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有个年纪尚轻的坐在角落,认真地打量着石无因二人。这位长老名唤寻剑,是辰药谷少有的剑修长老,平日里负责教授弟子们剑术。
可惜辰药谷的药修们除了医理之外,大多不喜打打杀杀,因此辅修符咒的居多,是以他门下弟子稀少,只有两三个辅修剑术的。
他冷哼一声,对舟泱这样的行径早已见怪不怪,可往年他带回来的人,见了这样的场面,不是无休止地吵闹就是大喊着冤枉,像这两位如此淡定的,倒还是头一回。
寻剑忽然有些感兴趣了。
石无因和柳观言听着周围闹哄哄的声音慢慢停下来。
有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师父!”
舟泱回头:“朱右?”
朱右咧嘴一笑:“我知师父往日里捆了人回来,都要寻来整派长老的。这次我便自作主张,先将诸位长老请来了。”
他笑眯眯地看着舟泱,似乎在等着夸奖,可舟泱脸色越来越臭,他的笑意也慢慢僵在脸上。
“你出息了,可以做我的主了?”
朱右闻言一吓,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不,师父,我是想为您分忧。”
他头低得很低,纵使害怕也忍不住悄悄抬眼去打量舟泱。
“在谷里养了一阵,倒是把你脑子养坏了?”
朱右欲哭无泪,明明从前师父捆了人回来,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全派,请了诸位长老,一同看戏,为何这次偏偏……
“弟子,知错。”朱右紧紧抿着嘴唇。
“以后少自作聪明,既然受了伤,就回去好好养着,别出来给我丢人现眼。”
朱右的眼眶都有些红了,他不是伤心,而是羞愤,他拱手告退,离开前还不忘去瞅一眼柳观言两人。
这些长老被请了来,却见舟泱是这样的态度,心中难免生出不满来。
“谷主既不想我们来直说就是,假意请了,又赖在弟子头上,岂不是失了风度。”
舟泱不辩解,而是道:“术从长老,你这个月教授的符咒课业,合格的弟子不过十之一二,你若有闲心,不如回去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授课。”
术从指着他甩了甩袖子:“我们说的是你,为何将话头引到我身上?”
舟泱不语,静静带着微笑看他。
术从心虚地摇摇头:“罢了罢了,从没说得过你。”他扁扁嘴,“有些分寸。”
舟泱嘴角微微上扬:“长老放心。”
术从和两个这月考校不合格的长老出了门,一言一语地说着如今的弟子如何如何难教,再不似从前的听话。
堂上留了几人,是被朱右好言好语请来的,相同的把戏隔个一两年就有,他们也不嫌烦,依旧在兴头上,一言一语地讨论起来,异常热闹。
石无因叹口气:“你们还真是吵闹。”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瞪他一眼。
“算了,算了。看你们这么辛苦的份上,我认了就是。鄙人石无因,正是你们谷主失踪多年的师兄。”
堂上忽的安静地要命,几个说着闲话玩闹的都止住了话头,十几双眼睛都转过来看他。
“可你样貌?”
石无因言简意赅:“夺舍。”
“那你的灵力呢?”
“这些年在汀州摆摊为生,早就荒废了。”
“那你旁边那个呢?又是谁?”
“捡的,不要钱。”
柳观言嘴角抽了抽,想笑却没笑出来。
问完这几句,堂上又是一阵哄笑。
“石无因当年风流倜傥,惊才艳艳,怎么会是你这般模样?”
“你如今连个缚仙索都挣不脱,还好意思装石无因?”
“要我说,谷主这次定是又找错人了,这人虽俊朗,模样却同石无因天差地别,毫不相干。”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是使出了看家绝学,将石无因方才所承认的反驳得一干二净。
石无因笑起来:“诸位,我说我是,你们不信,我说我不是,舟谷主不信。你们说我该如何辩解才好?”
柳观言偏头去看他,脸上不由地挂起笑来。
众人一时哑声,不知如何反驳。可也觉得理所应当,舟泱带回来的人,哪次对过?
