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雷抖落羽毛上的血珠,化作一缕青烟回到了申苒颈间的项链上。
这样的杀招,申苒从未用过,她幻想过无数次自己使出这招的模样,却怎么也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之下。
她脸上淡漠得可怕,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早已翻腾滚烫,不知是恨还是更恨。
冯九泽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剧烈的痛意从胸膛走遍全身,将他最后的精力击溃。弥留之际,他又笑出声来,目光落在尚煜身上,口中涌出的鲜血将他的词句拆得支离破碎,无人听清。
尚煜看着他鲜红的嘴唇翕动,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地愈发剧烈,若他没看错,冯九泽说的应当是,“到头了,我解脱了……”
没有恶狠狠的诅咒,尚煜愣了愣。
冯九泽眼皮一合,身躯重重地摔倒在地,鲜血顺着衣裳流到石砖的缝隙里,同之前两人的血混在一起。
鬼域的弟子哗啦啦涌上去围住申苒,她瞧着眼前摇来晃去的重影,手里的力道一撤,心中紧绷的弦自此断裂,彻底昏了过去。
尚煜看着鬼域的弟子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侧经过,各门派看了场好戏,纷纷离开。他愣在那里,冯程喊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师父,这个人,我们……”
“不必理会。”他挥了挥袖,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的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将尚煜的衣袍瞬间打湿,他止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冯九泽的尸体。
散落在地的纸糊灯笼被雨打穿,冯九泽苍白的面庞被雨水浸透,紧闭的双眼上落着深深的暗影。还在流血的伤口被洗得发白,先前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冯程终于找到了伞,为尚煜遮住身形,他见师父就这样任风吹雨打,不由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喉头一滚,好言劝道:“师父若是觉得不妥,不如,不如将师叔……”
“住嘴!”尚煜满是怒火,“什么师叔!”
冯程闭着嘴,沉默不语。
“将近黎明,我们直接回华黎山。”尚煜咬着牙转了身,冯程连忙撑着伞跟上,时不时一步三回头地瞧着那雨中的尸体。
现下夜色正深,如何就黎明将至了。
尚煜停在门槛,看着面前的雨幕,垂了眼,耳边全是嘈杂的雨声,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带回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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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
卫扶邛的双手都在颤抖,他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石无因,眼眶发烫,那光球缓缓飞过去,却又在一瞬间立即退回刀身上。
卫扶邛颈上一凉,垂头便看见一个亮晃晃的刀尖,他的面容倒映在里头,扭曲变形,依稀能看见后头那人花黑的衣裳。
“卫扶邛,果然是你。”舟泱启唇,随着动作,他身上的银铃响起来,在外头戚泽的声音下也那样抓耳。
卫扶邛缓缓起身,转过头来看着舟泱,他满身的尘灰,身上的旧袍边角发白,再不复当年的意气。
舟泱将剑尖对准他的颈侧,昂起头来,通红的眼里尽是怒意:“你,你还敢回来?!”
枉同忽的飞到半空,紧紧挨着卫扶邛身侧。
“有人等我,我要回来。”
舟泱闻言笑起来,猛然将长剑撤下,手中的长剑颤抖着剑尖指地,他瞧着卫扶邛,忍耐得额上直起青筋,半晌说不出话来。
卫扶邛心怀有愧,缓缓走到他的边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舟泱却仿佛被电击了一般翻身跳起,剑尖直抵卫扶邛的胸膛,他看着卫扶邛身旁寸步不离的枉同刀,嘲讽地拉了拉嘴角:“你们果然是一伙的!”
