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无聊!芦老师。……闻哥他——好像是有点萎靡不振,可能是生病了?』少女拨开他黏糊糊的额发,凑近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一点点热,应该没发烧吧。闻哥怎么也不洗头了……』
芦苇都看在眼里:『那今天我们就先不——』
『没关系的!我学会以后,我会教闻哥的!——芦老师你太忙了,好不容易买到软件装好更新了,请一定教我新的内容!』
『不着急,阿闻落下太多了,我们等等他——其实我也租了新的光碟,想看鬼片吗?』芦苇翻开军大衣的内袋,翻出了两张VCD。
胡一明却捂住了眼睛,整个人都往沙发里钻,『我不要!我害怕!——我迷信得很……芦老师——你说瞎子会判几年?他虽然杀了人……但是那人是坏人吧??』
前一日·夜
『这回的火要还是黄的,我把这盒蜡油喝了。』丁海闻方才让柴火燎着了,红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胡一平。
『……』一饼也很紧张,他都不敢回看,手里的打火机点亮了两回都让他自己抖熄了,生硬地吞了口唾沫,僵着手指去点那新出模的蜡烛。
但是他点的是蜡烛的底,融化了一些后,他把蜡烛粘在木头桌面上。
『你能不能快点儿……你点着了我拉灯。』丁海闻一手拉着灯线,不耐烦地催促他。
黄色的火苗有蓝色的小芯,映在人眼睛里久了会产生恍惚的幻觉,这火苗挨着烛心——挨了好几秒,火苗终于变大了,电灯被拉灭,只有小小的火焰在蜡烛顶端跳跃着。
这火焰起初还是黄色的,把顶层的蜡烧掉之后,慢慢发出了,粉红色的光。
虽然焰心还是橙黄色的,但是外焰确确实实是粉红色——接近玫红色的光彩。
这光彩不怎么亮,一饼的轮廓都照不太清,但是这家伙愣在原地,满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丁海闻跨过板凳,夸张地笑起来,一把抱紧了他。
『哈哈哈哈哈哈发财了一饼!』他不敢喊得太大声,一时间感觉到眼泪和鼻涕都流了下来,那呆愣木头还是没什么反应,让他拿手背轻轻扇了两下脸,『喂,喂喂。』
『阿闻。』一饼拍拍他的肩膀,把人推开,脸孔凑近了火苗,鼻子几乎都要被点着,喃喃道,『你上回说——这东西,能卖多少钱?』
『少说能卖20块一根儿,九根儿包成礼盒卖二百——长长久久!就你说,拿来送人,哪个姑娘不动心!』阿闻高兴地大力拍他,好像要把这家伙肩膀都拍脱臼,却只见一饼脸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呐呐,你看着这个粉的火。我来给你演一个——一饼!请嫁给我吧!』丁海闻踢开板凳,在烛光里单膝跪了下来。
胡一平的目光从烛火上移开,他也很高兴,但是阿闻这家伙的高兴异乎寻常,他从来没有觉得这个聪明的家伙这么傻过——这张清秀的少年的脸孔,仰望着他,带着一脸弱智的表情。
见他不配合,丁海闻急得敲他的大腿:『配合一下,演一下!』
『演……演什么?』倒不是不配合,只是胡一平真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面卖得什么药。
丁海闻绝望地捂住了脸:『说你愿意啊笨蛋!』说着颓丧地要倒下去。
『哦……好的,我愿意。』这时候胡一平倒是配合了,一把扶住了要倒下去的人。
『就是这个感觉!』丁海闻一跃而起,脑门顶到了一饼的下巴,撞得两人都疼得抽冷气,『表白啊,求婚啊,办喜事,有这东西谁还用普通蜡烛——别说纯情少女,就连笨蛋一饼都顶不住的火焰!』
『你说谁是笨蛋。』胡一平假装不高兴,两个胳膊叉起来,带起的风却吹熄了烛焰,四下一片漆黑。
『你是笨蛋啊谁是笨蛋,话说我们班都有人搞对象了——你知道吗?有个男生同时和两个女孩子谈恋爱……』丁海闻在黑暗里摸索,但是由于对场地完全不熟悉,一手捅进了胡一平的鼻孔,『啊呀。』
『脚踏两只船啊——这很危险啊。你看瞎子的老婆,外面勾搭一个,让瞎子给干死了吧?』一饼摸到了灯线,点亮了灯泡,眼前的阿闻却一脸错愕。
这似乎是老东山村这么久以来头一回碰上人命案子。而从村口到村尾,不同的大人口中,这案子演绎出了一千种样子。
