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一鸣垂首一顿,一息过后,不由自主地抬首举步跟了上去。就这样,二人一前一后,相距丈余,前面的人自顾与猫说话,后面的人却只顾盯着他的背影,仔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踏进院落大门后,柳和风脚步未停,却听得云一鸣在门外止步徘徊之声。于是,他头也不回地不动声色道:“进来后,把大门带上。”
只这一句,便足以让云一鸣坚定步伐踏进大门。其实,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他会因为一件衣衫便去寻赤裂?只需多问几句,他完全可以从李大山的口中寻到答案。他也不清楚,为何在明月仙门前赤裂选择另一条路离开时,他会有强烈的失落感,还一路尾随至人间?
为何他看见赤裂会心跳加速?为何他在赤裂面前,没来由的舒心惬意?为何他脑海中仿佛总有赤裂的影子?赤裂脚踝上的那脚镯为何那样熟悉?柳和风又是谁?赤裂和柳和风是什么关系?等等等等,他有太多凾待解答的问题了。
然而,他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奇怪感觉,仿佛和赤裂待在一起,那些问题的答案好似又没那么重要了。
云一鸣站在小院中,环顾一周,为何这里总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他又好似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自这小屋的檐廊下跌跌撞撞地朝他走来,“云一鸣,你来干什么……”
他理不清,稍感头脑昏沉,耳边充斥着林间蝉鸣,知了……知了……知了……他却好似什么都不知了……
柳和风站在檐廊下,心知肚明地望着院中满脸迷茫的云一鸣,对他道:“进来脱衣服吧。”
云一鸣循声望去,眉头紧蹙,一脸疑惑不解。
柳和风轻轻一嗤,指了指自己的肩膀,示意道:“不是让我帮你洗衣服吗?”
云一鸣扫了一眼肩上爪印,片刻身形未动。
柳和风抱着手,奇怪道:“咦?那你跟我回来做甚?”
似有即将被人看穿心思前的惶恐,云一鸣微一垂首,却不言语。
“三脚踹不出个闷屁的闷葫芦,一肚子问号倒能沉住气,你长姐便是看准你这一点,方才敢让你服下失忆丹药,反正不愁会穿帮。”柳和风心中暗骂,却也大步行至云一鸣身边,一把将他拉至屋内,按坐在官帽椅上,倒了杯水给他,“喝完去挑些水回来,给你洗衣服。”
云一鸣轻抿一口,自茶盏中掀眼望柳和风,只见,他正俯身探询地看着自己,好似仍在坚持等他的答案。云一鸣放下茶盏,手一挥,肩上爪印便烟消云散。
柳和风哑然失笑,心道:“看把你能的,这会儿没凡人在场是吧?”
他站直了身子,复又抱手,直言不讳道:“即便不用洗衣服,还要喝水呢。”
见云一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又端起茶盏细细品来,柳和风心道,白开水都能让你喝出雨前龙井的架势来。
其实,柳和风也并非非要吃喝不可,然而,既入人间,入乡随俗嘛。即便没这穷讲究,但是此刻的云一鸣明显地跟他杠上了,他又怎能不喝这水呢?这已然不是普通的水,此乃事关尊严之水也,非喝不可!
“啧啧,”柳和风一撩袍角,蹙眉看了眼方才白虎留下的伤痕,“行吧,我去打水吧。”说着,作势欲起身。
果然,便在这时,只闻云一鸣淡淡道:“水桶在何处?”
“那儿!”柳和风愉快地朝厨房一指。
在夜幕降临之时,看着忙进忙出的云一鸣终于把院落内一切能盛水的容器都装满后,柳和风的良心终于姗姗来迟,只听得他建议道:“累了吧?热一身汗吧?要不你也去溪边沐浴一番?”
站在院内正将最后一桶水倒向水缸的云一鸣,眼皮都不掀一下地道:“屋内浴桶已然注满水,为何还要去溪边沐浴?”
说着的同时,他的面上已然染上一片绯红,若非有夜色的掩映,他定然不能如此云淡风轻。只因方才他看到浴桶的一刹那,好似又看到一个自己曾经朝这个浴桶中注水的画面。
甚至,更夸张的是,他似乎还看到赤裂扒在浴桶边沿笑着跟他说话,“哥哥,你不厚道。沐浴如此舒服的事情,你却独自一人享受……”
岂料,只听得柳和风一脸惊奇道:“这荒山院落居然还有浴桶?!”
☆、故地重游(2)
闻言,一抹疑惑的神情闪过云一鸣的眼眸,他的神识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在云雾缭绕的记忆碎片中寻得一片还算清晰画面,虽只有一刹那,他还是看清了那震慑三界的容颜,然而,赤裂竟不知有此浴桶?