他们哄笑一阵,诸位长老发现又是同从前一样的把戏,笑道有事要忙,三三两两的离去,堂上最后只剩下柳观言两人,舟泱夫妇,还有寻剑。
“你怎么不走?”舟泱不满地看着他。
寻剑面无表情:“谷主,我这月的考校是优。”
舟泱冷哼一声:“你授的课,弟子统共三人,两人合格,你不是优还真是天理不容了。”
“左右不用回去反思,索性留下来凑凑热闹。”
舟泱轰不走他,便也懒得搭理了。
海秋玲刚想开口,将石无因方才在牢中所说的话一一说明,角落里的寻剑便站了起来。
他去看石无因:“你巧舌如簧,我们自然辩不过。”
石无因一看说话的人,心都凉了半截,寻剑向来冷脸,怎么会来凑这种无聊的热闹。
“你旁边那个到现在一言不发,我想,问他比较妥当。”
莫名被拉上戏台子的柳观言脑子忽的一片空白,论起嘴上功夫,十个他都比不过半个石无因。
他习惯性地去看石无因。
谁知石无因一脸无奈地仰靠在椅子上。
舟泱摇头:“不必了,有样东西,问的更好。”
舟泱一抬手,泛着红光的枉同刀从屋外打着旋飞进来,准确无误地落在他掌心。
谷中的长老有的认为枉同乃绝世宝器,不过是用在了错误的人身上,有的有认为这刀邪门,几次撺掇着舟泱把刀送去昆吾山庄熔了,重新铸一把。
舟泱都不听,他就是要留着刀。
舟泱将生锈的铁刀递到石无因面前:“你敢不敢,再使一次这刀?”
枉同刀尖上闪着亮光,扎眼地很,舟泱又把刀往前递了一分,石无因抬眼,循着剑身看去便是舟泱凌厉的眉眼,他愣愣,半晌才道:“你们将我手脚都捆了,怎么使?”
“我只问你敢不敢?”
“那不是卫扶邛的刀?”石无因偏过头,“又关我什么事?”
“石无因,你何必装傻,这刀,不是你赠他的吗?”舟泱瞪着石无因捆在椅子的双手,片刻不肯放松,他轻轻一笑,“你不敢?”
柳观言看见那枉同刀虽握在舟泱手中,刀身却抖动地异常厉害,嗡嗡作响,似乎在努力挣脱舟泱手掌的钳制,不知想要飞到哪里去。
他忽然觉得脑袋有些发胀酸痛,太阳穴如针刺一般疼痛,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眼睛使劲地闭上,又用尽全力地睁开,面前的景象是模糊不清,耳边的声音朦朦胧胧。
绳索应声断裂,几人见柳观言一摇一晃地站起来,眼睛里只有面前那把枉同刀。
舟泱一愣,连忙把刀身往后一带,却来不及了。
枉同刀身泛起红色的淡淡烟雾,几缕几缕环绕着,最后尽数注入了柳观言额心。
众人一惊,舟泱道:“不好!是刀身上残存的灵识!”
那灵识的尾巴消失干净,没在柳观言额上留下一点痕迹,只是他再一抬眼时,眸子竟成了火红色,眼神凌厉,异常怖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一伸手将刀身握在掌心,皮肉立刻裂开一个口子,鲜血缓缓流出来。
他的眸子中又忽的闪过红光,变回了黑色。
柳观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挣脱那紧实缚仙索的,只知道当自己清醒时,映入眼帘的是舟泱那张带着一分震惊,十分怒气的脸。
他听见石无因大喊:“柳观言——”
他一低头,便看见自己一只手径直握在锈了的刀口上,此刻正在往下滴血,他一怔,才感觉到疼痛从掌心袭来。
下一刻,枉同刀周身的铁锈如烟雾般消失殆尽,刀柄上的铁锈沉积也尽数散去,在他们面前的,又是一把光鲜亮丽的铁刀了。
他一惊,慌乱地撤了手,不知所措地去看石无因。
石无因依旧在椅子上挣扎,可惜挣脱不了这缚仙索,倒是他旁边的椅子边上,散落成几截的金色绳索异常刺眼。
舟泱神色难辨,将铁刀朝他随意一扔:“灵识被你耗尽,如今成废刀了!”
柳观言懵懵懂懂地去接,却被它的重量带倒在地。
方才他的所作所为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如今他又重新成了一个不曾修习的普通人,连把铁刀都拿不住。
舟泱一撩衣袍落座上位:“卫扶邛的灵识还残存在这刀中,枉费我这些年苦苦存着,就这么被你耗尽了!”
舟泱之所以坚信这枉同能找到它的主人,就是因为那刀身上残存的灵识,如今被柳观言尽数毁了,他自然生气。
寻剑走上来,看看石无因,看看,最后弯腰,捡起这把铮亮如新的铁刀,递到舟泱面前。
谁知舟泱剜他一眼:“一把废刀,给我做什么?择日送到昆吾山庄,熔了吧。”
石无因大惊:“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
“这刀好端端的,怪它做什么?”
