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无因看着他纤长的眼睫扑闪,强忍着伸手的冲动,反问道:“你就这么想知道?”
卫扶邛脸上的笑显而易见地僵了僵:“你可知外头的人怎么议论你?”
石无因一双眼睛仿佛黏在了卫扶邛脸上一般,留恋的目光扫过他的额头,双眼,鼻梁,嘴唇,竟慢慢红了眼眶。石无因唇角微微上扬,眼神里不知是悲戚还是欣喜。
“怎么议论?”
卫扶邛似乎是被他看得不舒服,微微偏了偏头,却又被石无因一把掰回来:“你别动,就这样。”
卫扶邛吞了吞口水,继续道:“他们说你夺舍不符伦常,熬不过五年。”
石无因戏谑地扬了扬嘴角:“是吗?”
卫扶邛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甚至觉得石无因目光有些瘆人,再不顾他拉扯,起身道:“你且告诉我谁害的你,我去给你报仇雪恨。”
石无因嗤笑一声:“没人害我,我自愿的。”
卫扶邛咬咬牙:“你修为尽失,是,去做了什么吗?”
石无因点点头:“你同我回辰药谷,我慢慢告诉你。”
卫扶邛却后退几步:“你还是不肯同我走吗?”
石无因回头看他:“当然肯,可我们回去拜拜师父,不好吗?”
卫扶邛却摇头:“石无因,你可知辰药谷是南疆仙门,我若回去,便只能束手就擒,哪里还来得及拜师父!”他语气有些忿忿不平,“况且杜,师父就是我所杀,我实在是,没那个脸回去……”
石无因却走近他身侧,一手环住他肩膀:“不急,我还在。”
卫扶邛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转头去看石无因,见他还是那么一副表情:“放开我。”
石无因笑道:“我们多年未见,从前比这亲近的事情都做过不少,怎么如今反倒越活越回去了?这样害羞。”
卫扶邛的肩膀被石无因紧紧扣住,他眉毛一横:“这里可是酒楼!”
石无因眉眼弯弯:“我自然知道,这里还有客房呢。”
卫扶邛一张脸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机械地转过头来:“你,你真是……”
石无因不等他说完,便将摆满茶水的矮几一脚踢翻,那矮几滚了两滚径直砸倒了两个隔间的雕花木板上,将那木板砸了个大洞,满地灰尘飞扬。
石无因眼神冷冽地盯着灰尘中的人影,唇角微微扬起:“听了这么久也该满足了,后头的你若还要听,要不要我替你搬个屏风来?”
石无因看着灰尘中的人影由模糊到清晰,目光猝不及防地跌进一双清亮的眼里,他心里一虚,立时将扣在卫扶邛肩上的手撤了下来。
“柳观言,怎么,是你?”石无因开口,嘴皮子都打起架来。
柳观言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了拳头,抬眸看了一眼石无因两人,微微躬身垂眸敛了神色,抬手煞有其事地拱了拱,快步出了雅间。
石无因看着柳观言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下拔腿去追的冲动,心道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怎么,坏你好事了?”
石无因抬眼看着挣脱他桎梏的卫扶邛,眸色凌厉:“同我回去!”
卫扶邛往另一边闪了闪:“做梦!”言罢他双手掐诀,周身灵流涌动起来,石无因看得分明,这就是水系术法。
一个个接连不断的水球猛地向石无因打来,他几次灵活地避开,到了后面也有些力不从心,一个不留神,竟被从窗口打出去,径直跌落在楼下,砸坏了酒楼的一张木桌。
他口角渗出血来,捂着胸口往上看去,只见卫扶邛已戴了斗笠,飞身一掠,早就不知所踪。
石无因咽下口中的腥甜,依旧走到楼上,将这雅间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根比头发丝还要细小的丝线,迎着太阳看不见反光,没在黑暗里看不清形状。
石无因重重地喘息了一声,那丝线便被吹出窗外,飘向远处的天光。
☆、沿河
天明破晓,柳观言自铁剑上落地,反手将剑负到背上,面前稀稀拉拉的野草迎着晨光随风晃荡。他伸手不厌其烦地将一株株野草扒开,向更深处走去。
这里是荒无人烟的乱葬岗,虽说已经废弃多年,白日里依旧阴风阵阵,四周仿佛围满了不动声色,悄悄尾随的鬼魂。
柳观言目光定格在乱葬岗的尽头,那里就是所谓的沿河村,周彭丹改嫁过来的地方,看上去同榭茫的柳家村没什么两样,村口都是些乱坟。
村口少有人来,柳观言走了好一阵都没见个人影,道路两旁歪斜将倒的房屋在冷风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耳边还传来风铃的清脆声音,空旷悠远。
他皱起眉头,这村落破败荒芜,俨然没有一丝人气,看上去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他心下一紧,又加快了步伐,往村子中心走去。
越往中心去,屋子渐渐有了些人气,时不时有人从门口泼出一盆水来,溅了柳观言满腿。他下意识抬眼去看“罪魁祸首”,却见一个横眉竖眼的汉子大呵一声:“看什么看!”