念及此处,云一鸣不由望向背光站在光影之中的那人,只见檐下门前,那两盏纸糊灯笼昏黄的光束避过他修长的身形洒射一周,光影明暗对比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云一鸣看似随口一问:“你未曾见过?”
柳和风一脸淡定与从容,漫不经心地摇头道:“没啊,哪儿呢?我看看。”
说着,一间屋子接着一间屋子地去找,待他在一间满室的昏暗的小屋中,朦朦胧胧看到一个浴桶轮廓时,手一挥便将墙角蜡烛点燃。
孰料,便是这一个挥手点蜡的动作,好似挥去了一道尘封记忆的封印,一段他从未触碰过的记忆解封而出。醉酒的他是如何在云一鸣沐浴之时耍酒疯硬闯共浴,云一鸣又是如何像清洗白萝卜般地清洗自己、伺候自己……
柳和风手中动作僵住,身上一阵燥热,心中连呼数声“丢人现眼”。正臊着,转念一想,一个失忆的、一个断片的,谁也不知道谁。于是,清清嗓子,转身看向月光下,静静伫立在院落中的云一鸣,只见,他周身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白色光晕,皎洁如月,疏离清冷、遗世独立。
刹那间,柳和风心念浮动,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按压住内心想要黏上去的冲动,心中默念:“副作用,不招惹,君子当成人之美。”
柳和风口中匆匆说了句:“我困了,先去睡了。”继而,逃也似地回屋蒙头大睡。
却说,他心如猫挠,哪里能睡得着呢?眼睁睁地听着云一鸣沐浴、出浴之时哗哗水声,心中好痒;又有轻缓的脚步声步入隔壁厢房,悉悉簌簌地宽衣上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柳和风恨得牙痒痒,愤懑之情油然而生。
直至下半夜,那轮下弦月已然挂在东半边天空,柳和风仍在床上抓耳挠腮、翻来覆去。头天晚上的愤懑之情,经过大半夜的酝酿已然临近爆发的边缘,只见,他一脚蹬开身上的薄衾,腾地坐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又天人交战片刻,终是冲动战胜理智,旋即下床,鞋也不穿,赤着脚“噔噔噔”地冲向云一鸣那间屋,走至他床前,抬起脚就在云一鸣身上轻踹一脚,怒气冲冲地道:“起来!”
云一鸣自睡梦中惊醒,看着身着一袭裙摆及踝白色里衣的赤裂,正火气十足地踢着自己,一脸迷惑,不由坐起身来,冷冷道:“何事?”
柳和风一声冷笑:“何事?我都打定主意要成人之美了,你却偏要千里迢迢地跑来招惹我。你自己睡得倒是挺香的,害得老子到现在都没睡着。”
言毕,他又抬脚去踢,孰料,却被云一鸣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脚踝。刹那间,一阵烫人的灼热自那接触之处蔓延至彼此心间,二人均是一愣,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被握着的脚踝上。
朦胧的月光穿过菱格窗温柔地洒在室内,映在柳和风泛着羊脂般光泽的肌肤上,那脚踝上的痴情箍亦在月光下散射出融融的暖光。云一鸣那只修长如玉的手,紧紧地环绕在柳和风的白皙的脚踝之上,盈盈一握。
一阵尴尬的气氛莫名其妙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云一鸣倏地松了手,柳和风亦收回脚站好,静默片刻,忽地偃旗息鼓地说了声:“走了。”
继而,转身离去,还未踏出这方天地,只听得身后传来云一鸣清冷的声音:“对不起,我……”
柳和风脚步一顿,并未转身,只默默立在原地,等他把话说完。
“我好像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你能不能……帮帮我?”云一鸣语气中既含着一丝示弱,又含着一丝无助,求助于这个无形之中令他颇感心安的人。
闻言,柳和风倏地心疼,嗓子发硬,他快速眨眨眼,眨回眼中蒙上的水汽,稳了稳心神,方才转过身来。他不由自主地走回云一鸣的床前,对脑中“副作用”、“不招惹”和“成人之美”的疯狂叫嚣亦充耳不闻。
待他行至床前,云一鸣抬首望他,四目相对间,柳和风又是那副凶巴巴的神情,“朝里去!”
云一鸣身形未动,略有迟疑:“天亮后……再说亦不迟。”
柳和风抱起手臂,叹了一大口气,状似无可奈何地威胁道:“我看不如就算了吧,我这人呢,记性不好,天黑时记得,天亮了保不齐就忘了。明天还能不能帮到你,全靠碰运气。赤裂在此祝云宗主您好运吧!”言毕作势转身离去。
“上来吧。”云一鸣及时从牙缝里蹦出仨字。
柳和风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早已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压抑得太久了,让他闻闻哥哥的味儿也是好的。
假装漫不经心地转身、若无其事地上床,直到云一鸣在他身边躺好,他才侧身面向他,气定神闲道:“睡吧。”
云一鸣一惊,梗起脖子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你?!”