卫扶邛就站在那里,不躲不避,垂着眸子似乎在等待什么。他知道当年舟泱恨意如何滔天,站在讨伐长策宫的人群里,面上再也没了从前没心没肺的笑容。
舟泱的内心仿佛刀割一般来回拉扯,最后的坚持以失败告终,他自然知道卫扶邛魂魄方才归位,要杀他不过费些功夫罢了,可临到头,他却始终下不去手。
毕竟当年他们在杜衡的教导下一起修行了那么久,就算是阿猫阿狗,也是有感情的。
“舟泱!”海秋玲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你不要冲动。”
舟泱闻言,手中的力气瞬时卸了个干净,他回头看了一眼海秋玲,又转回来对卫扶邛,咬牙道:“我姑且放过你,你带着石无因,离开云洲吧。”
卫扶邛愣了愣,见舟泱往回走,自嘲道:“其实,我逃不掉……”
今日是申苒大婚,鬼域上下人来人往,以他如今的功力,若想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大抵是痴人说梦。
他听见海秋玲一声长长的叹息:“不如将计就计,就让云洲众人都以为你们死了。”
——————
夜空中星子寥落,月亮隐在云层后,半晌都没能探出个头来。
卫扶邛滚到地上时,身上还余留着南疆幻蛊,此时仍旧觉得自己脑袋离家出走,四处乱撞,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环顾四周,半人高的草堆里果然出现了另一个凹陷,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用身躯抵开草杆,果然见石无因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夜风吹过,草丛里掀起浪来,一片草叶拂过他的脸颊,锋利的叶缘将他的脸拉开一个小口,他却丝毫未觉,径直扑到石无因身侧,将他扶起来。
石无因并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卫扶邛感受着鼻腔中的酸涩,眼眶里热泪滚烫,他颤抖着将手放到石无因鼻下,却未探到气息。
他心头一紧,周身强撑的力气已濒临崩溃。
他一抬头,看着方才自己落地之处一个缓缓升起的金色光球,脸上的表情都凝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光球朝他这边飞来,紧绷的精神片刻不敢松懈。
穿过重重草浪,微凉的夜风下,卫扶邛只觉得自己等了好久好久,只这片刻他都等的这样煎熬,更不用想石无因这些年,他就这样几近无望地等着他回来。
光球不紧不慢地落入石无因额心一种,一阵金色的光波走遍他全身,裸露在外的伤口随之闭合,将外露的金光收入体内。
卫扶邛将他的手紧紧地握住,见他依旧双眼紧闭,心如擂鼓。
掌心里的指节仿佛轻微地动了一下,卫扶邛一个激灵,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他一面不知所措,一面又满怀期待。
天空的厚重的云被风吹开,月光随着云层的飘动,缓缓覆盖石无因的面庞,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痕映照得更加触目惊心。
他眼珠左右一动,缓缓掀开长睫,映入眼帘的就是卫扶邛没在阴影下的脸庞,他咧嘴一笑,白牙满是血色:“我们,逃出来了。”
卫扶邛重重地点点头,他五官终于舒展开来:“是啊,逃出来了。”
石无因感受着脸上的一滴温热,愣了愣,从怀里掏出一个满是鲜血的玉簪,递到卫扶邛的面前。
就着月光,这枚成色不大好的簪子难得地散发出久违温润的微光来,长剑模样,上头的裂纹因着年岁的缘故又添了不少,鲜血渗到里头,看着更显眼了。
石无因用拇指摩挲着,企图将上头沾染的血迹全数擦去,却有些徒劳无功的意味,他看着石无因,咧着苍白的唇无声地笑了笑。
卫扶邛怔了怔,一双手将玉簪连同石无因的手紧紧圈住,眼泪滴落,顺着掌缝流进手心。
石无因只觉得烫得不像话,他猛然起身,将卫扶邛紧紧搂在怀里,轻声道:“卫扶邛,我们,去沧州罢。”
☆、长策宫
“娘,若父亲发现……”
“住嘴!”貌美的妇人眉毛一横,斥道,“以你父亲那懦弱的性子,石无因长到这么大也不敢认回来,如今死了,他也不会说什么。”她嘴上这么说,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少年双手都在颤抖:“我们,我们……”
妇人恨铁不成钢地瞧他一眼:“你现在若不狠心一些,他将来出息了,莫非你要伏在他脚下,唯他马首是瞻?”
单川低下头,良久又昂起来:“娘亲说的是。”
妇人瞧一眼石无因,胸前数个翻出白肉的伤口,还在往外不停的渗血,他口鼻之间更是难看,斑斑血迹将一张苍白的脸糊的不成样子。
他双眼大睁,死不瞑目。
妇人心头猛然一跳,立即回过头来:“这人我算是看够了,若非现下情势不妥,我定将林尧那个懦夫赶出长策宫!”
单川瞪大了双眼:“母亲,你……”
单荣抿唇一笑:“你怕什么?长策宫以后定是你的,为娘绝不会便宜了别人。”
母子二人转身离去,一阵狂风吹过,草浪翻涌,将石无因的身形遮得七七八八。
一个金色的光球火急火燎地直冲地面而来,他在石无因的身体上方犹豫片刻,便一头扎进他的额心。金色的光波从他的头顶向脚底蔓延,所过之处血迹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那骇人的伤口也一并愈合。
石无因缓了半晌,终于适应了不少,若非在外飘荡多年,灵体将散,他也不愿意就这样随意占了别人的身体,且这人死状惨烈,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躯壳。
看样子应当是被人寻仇,乱剑砍死。他试着调动起这具身体的内息,竟发现这人魂府虽已空空如也,不过灵珠将成,应当有些本事才对,怎么就被人杀得这样狼狈。
他懒得再想,寻刀这么些年,他一无所获,他也弄不清究竟是何时被震出刀身的,落地之处不知何名,辗转各地,却也始终探不到这枉同的气息。
他的刀究竟在哪里?
