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在的黑暗摩挲着从四面墙壁上蔓延过来,屋内顿时黯淡了下来,黑暗笼罩下的二人愈加看不清彼此。
柳和风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心念飞转间,“副作用”、“不招惹”和“成人之美”又相继粉墨登场,在三者的合力围剿下,个人私欲毫无招架之力,拨乱反正的大义念头完全占据了上风。
良久,未曾听到柳和风的回答,云一鸣不知他是否已然入睡,小心翼翼地把脸往前凑了凑,凤目微狭,在黑暗中探寻柳和风的双眸。
便在这时,一声轻笑渗入耳中,幽兰般的气息沁入口鼻,只听得柳和风轻声道:“醒着呢,”声音中含着一丝慵懒,“‘和风上青云,风亲云拥’我写的我自然记得。”
云一鸣一怔,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嗓音低沉道:“你便是……柳和风?”
“不错。你我二人也确实同窗过,不过仅有一日,后来我病了,便没再去过学堂,你不记得也不奇怪。”柳和风轻描淡写道,“便是那一日,我在先生授课时趴在书案上睡觉,不曾想竟被你这位好学生画了下来。我怕你交给先生,便故意写了句话臊你。”
闻言,云一鸣眉尖微拢,一边觉得柳和风说得合乎情理,另一方面又隐约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真的?”
柳和风嘴上煞有介事地答着:“自然。”心下却暗道,谅你也不会找人考证。继而,又主动问道:“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以示真诚。
云一鸣沉吟片刻,犹犹豫豫道:“那日在荷塘水榭中……你……为何……”话音顿住,仿佛羞于启齿。
柳和风不禁莞尔,“为何说你是我相公吗?”
云一鸣抬眸望向他那朦胧的轮廓,不置可否。
这时,柳和风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我这人嘴巴坏,见你长得俊,便随口调侃两句,你别介意。”
听得柳和风看似云淡风轻而又不乏认真的几句话,云一鸣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失落,黑暗中闭了闭眼,一口气如鲠在喉地卡在胸口,压抑按捺成几截方才吞吐干净,维持着面上的风平浪静,口中逸出一个“嗯”字,冷清又落寞。
“还有水榭那日,我出言亦多有冒犯,希望你和六公主多多包涵,不要放在心上。”
听到这里,云一鸣稍感疑惑,何谓“你和六公主”?谁知柳和风顿了顿,带着几分庄重又道:“待你见到她,还请替我转达一下歉意。”
云一鸣不知抽了哪门子风,冷言冷语地问道:“你对六公主的歉意,为何要我转达?”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柳和风一愣,脱口而出:“六公主的事,不找你找谁?”
云一鸣坐起身来,硬邦邦地问道:“此话怎讲?”言语中夹杂着莫名的寒意。
柳和风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来,心道:“这是唱的哪一出?好好的怎就翻脸了?难道是我太过直接了?失忆的人都这般阴晴不定吗?”
念及“失忆的人”,柳和风心下不由一软,深吸口气伸手去拉云一鸣的衣袖,略一摇晃,柔声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呢。你若不想转达,不转达便是,犯不着为此生气。”语气中满满的小心翼翼和妥协退让。
沉默在黑暗中坚守着自己的领地良久,柳和风倦意上涌,下意识地又轻拽了下云一鸣的衣袖。
僵持数息,只听得云一鸣淡淡叹了口气,“知道了。”便率先躺下。
柳和风打着哈欠躺下身来,翻来覆去寻了个舒适的姿势,眼皮愈来愈沉,声音沙哑中带着浓浓的倦意,“不生气了?”