柳和风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无赖相,“你什么你?我不睡好头脑昏昏沉沉的怎么帮你?”
“可是……”刚才还有人说天亮记不得了,云一鸣下半句还没说完,便被柳和风打断。
“怎么?你有意见?”柳和风的口气里充斥着威胁的味道。
“有。”云一鸣是条汉子,宁折不弯。
柳和风倏地梗起脖子望他,就着微弱的月光望进云一鸣漆黑的眸子里,心道,看来,此人要造反了。二人如此这般梗着脖子对视,竟谁也不肯妥协。
片刻后,许是脖子梗得有点酸了,柳和风的脑袋重重落在方枕上,果断道:“好!”顿了顿,四两拨千斤,“有意见,保留。”说完,躺平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云一鸣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的侧颜,只见那侧颜恰好落在月光下的菱格窗上,光影明暗间,好似一抹完美的剪影。
盯着盯着,这份不敢置信便从最初的惊叹于他的“言而无信”,转而变成震撼于他的“惊世绝色”,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绝美的唇形,无一不在彰显着造物的恩宠。
这时,但见那人一动不动,微启薄唇,“好看吗?”真真是颜如玉,气如兰。
云一鸣面上一热,终是收回目光,头也缓缓放回方枕之上,与此同时,“同床共枕”四个字没来由地浮上心头,他局促地侧转过身,背对着柳和风,孰料又有阵阵暗香袭来,幽韵撩人……
半晌不见云一鸣接口,柳和风亦不意外,复又侧身面向云一鸣的后背,盯了一会,方才幽幽开口:“为何跟在我后面?”
湿热的气息洒在云一鸣如玉的颈上,阵阵酥麻的痒意自颈后传来,云一鸣只道自己从未与旁人如此亲近过,却不知为何,身后这人的亲近,让他觉得好似呼吸那般自然而然,仿佛那人可以在他的领地里肆意妄为。良久,他方才低声道:“不知道。”
黑暗中,二人的一问一答皆轻柔得宛若耳语。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跟?”
“魔界少主赤裂。”
“还有呢?”
“……”
“唉……”柳和风一声叹息,他自己炼制的失忆丹药,阴差阳错用在云一鸣身上,令他生出作茧自缚、天意弄人之感。
“你认识柳和风吗?”云一鸣轻声问道。
柳和风一愣,不知如何作答,俄顷,只见云一鸣翻身面向他,黑暗中的那双眼眸中,似有浓厚的迷雾缠绕交错。
“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名字的?”柳和风问道。
云一鸣并未径答,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李大山提过,说在人间时曾是同窗,可我记不得。”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个同窗而已,为何偏要问他?”柳和风道 。
又是一阵沉默,云一鸣似在思索着要不要全盘托出,柳和风心知失去记忆的云一鸣,还并未完全信任他这位魔界少主。他对自己的另眼相待,或许仅仅是来自于痴情箍的心灵感应,当你一看到一个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心跳异常,是谁都难免会有所好奇的。
“我看到一幅画,”云一鸣终于开了口,“画上之人容貌与你颇为相似,”飞快瞥了眼对面的赤裂,“我能看出那幅画出自我手,但是,那下面有一行字却不是我的笔迹。”
“你觉得你画的是我吗?”柳和风问道。
云一鸣鼻息间长呼一口气,想起“和风上青云”中的“和风”,还有那张白纸上唯一的一个“风”字,答道:“我想我画的应该是柳和风。”
“你为何来问我柳和风是谁?是因为我和画上之人容貌相像吗?”柳和风问道。
“这不失为原因之一,还因那日你在荷塘水榭中,”云一鸣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你说的‘风亲云拥’恰好是画上那行小字中的四个字。”
柳和风抽出压在脸侧的手,不自然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所以你怎么看?”
云一鸣望着柳和风不答反问道:“我想你知道那行小字写的是什么,”话音一顿,“对吗?”
☆、故地重游(3)
这时,夜风在山间潜行,厚重的乌云慢慢遮挡住夜空中的那轮弯月,浓重的黑暗渐渐侵吞着清冷的月光,不过片刻,便将小院拉入了黑暗之中。
一阵夜风吹过,小院篱落上爬满的藤蔓随风轻荡,吟出沙沙沙的低唱。斑驳残破的木门,在风中左摇右晃,发出嘎吱吱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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