柳观言颔首离开,只听见那男人将门板猛地一砸,自房顶落下来不少的灰土,铺了一地。
村里的人见了他来,在屋里的关门关窗,在外头的能跑多远跑多远,仿佛跟见了鬼似的。柳观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他长得应当不吓人才是。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忙在地上画圈玩土,不曾注意到他的小孩,柳观言放缓了语气,微笑着问道:“小友,你们村子里可有一位叫周彭丹的大娘?”
小孩闻言抬起头来,被陌生的脸庞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径直往家门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嚎啕:“爹!娘!”
柳观言不明所以地起身,环顾着四周,见远处有个大汉扛着锄头走过来,咬咬牙迎上去:“这位大哥!同你打听个人!”
大汉将锄头放下来拄着,又把嘴里的狗尾巴草随意一扔,语气不甚友善:“你哪来的?”
柳观言心下欣慰,终于有人肯同他正正常常地说话了:“我寻一个叫周彭丹的妇人,她是我大娘。”
汉子眉头皱得老高:“周彭丹?”他抬着头思索了好久,上上下下将柳观言打量了一遍,“她们一家三个月前便搬走了。”
柳观言面上表情滞了一滞:“那大哥可知她搬去了哪里?”
大汉打量着他模样,语气十分不屑:“你是她远房的亲戚?”
柳观言思忖一番,点点头:“我,我从前便是柳家村的,叫柳观言,是她侄子。”
大汉的五官几乎要蜷在一起,要笑不笑:“你是来寻亲的?”
柳观言看不懂他表情,只得点点头。
“你如今才来,柳家村迁来沿河的人早就死光了,你能见到谁啊……”大汉脱口而出,半晌才觉有些尴尬,便又安慰道,“我看你如今过得也不错,他们九泉之下应当也欣慰。”
那大汉又道:“那周彭丹一家不知做了什么生意,一夜暴富,几乎是连夜走的,我听人说似乎是去了榭茫城里。”大汉抬手一指,“就这个方向,一直走,见了城门,人多热闹就是了。”
柳观言点点头,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多谢大哥。”
那大汉又拦住他:“村子这段时日不太平,你路上多加小心。”
柳观言闻言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村民个个都很是警惕,见了他一个陌生人跟见了阎王似的。
“多谢大哥提醒。”
那大哥露出一口白牙:“不必客气,我还要下地,先走了。”
柳观言目送他离开,心中难免有些疑虑,偌大的村子,似乎只有他一人扛着锄头下地,也只有他一人并不害怕他这陌生人。他按下疑惑,心道不该用这样的心思揣测一个热心肠的人,便提脚朝那大汉所指的方向而去。
出村之时,沿着九曲回肠的村道小路,他见到一栋年久失修的破庙,瓦片掉了大半。他鬼使神差地提脚进去,才发现这里竟是村里的祠堂,牌位稀稀拉拉,已然破的不成样子。
柳观言抬眼望去,堂内梁上布满了蛛网,案桌上摆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翻开的那几页早就被老鼠啃了个干净。
柳观言将书册拿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却把自己给呛到了,他咳嗽两声,翻阅起来。
原来是一本族谱,他心念一动,哗啦啦地往后翻着,企图找到一些自己存在的证据,却在最后一页愣了半晌。
沿河村的族谱里,自然没有他的名字。
他不死心地将案桌又翻了一遍,企图找到点关于柳家村的族谱,自然是徒劳无功。
“你在那里干什么!”
屋外忽然传来斥责的声音,柳观言听了转过身来,一把将族谱扔到案桌上,却砰的一声落了地。
头发花白的老朽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来,弓着腰打量他,骂道:“你是哪里来的!不是沿河的来这里干什么!”
柳观言看着老者并不友善的目光,想到自己在这里偷看人家的族谱,说话底气不足:“老人家,我路过这里……”
“那你路过的真巧啊,偏偏就进了祠堂,这里跟路可隔着好大一截!”
