有气吞山河的气魄蕴含其中。
易词后来尝试着想要复刻顾政那种气魄,却总是不成。那般的字仿佛只有顾政那般的人才能写出。
而在此时,易词竟隐隐从这无心的一笔中领悟到了什么。
这三日来,易词看了数遍石忠老人毕生心血所著的书,几乎将整本书的内容都记在了心中。此时书中的内容宛如活了过来,如泉水涌出在易词的脑海。
书中有一段话,是石忠老人对绘画境界的划分。
第一层境界,乃是形之备至。
这个境界的画者,能够通过对周围环境、事务长期深刻的观察,用精细、细腻的笔调准确地勾勒出事物、生物的外形,达到栩栩如生的程度。让人见到所画的事物,就仿佛那个事物真就出现在眼前一般。
比形之备至更高一重的境界乃是形神兼备。
在这个境界,足以称之为大家。达到这个境界的画家,不但能通过扎实凝练的功底准确、栩栩如生地刻画出事物、生物每一刻的形态,更是在形态之上赋予了神魂。画家所想要表达的思考与情绪,通过落笔淋漓尽致地传达给每一个观赏画绢的人,同时赋予了画中事物的新生。所谓,有气韵而无形似,则质胜于文;有形似而无气韵,则华而不实①,形神兼备则是超越了二者,成为绘画的第二重境界。
而这第三重境界是松石老人的猜想,他将其命名为返璞归真。
松石老人推测出这第三重境界的存在,在他的描述中,这一重境界远远超越前面两重境界,成为了近似于道的存在。世间的一切事物都似乎拥有自己天然的本性,拥有自己独特的气息,仿佛游离在世间的一抹“神”。而画家要做的只是发现这些“神”,让这些“神”在画绢上自由地抒发。只有这样的画,才能算作是真正的天人合一。
这样玄之又玄的境界,是石忠老人理想中的绘画境界。
但现在,易词却恍惚觉得自己触摸到了那一抹“神”的存在。
巍峨浩荡的高山有神,陡峭锋利的山峰有神,平缓连绵的山峦有神,波涛汹涌的大江有神,蜿蜒曲折的河流有神,鸟兽有神,花草有神……易词的神魂飘荡起来,世间万物尽在他的眼中。
他的眸光穿透了世间万物的表象,触碰到了它们的“神”。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①,出自欧阳炯撰《壁画奇异记》中所载。
第35章
画绢上无心的笔墨不再是弄脏画绢的污迹, 逐渐在易词的眼中晕染开来,不断蔓延,最终形成了一匹倔强立在那里的高山。
高山上有翠绿的树, 崎岖的小路, 山顶上有云雾, 云雾中有一座道观;山脚下的景色不再空荡,一条小河缠绵地流过倔强的山, 用温柔将其柔化。
有水便有人烟。
两个小道童提着空荡荡的木桶来到山脚下提水, 前面的小道士回头给后面的小道士说着什么, 两人说说笑笑, 很快装满了水桶, 沿着曲折的山路回到了山中……
有人烟,便有鸟兽。
一头雄鹰翱翔于山间,在山间盘旋, 它锐利的视线扫过山脚下的小道童,很快掠过, 重新搜索起猎物来;山脚下一只野蜂绕着盛开的花舞动,它被两个小道童惊扰, 短暂飞离了花朵,见到小道童走后又重新飞了回来……
这一方天地仿佛活了过来, 充满了天然的生趣。
易词将这方天地的所有事物的“神”映在心中。
他用水将画绢上的墨迹晕开,又换了硬点的石獾笔勾勒描绘。下笔之时, 他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种感觉不像是他在描绘一副从未见过的画面, 更像是那存在于虚无中的山水迫切需要展现出来一般,控制着他的双手,让他把这些“神”刻在画中。
……
巨源僧人多年不曾像今日这般了, 他的情绪罕见地激烈起来,苍老的心脏发出有力的跳动,就像是湍急的河流迫切想要冲出狭窄的河道。
这种感觉,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比试。当年他一画惊天下,从此扬名世间,所画的那副画被世人称为“山水第一画”。
今日的巨源,竟然也有了当年那种强烈的感觉。
那是一种强烈的极其自我的胜负欲,他要争,他要赢,在山水画上没有人能胜过他!
这种欲|望来得太过强烈,以至于巨源的手甚至在微微地颤抖。他想起了田情,想起了石忠,想起了被他一路打败的对手……这种战栗的感觉让他迷醉,仿若苍老的枯树上重新开出了鲜嫩的花朵,他好像年轻了起来。
他要用这场胜利,让他的名声再次传遍世间!
为了这场胜利,巨源准备了许多。他足足研究了易词的山水画三日,这三日他吃饭睡觉都在想着易词的画,终于让他悟透了易词水墨画的精髓。
现在,他同样可以运用易词水墨画的技巧,将其融入在自己的画中,让自己的画拥有水墨画的神韵。甚至他可以运用得比易词更加纯熟,更加老练。
巨源克制住自己沸腾的情绪,眼中的光炙热得像是能将画绢烧出一个洞。
他很快进入状态,将自己早已刻在心中的画绢用磨炼了数十年的笔法挥洒出来。
……
三个时辰很快到了。
同一时间,易词与巨源的画从房间里被小童恭敬地托举了出来,送往评判的地方。
易词从房间里走出,出来时正好撞见同样走出的巨源僧人。他的视线冷漠地掠过巨源僧人,在小童的带领下前往评判的地点。
巨源僧人盯着易词的背影,找回年轻时状态的他不再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和善面目,争强好胜的锋芒在他眼中闪现。巨源心中微笑,年轻人太过桀骜,吃点亏总是好的。
他很期待看到万悲闲人得知自己输掉时候的表情。
……
两幅画卷同时展开。
早已等候多时的画坛大家们再次围了过来。
他们最为关注的就是巨源僧人的画作。作为巨源僧人的同辈,他们见识过巨源僧人最为辉煌的时刻。当年的巨源僧人凭借着对山水画超高的领悟与造诣,一画震惊天下。
从此以后,巨源僧人的那副山水画被世人美誉为“山水画第一”,无人能望其项背,巨源也成为世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山水画第一。
直到万悲闲人的出现,这个局面才终于被打破。
这十年来,巨源僧人隐居山野,再无画作出世。大家都想知道,这十年过去,巨源僧人的画作会有什么变化。
是因为年岁的衰老,如同石忠老人一般再不如盛年?还是因为十年的磨炼而更胜从前?
巨源僧人的画作被人围了起来,相比之下,易词的画作就显得有些冷清,只有少数两人驻足凝神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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