云一鸣淡声道:“我未曾生气,只是如梦初醒。”柳和风的话,一语惊醒梦中人,或许,他对待六公主的方式引起了不必要的遐想。
“嗯……还有什么要问的,明天再问吧,睡了……”柳和风口中模糊地呢喃着,口鼻呼吸着淡淡的沉香气息,不一会儿,便悠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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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大亮,日上不止三竿之时,睡了香喷喷的一觉的柳和风,终于在檐廊门前站定,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瞥见屋顶袅袅升起的炊烟,柳和风大踏步行至厨房门口。
这时,云一鸣正立于灶台后,手拿汤勺不停地搅拌着一锅白米粥,他掀起眼帘看了下柳和风,登时,此人各种令人拍案称奇的睡相陆续跃入脑海。昨夜的柳和风好似一块玄铁,而他自己则似一块磁石,二人一旦分离,柳和风的各种黏、扒、缠、绕、搂、抱、裹便在等着他。
云一鸣不动声色地道了声:“过来添些柴火。”
然而,片刻后,云一鸣便对自己的这一决定追悔莫及,不过是添把柴而已,也不知柳和风哪来的那么大的能耐,竟将整个厨房烧得雾气狼烟、呛人口鼻。烟雾缭绕间,只听得云一鸣一边咳嗽,一边冷言冷语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
一声怯生生的“哦”之后,柳和风麻溜地滚了出去。许是心虚,二人用膳完毕后,他又极其主动地包揽了刷锅洗碗的活。待一切收拾妥当,柳和风自厨房走出,只见云一鸣站在院落那扇破旧的大门旁,无声地望着他。
柳和风一怔,即刻明白了他这是即将离去的意思,原以为他满腹疑惑,还会继续追问些问题,未曾想此刻便要离去。柳和风神色现出一瞬的失落,继而又笑道:“云宗主日理万机,是得早日返回天界。”
“你呢?”云一鸣道。
“我啊,”柳和风说着走到院中水缸旁,看了眼泡得有些发软的蓼蓝叶,“看样子,我尚需在此处住上三两日。”又走回云一鸣身边,“嗯……那你路上小心。”
“嗯。”云一鸣低垂下头,站着没动。
柳和风恍然大悟道:“哦,对了,”说着自怀中掏出云一鸣的方帕递给他,“还你,我洗干净了。”
云一鸣一怔,伸手接过方帕,慢条斯理地塞进袖中,复又默默无语地与柳和风相对而立,视线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终于掀起眼帘,孰料,甫一与柳和风视线相交,便见柳和风一脸快意地抬手做了个“请慢走”的手势。
见状,云一鸣心中微凛,似是嗔了他一眼,冷冰冰地扔了句“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踏上门前那条杂乱的山间小径。
柳和风一头雾水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失忆了不起啊?整天板着一张臭脸。”忽地,好似看到什么东西自云一鸣袖中跌落,忙喊道:“喂!你东西掉了!”
谁知,不出言提醒还好,一喊之下,那云一鸣反倒迅速开启一道回程卷轴,倏地没了身影。柳和风无奈摇头,慢悠悠地走过去捡拾,竟还是那块洁白的方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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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正一神宗
正在书房洒扫的李大山,一瞥见云一鸣迈进来的身影,便迎上前去,急切道:“宗主,您可算回来了,六公主都等您两天了。”
自从昨日云一鸣和六公主二人离去后,没多久六公主便回到正一神宗花厅吃茶,说是要等云一鸣回来,直至天光渐暗方才起身告辞。今日一早便又继续过来等。
闻言,云一鸣眉头一蹙,不解问道:“等我作甚?”
“六公主说见宗主您匆匆辞别下凡,莫不是遇到什么事儿,担心挂念您来着。”李大山答道。
云一鸣眉头蹙得更紧,略一思忖,开口道:“以后,六公主再来寻我,你便说我不在。若是她执意要等,便去请元君招待她。”
“为何?”李大山没心没肺直截了当地问出声来。
云一鸣神情冷淡地扫他一眼,他便立刻用手捂住了嘴,扭头便欲朝书房门外躲一会儿。孰料,正一脚踏在门外,一脚站在门里时,又被云一鸣叫住:“回来。”
李大山只得收回前脚,毕恭毕敬地问道:“宗主,您还有何吩咐?”
云一鸣试探地问道:“昨日……赤裂来寻你,你可曾提及我的事?” I
“宗主,我可没说您坏话,我只说以后待您和六公主大婚之时,让他备上一份大礼。”李大山道。
云一鸣定定地望了李大山片刻,方才开口道:“那他怎么说?”
“他还夸我主意不错呢。”李大山得意道。
云一鸣揉了揉眉心,一脸倦色,“你先下去吧。”
“宗主,那六公主她……”
“去寻元君招待她。”云一鸣低声道。
“是。”李大山称是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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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天气,山深日长,柳和风感觉时光在云一鸣离去后,好似爬得更慢了些,便自乾坤袋中抖落出踏雪,一人一猫,全靠在山林间捕蝉、捉鸟、摘果打发时间。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随着身后背篼里野果的增多,一晃眼大半时日便已飞逝。
柳和风一路悠闲地朝着小院晃悠时,已是白日西斜时,沐浴着夕阳的余辉,望着山间浮荡的暮霭,他随口吟道:“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行至小院附近时,又突生了惆怅,继而吟道:“莫言前路无知己,”话音一顿,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残破的大门,那双眼却顿时亮了起来,只听得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胡乱接道:“倦鸟归巢……人返家。”
原来,朝辞暮返的云一鸣正站在大门前朝他这边望来。
☆、织英遗言
一瞬的惊喜过后,柳和风看着对面仅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足已勾魂摄魄的云一鸣发起愁来,心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人又来招惹我了,我定力不够经不起诱惑的。”
他如此这般想着,踏雪却已先他一步“嗖”地弹到云一鸣脚边蹭来蹭去。柳和风暗骂一声“狗腿子”迈开脚步朝前走,待行至云一鸣面前,拘谨一笑,“不知云宗主去而复返是有何事?”