无可辩驳的部分,大概就是,瞎子历尽艰辛,摸到城里的一家推拿店,半夜敲进门去,把里头的一个师傅用改锥攮死了——当时似乎是没死,但是等到瞎子摸到派出所去自首,警察带着人再跑回店里去的时候,人已经死透了。而这位师傅,之前在盲校做校工,据说是瞎子新过门的俏媳妇在外头处的相好——也有另一种说法,结婚不久,瞎子的新媳妇就怀上了,可坏在怀的地方不对,上医院一检查就得做手术,说是宫外孕。本来挺辛苦挺受罪的,不知道哪儿来的碎嘴说宫外孕呐是因为娃娃嫌肚子里脏,进过别家的东西。这下好,让瞎子听进去了,隔三差五地给他媳妇一顿狠揍,可怜的女人受不住便招了,说还是个大姑娘在盲校念书的时候,让一个校工给欺负了好多回。瞎子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一路摸到了城里去——接下去的事情,就在村民这里,编出了花儿。
胡一平为「桃焰」的第一次量产费了很大功夫。
『但是你看,这个芯子烧得太快,蜡烛容易自己灭了,肯定是因为浸了你那个药。』滴满烛蜡的木桌上,支了一排烧不完三分之一就熄灭的残烛,『你这种蜡烛得做细的那种,粗的可能真不行。』
『不不不,细的就跟生日蜡烛一样了,很没劲,就得是这种,你看外国电影,圣诞节人家点的都是粗的……没关系,先做一批,一般人不会看着蜡烛烧完的。』丁海闻不大担心,他已经拜托阿宏带他批发市场,买了一叠礼品盒——第一批蜡烛,怎么也得赶在圣诞节前去试卖,当然在那之前——
『打开看看!』
面前的两个男孩儿都憋着笑,胡一明疑惑地拆开了一个印着玫瑰和红心的盒子,里面赫然摆着一对蜡烛。
『……不不不,饼哥你不用送圣诞礼物给我……不过,如果停电倒可以用——谢了……』她说着就转身要把蜡烛塞进五斗柜。
『等等等等!!!明明,那个……』丁海闻故意憋着不说话,胡一平忍不住拉住了她,『呃……阿闻想让你点着了看看……』
『大白天的……』明明看着两人叹了口气,『好吧。』
『你们竟然瞒着我!!!』明明嘴上挺凶,还推了把一饼,脸上却在笑,『肯定是闻哥发明的,我才不信你呢!我就说呢,这俩人怎么变得鬼鬼祟祟的了,这很不得了啊!闻哥,能告诉芦老师吗?』
丁海闻这才想起芦苇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可以,但是这,也不是什么值钱的……』
『要告诉!你们之后还会做别的颜色对吧?让芦老师给你们搭一个网站,在万维网上卖!』一饼这时候有些明白,为什么阿闻说要瞒着明明,这个女孩儿,说风就是雨,脑洞比起阿闻来可大多了。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明明吹熄了蜡烛,又沉下脸来,『……瞎子,好像要被枪毙了……』
第21章 行刑
21.
天一进去五月,就变得又干又热,通向老东山的那条破路说修说修,三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挖开了两次埋管子,埋完又填不平,到处都是沙土。
『我走不动了,你们走吧,我要坐公交车。』才早上八九点钟,东边的太阳就晒得他不行了,丁海闻在公交站停了脚,跟小伙伴们讨饶。
『真的没几步!闻哥!』小丁偷穿了他爸的衬衣出来,顶在头上,倒是不怕热,『过两个坡就到了。』
『公车只用坐一站,说不定得傻站半小时呢,走吧闻哥。』阿真比头两年更胖了,头发都让汗给浸透了,他本来走在后边,走得都有点喘,但是连他都这么说,丁海闻又动摇了。
『这就走不动了,闻哥怕不是没爬上去过老东山吧?』阿川借机在一边揶揄他,说来最近倒是收敛许多了。
丁海闻抹一把额上的汗:『山上有树啊哪像这大路光秃秃的,我来村里头一年就一口气爬上去了。』
大家哄笑起来:『哈哈哈哈还一口气爬上去,村里生的孩子两岁就能一口气爬上去……』
一饼走回来,拍了拍他:『走吧,就二里地,一晃就到了。』
凤雏坞空有一个好名字。
千年前南逃皇帝落脚的青山秀水被大片的屋棚切割得支离破碎,而这勉强山水间北有殡仪馆,南有刑场,一条大路从中道破开,倒也是恰如其分。
『明明,你好熟悉这里啊,是因为经常过来爸妈上班的地方吗?』在小团体里,明明的家事早就不用避讳,看她老练地带路走在前面,丁海闻便问起。
『才不是呢,我们都很熟悉啊——以前还有公判大会!梆!——』阿川学起托着步枪瞄准的样子,『但是很久都没有了,这次也是小道消息。』
经过两年的徒长,丁海闻已经快够上一饼的个子了,但是并肩走起来,还有点赶不上的意思,一饼眯着眼睛偏了偏脑袋,『阿闻还从来没看过吧?』
『啊……』
『我说行刑。』穿过一条羊肠小道,有一处倒塌的民房,而民房背后,是一堵围墙。
围墙上已经有人了,附近的闲散村民——多是阿闻这种半大孩子,皆是有备而来,头上顶着柳条圈的帽子挡太阳,手里提着大水壶,里面灌了梅干菜泡的咸茶,胡一明似乎有认识的人,也简单打个招呼。