这枉同刀曾有过两个主人,一个是魔界仅存的焰魔,从往生无门殿逃出来后再没了音讯;一个是卫扶邛,不曾叛出师门时他素有佳名,可惜后来杀师叛道,为祸修真界,被各派抓去了往生无门殿,在刑柱上神魂俱灭。
都没什么好下场。
石无因认真道:“兵器是冷的,不过是要看用它的人。”
“石无因,我从前认识你,就领教过你讲歪理的本事,说什么兵器是冷的,你不过是舍不得吧。”
石无因微微一笑:“我不仅舍不得,而且,你要真拿去熔了,我还要跟你拼命。”
舟泱大手一挥,解了石无因身上的缚仙索,冷冰冰道:“你同我去祠堂。”
☆、辰药谷
夜色正浓,冷风凄凄,舟泱和石无因来到祠堂门口时,两位值夜的弟子正要离去,见舟泱来了,只得不情不愿地收回迈出去的脚,又站直了些。
“谷主。”二人恭敬道。
舟泱点点头:“你们回去吧。”
两人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不敢有太多变化。
祠堂的雕花木门被舟泱缓缓推开,里头的蜡烛从上往下依次燃起来,跳跃的烛火散发着暖黄的光芒,映在石无因脸上,衬得他眼睛异常明亮。
舟泱走到角落,拿起一个牌位,扔掉了上头的盖着的黑布,显露出完整的名字来。
石无因瞪大了双眼,一惊:“这不是我的牌位吗?敢情是要来祭我?”
舟泱把那牌位同别的放在一起,它面前的烛火瞬间燃起,光落在“石无因”三个大字上,有些瘆人。
舟泱转过身来,瞪着石无因:“你怎么解释?”
辰药谷祠堂中的牌位前都有自己的蜡烛,里头融着本人的头发,但凡有人进来便会自行燃起,但前提是这牌位的主人确实已经死了。
石无因飞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你不是都见到尸体了吗?死不死的,有那么重要吗?”
舟泱是在往生无门殿给石无因收的尸,就在卫扶邛行刑那一天。他才见了一眼,确认没了气息之后,那尸体便以极快的速度腐烂,不过一日,便只剩了一堆灰,连骨头都没了。
“所以呢,你如今,是人?是鬼?”舟泱往前走了几步,定定地看着石无因。
石无因拍拍胸脯:“货真价实的人,有血有肉。”见舟泱一脸的不信,他又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吗?我是夺舍重生的。”
“夺舍?”
“是这样,我身体烂了,魂灵却在,我在外头飘了许久,遇到一家人……”
这一家子不大和睦,被石无因夺舍这人是他父亲同从前的相好所生,可他为了家族利益,抛妻弃子,转而娶了一位名门小姐,又生了个儿子。
他父亲渐渐在家中站稳脚跟,又想将那母子二人接回来,却发现那女子早已香消玉殒,只得带了儿子回来。
他如今的妻子泼辣,自然不待见他名义上的大儿子,将他丢在家里,不闻不问,不给名分,那父亲也不敢说什么。
到了该分家产的时候,现任母子俩商量一番,下了狠手,毒死了这儿子,扔到了荒郊野外。
石无因思索一番,想着他也快断气了,干脆夺了他的舍。
后来这家人被寻仇,死了个精光,母子俩家产虽到手,也无济于事了。
舟泱挑眉:“此事为真?”
“自然是真,后来我才知道自己飘到汀州去了,干脆就在那儿落脚了。”
“你真是好打算,竟一丝一毫想回来的心都没有。”舟泱冷笑。
这下轮到石无因说不出话来了,他望着自己牌位前跳跃的烛火,若有所思。
“我如今修为尽失,废人一个,倒不如叫你们以为我死透了,省的烦心。”石无因低下了头。
“这还不是我最想问的……”
石无因抬起头来,眸子黑沉沉的:“你想问的,是柳观言吧。”
舟泱挑眉:“不错,枉同喜欢找你就算了,为何也要去找他那么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
“那你该去问问刀上残存的灵识,而不是我。”
石无因语气平稳,看不出丝毫的紧张,舟泱眉头微微蹙起:“他,是不是……”
“不是。”石无因缓缓道,“他是八年前,我从榭茫饥荒里救过来的一个孩子,你若不信,可以到榭茫去求证,若那里还有他的族人……”
舟泱看着石无因,他面容是少有的沉静,并没有说谎的意思:“我自然会去查,不用你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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