云一鸣神情不大自然,断断续续道:“我……遗落了方帕。”
万事开头难,此先河一开,接下来的几日,素来行事严谨的一鸣神君变得粗枝大叶、丢三落四起来,每日清晨分明仪容端正地返回天界,却总在日落时分带着几分窘迫地寻来,不是今日丢了玉佩,便是明日落了带钩,后来干脆什么都未遗落也要过来。
每每来了,还总是先将满腹疑惑宝贝似地藏着掖着,只待晚膳过后上床将息时分,方才把它们一条一条地拎出来,拽着柳和风问东问西问个不停。
柳和风原本还怕自己定力不够,想着一回答完问题便回自己屋里睡,谁知,他彼时扯了谎,此刻便得圆谎,圆谎的同时,还得现扯新谎,旧谎加新谎十分考验人的临场应变和杜撰能力。
这其中最令他头疼不已的还是不能说乱了套,以免自相矛盾穿帮露馅。于是,每每回答一个问题前,他总是不辞辛劳地把先前的瞎话在脑子里事先捋一遍,捋到最后不知捋了多少遍,以致后来每捋一遍他胃里的晚膳便一阵阵地往嗓子眼上漾。
几夜下来,柳和风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苦不堪言,累得着实够呛,甚至都有了心理阴影,往往最后一个问题还没有回答完,便口中念念有词、疲惫不堪地睡了去,哪里还有分毫多余的力气走回屋去?
这一日早膳过后,站在院中的柳和风撸起袖子,正拿起一套衣物往满是染料的水缸里泡,瞧见云一鸣好似启程离去。他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对云一鸣说:“对了,今日不必再来寻我,我要离开这儿了。”
云一鸣闻言一怔,脚步略一踟蹰,便转身朝他走来。
柳和风见状直起身子,双手自水缸抽出,那双手好似戴上一双蓝手套。他心中一阵慌张,生怕云一鸣此时再抓住机会问上他个把问题,那今日的早膳便算白吃了。
孰料,恰心慌意间,一只遭瘟的蚊子好巧不巧地盯在柳和风的脸颊上,他面上一痒,忘了染料这茬事儿,一巴掌拍了过去,只一瞬便在自己脸上留下一个赫然的蓝手印。
便在这时,迎面走来的云一鸣失声而笑,这一笑不打紧,却让柳和风看迷了眼。只见,他半张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云一鸣看,连眼睛都忘记了眨。
“你脸上有染料。”云一鸣敛了笑意,正色提醒道。
柳和风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用手去擦,却被云一鸣伸手拦下,“我来吧。”说着,自袖中拿出方帕仔仔细细地帮柳和风擦去面上掌印。
柳和风心中暗叫不好,诱惑升级,这人又来勾引我。他只道自己每晚不过是老实本分地解疑答惑,却不知自己睡相奇差;他以为自己不过是老老实实清心寡欲地同云一鸣“睡觉”而已,便是字面上的意思,纯洁得连小手都不曾碰一下。
柳和风慌乱移开视线,按捺住想要抱住云一鸣的冲动,转移注意力地催促道:“你还不返回天界?”
云一鸣收回方帕,又在他脸上打量一番,见擦得干净了,方才答道:“不回了。”继而视线落在慢条斯理地折叠方帕的手上。
柳和风一愣:“为何?”
云一鸣手中动作一滞,头未抬,只掀了眼帘定定地望他,少顷,方才将目光重新落至手上,折帕动作继续,折好后又放回袖中。做完这一切,才不疾不徐地抬头望他,淡声道:“今日休沐。”
柳和风心中忽地一慌,缓了口气,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我今日也休沐……你不能问我问题。”还没待云一鸣回答,又补上一句:“即便你问了,我也不会回答。”
见他这般反应,云一鸣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几日下来,他明显感觉到柳和风有意无意地在躲着他,此刻这种感觉更甚,竟有种视他犹如洪水猛兽之感。
云一鸣一言九鼎,柳和风放下心来,自顾去捯饬那套衣衫,不一会儿便见星星点点的蓝底白字呈现出来。柳和风将那衣衫搭好晾晒,取了些净水清洗双手,待晾干后又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
这件迟来的衣衫上洋洋洒洒万余字,便是依托这娟秀细密的文字,织英仙子将柳和风带回到数千年前的岁月中,那属于他的生身母亲长公主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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