柳观言低头看着落地又沾灰的族谱,心不在焉。
“管你做什么的,这段日子村子壮年男子失踪得七七八八,你躲起来!”老头佝偻着腰,音色却亮,“快去快去!”一边说,还一边将柳观言往祠堂后头推搡。
泛黄破烂的族谱被老头狠狠踩了一脚,两人都愣了一愣。
老头将族谱捡起来,叹道:“这族谱上活着的壮年男子,十个里怕只有六七个了!”
老头不等他开口,又将他推到祠堂后头的破帘子下,两人挤在角落里,就着外头的微光互相打量着对方。
祠堂里忽的刮起了大风,吹得破布帘子哗啦啦响,更不用提外头那村道,风将沙尘掀起来,几乎直冲九霄。
就着缝隙往外看,只看得见漫天的黄沙飞来舞去,遮盖了房屋草地,目光所及,不过一箭之地。
耳边忽然传来由远及近,悠远空灵的手摇铃声,似乎还伴着一些嗡嗡的念词。
老头握紧了手里的拐杖,颤抖着道:“来了,他们又来了……”
柳观言定睛看着,只见祠堂外,飞沙走石之间,模模糊糊地显现出几个人影来,他们步履蹒跚,弯腰驼背,一双脚抬得僵硬无比,几乎是擦着地面过去。
老头颤抖着双手将他往回扯了扯:“不要命啊,你个小子!”
柳观言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缩,双手扒在柱子上依旧看得入神。
这些人再怎么看都不正常。柳观言干脆站起来,将背上的铁剑取下,使着灵气将其托在半空中,起势掐诀。那铁剑缓缓转了个弯,剑尖朝外,猛然飞出去,即刻又飞了回来。
柳观言使劲看着外头,似乎是一截手臂模样的东西掉落在地。
那些诡异无比的人忽然齐齐转过头来看向他,随之而来的咔咔声听得人天灵盖都发麻,柳观言再凑近了一些,只见这些人的脸,居然都一模一样!
他被骇得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便听见耳畔传来一个七零八落的声音。
“走——接着,走——”
闻言,那些人又纷纷一齐将头转了回去,有的人面皮直接被风掀翻起来,这时柳观言才看清,原来这根本不是人脸,而是一模一样的数张画纸,清一色的吊梢眼,两大坨殷红的脸颊在白日里也透着诡异的气氛。
飞旋的沙石渐渐落下,等到完全能看清外头的时候,祠堂的门槛上已积了两指厚的灰土。方才他见到的那手臂模样的东西早已不知所踪。
他看着光可鉴人的剑刃,上头并未沾上什么血迹,看样子,那些人确实是死物。
“老人家,他们走了。”
许久没有回音。柳观言连忙将帘子一掀,只见那老头一个大字贴在地上,早已被吓得不省人事,柳观言只得将他摇醒。
“造孽啊!造孽啊!”老头蜷着一条腿,将屁股墩戳在地上,“这都是天罚降下,要我们的命啊!”
“应当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不是什么天罚。”
老头摇摇脑袋,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了。原来自一月前,村子里的壮年男子便开始莫名其妙的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弄得人心惶惶,白日里也紧闭门户,能不出门绝不出门。
渐渐的,村里人发现每日早晨便会有百鬼过道,黄沙漫天过后,村子里的壮丁依旧会少一位,即便在屋里也不能幸免。
如今村子的壮年男子没的七七八八,只留下些老弱妇孺,有钱的早带着家人投奔亲戚去了。仅一月的时间,这座曾经还算热闹的小村落几近灭村,就差被野草覆没了。
这老头正是村里的村长,他大着胆子跑到别处去请了个道长。一番摇铃做法下来,这道长紧着眉头道出天机。
只说这村子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逼死了一位天纵奇才的少年,这少年精魂吸纳日月精华,化作了怨灵,驱使着百鬼过村。若他们再不将此人供奉起来,灭村是迟早的事。
老头自然半信半疑,疑了这如今许久,要供奉也来不及了。他仰天长啸:“造孽啊!造孽啊!”
柳观言打断他的嚎啕:“那为何方才我在村里见到一位大哥,他还要扛着锄头下地,半分惧色都没有。”
老头打了个嗝,摇头道:“我也不知,村中怪事频频,却从来落不到他头上。”
老头浑浊的眼珠子转动几下,往他旁边挪了挪:“趁现在又太平了,你赶快走吧!”
柳观言剑眉微蹙:“老人家,你们可报过官了?”
老头嘴皮子抖了两抖,几颗伶仃的牙摇摇晃晃:“莫要再提,连官兵来了都直喊邪门,只来了一次便再也不来了。”
老头叹口气:“明日,我们就要举村迁走了,你也不要再多留,快快离去!”言罢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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