想到这里,石无因试着活动起双手双脚来,他手脚并用着起身,一瘸一拐地延着羊肠小路向前走去。
人流渐多,人声也嘈杂起来,街道上行人如织,小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石无因拖着不大灵便的腿脚,思索着接下来该往哪里去才好。
铁锤之声在他耳畔响起,他好奇地偏过头去,只见光着膀子的大汉一锤砸向烧红的铁器,三下两下后又将其浸到水里。
石无因见状心头一抖,虽说千锤百炼方成宝器,但那滋味实在太过痛苦,他不动声色地敛去恐惧,提脚快步离开铁器摊。
方走了一条街,他的腹中便传来咕噜之声,石无因疑惑地摸上肚子,感受着脑海中传来的异样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累,有些困,有些走不动了。
好巧不巧,他正站在一家酒楼门口,门口宾客络绎不绝,饭菜香味从里头飘出来,一股脑进了他的鼻腔。石无因愣了愣,心道好奇异的味道。
“还不进来。”
石无因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男子正立在酒楼门口,他面容俊郎却冷漠,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石无因疑惑,抬手指了指自己。
男人眉头微皱,一甩袖子进了酒楼。
石无因只觉得那饭菜香味异常诱人,勾着他的脚就往里跨,等他反应过来之时,面前本就是强当点缀的几个小菜已被他吃了个空。他放下筷子,心道滋味不甚清楚,腹中似乎饱了。
曾铸的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你出宫前没吃饭吗?”
石无因眼神飘忽,点了点头。
好在曾铸未曾过多怀疑,斟了一碗浊酒一饮而尽:“你这次可弄清楚了?若再像上回那样哄我,我不介意将你困在黑屋里三两天。”
石无因心里打着鼓,全然不曾听懂这人所言,他干脆囫囵道:“时机未到。”
曾铸举着酒罐的手顿了顿,哐当一声砸了,冷眼道:“石无因,你最好说实话,我之前允你的,定然不会变。”
石无因脑海中乱作一团,这人魂府空空,并无记忆可叫他搜寻,他保持着方才的处变不惊的表情,缓缓道:“我凭什么信你。”
曾铸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我们此前已商讨过多次,你竟然还不信。”他点着头,“好,既然你不信,一辈子就了结在长策宫,畏首畏尾地活吧!”
曾铸拍桌就走,一会儿却又折返回来:“石无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石无因一双眼睛瞧着他,悠悠道:“你让我再仔细想想……”
曾铸的怒气似乎缓和了些:“同往常一般,你给了酒菜钱,便将我背回去吧。”
石无因愣了愣,在全身上下摸索半晌,终于底气不足地说出来:“我没钱。”
曾铸疑从心起,起身绕着石无因走了两圈,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半晌:“你今日,是怎么回事?”
石无因强装镇定:“不如我先回去拿了钱,再来背你?”
曾铸冷笑一声:“回去拿钱?卫大那小子身上一毫一厘都没有,你找谁拿?”
石无因深吸一口气,心道自己这是陷进这身体的人际关系里了,他蹭了人家一顿饭,却不知他姓名,如今又来个卫大,天晓得这又是谁。
他心中后悔,方才应当往另一个方向走才是。
石无因实在不知如何回答,便随意编造起来:“他怎么会没有钱,我平日见他藏了不少。”
话音刚落,一个粗布衣裳的少年急冲冲地跑进酒楼,他喘着粗气,猛然停在曾铸同石无因的桌边。
“仙君!不好了!石无因他……”
话未说完,他一偏头便看见石无因好端端地坐在桌边,一双眼里满是迷惑不解。
卫大一惊:“你,你……”
他将石无因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这才舒了一口气:“我就说,石无因定然好好的。”
曾铸面色不快:“怎么了?”
卫大摸着后脑勺:“石无因一夜未归,宫主寻人不见,找夫人闹去了。”他这话说的隐晦,曾铸却反应过来七七八八。
林尧同单荣原本也算相敬如宾,得了孩子之后更是锦上添花,可这一切似乎都在单荣隐隐约约猜出石无因身世的时候戛然而止。
林尧托他照顾石无因,但又不可太过明显,是以石无因如今虽在曾铸门下过活,却连个正经弟子的头衔都没有。入了仙门,却未入仙途,每日里操心的事情不过是吃饭睡觉,背醉酒的曾铸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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