『怎么他们……装备这么全。』丁海闻只带了个高倍望远镜,因为听说——现在行刑都不让老百姓围观了,场子很大,要看得隔好远。
『咱们也带了啊——阿闻吃萝卜干吗?』他还没答应,一饼就用手抓了塞进他嘴里,又甜又辣,主要是辣,辣得他七窍生烟,一头汗原本还能老实停在脑门上,一条萝卜干,全淌下来了。
等了不多一会儿,场地内的武警便开始清场,大家伙老老实实地缩头躲起来,也不敢出什么动静,但是事实上压根儿没有清理到这么偏的地方。清场还没结束的时候,几辆卡车就突突突地开进了场地,绿衣服的武警战士押着囚犯下了车,大家伙儿一个一个地数,能有十个。
『看清了吗?有瞎子吗?』明明焦急地问,她有些近视了,但是还没去配眼镜——平日里都是五米开外人畜不分,这时候仿佛只有自己看不清刑场,不禁嚷嚷道。
『有,我有望远镜,这个地方能调焦距,你看看……』丁海闻跨过一饼,支在他身上给明明讲望远镜的用法,力气大了差点把人推下围墙去。
『啊,真的。』
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一饼偷了瞎子的红包钱,他主动顶替去当面认错,被父亲揍得意识模糊,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他曾经骨折过的脚踝都开始隐隐作痛,瞎子却跟其他9个死刑犯跪成了一排。
明明聚精会神地透过双筒望远镜盯着刑场,一饼却心不在焉地左看右看。
『你看什么呢?』丁海闻问他。
『咳……』胡一平挠挠头,『我这不是,怕碰着瞎子家里人——』
『闻哥!!!』明明突然靠过来,隔着一饼猛烈地摇晃丁海闻,差点把坐在中间的胡一平推下围墙去,『我看不清,这是芦苇老师吗!?』
武警战士的帽檐压得很低,脸孔都隐没在影子里,但是从望远镜里看却很清晰。
『是不是啊闻哥……』丁海闻在小伙伴的议论声里,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抿紧了嘴唇,抬起步枪,上膛,对准了瞎子的后脑勺。
砰,砰,砰,砰,砰。
声音不很大,还比不了新年的礼花。
『走了走了!我妈煮了酸梅汤有人要去我家吗?!』
大家伙儿一个个沿着围墙顶上走,然后从危房的房檐上走下去。
丁海闻愣了很久,直到指尖一阵钻心的痛,『啊!对不起对不起!!』小丁一边吐舌头一边道歉,『踩着闻哥了。』
让一饼一巴掌扇在后脑勺上:『看着点儿啊,闻哥可是弹琴的手,要是受伤了,剁了你的也赔不了人家。』
『没事没事。』丁海闻赶紧翻下围墙来做和事佬,『一点点,没怎么碰着。』
孩子们的八卦转瞬即逝,对瞎子一家的猜疑似乎随着瞎子中枪后的歪斜倒地而一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话题,却是镇上新来的医生,阿川家新装的电话,明明的跳级和保送。
丁海闻一路都很沉默。
他素来觉得自己是个很成熟的人,比起身边这些傻孩子来。
这不像他,他仿佛永远留在那堵围墙上了。
芦苇的帽檐下面,鼻尖的汗,下颌线的形状,开枪前微微动了一下的喉结,好像都刻在了他的脑子里,那一枪似乎没有对着瞎子,而是打穿了他的心脏。
每走一步都觉得窒息,他不得不低下头,仿佛只是热得脸红。
小指有些肿,指甲似乎嵌进了肉里,不去在意倒不怎么疼,但是那一点点疼好像「滋啦」在他的脑仁里。
弹琴的手吗?
自己这双,不怎么好看的,关节和手指比起来有些粗壮的,甲缘剪得很秃的所谓「弹琴」的手,是否能牵得了那双在键盘上敲代码,不——是否能牵得了那双举枪杀人的手?
『恭喜明明!!』
『干杯!!』
『丁飞扬你是不是给孩子们倒的白酒?!』
『啊呀难得喝一下有什么关系……』
确实是非常难得的餐桌,因为明明的升学,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丁海闻也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地跟明明的父母同桌说话。
原本跟胡一平没有丝毫关系,但是明明连拖带拽,强行拉着他一同来坐下了,结果一顿饭吃得他坐立难安。
『男孩子可以考得远些,女孩子就不要上北京去念书了,我看之大就挺好——阿闻他妈妈就是之大毕业的,以前成绩也不错的。』无论是什么饭桌,父亲总能自说自话地变成一个人的讲演台。
丁海闻自小对这样的父亲,厌恶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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