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念书,』父亲还会自以为是地给「弱者」以关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长,小平初中毕业以后什么打算?』
胡一平本就觉得插不上嘴,这时候更不自在了:『……应该,去……打工吧,或者如果可以的话,继续管叔叔阿姨的毛竹地……』说罢看一眼明明的父母。
『我说吧,小平要不要到叔叔厂里来做学徒?我看你很聪明,虽然可能不在读书这个方向上。』父亲有一个技能,能把一件好事,说得又别扭,又惹人厌。
但是胡一平倒不显得讨厌,一仰头把杯子里的白酒喝了:『好!!』
大概因为父亲的「邀约」,胡一平整晚都高兴得很。喝完两盅白酒便换了雪碧,结果反倒是让雪碧喝醉了,『留步留步,我们给香烛嫂把儿子送去就好。』明明的父母架着一饼就走了,阿闻的父亲却硬要跟了去,明明主动要帮厨去洗碗,却被母亲婉拒了,只能和阿闻一起留在餐厅里。
『虽然,他们都说了……但是,你真厉害啊。』说不嫉妒是假的,阁楼上堆积如山的蜡烛似乎证明了自己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
『因为想追上闻哥。』明明酒喝得很少,但是只那一点酒也爬到脸颊上来,透过玳瑁边框的眼镜,看起来红扑扑的。
『少来了,你从来都比我厉害多了好吧。』丁海闻也不想客气,可就是实事求是,掏空心思,他也没想出来自己哪里有什么长处,能胜过眼前这个姑娘。
『我希望成为一个厉害一点的人,闻哥也能喜欢我。』胡一明说话的音量语气都很正常,丁海闻却慌张地看向厨房去确认关没关门。
厨房里一点动静都没,他甚至怀疑母亲贴着门在偷听。
『丁海闻,我喜欢你。』胡一明越过桌子来,握住了他的手。
第22章 恋爱
22.
丁海闻,我喜欢你。
不等他反应,胡一明就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下:『我知道可能说太早了,但是总觉得如果等闻哥上高中了会更受欢迎的,所以——我希望能在闻哥的人生里占个座儿。』
他果然没有什么长处,能胜过眼前这个姑娘,就连恋爱的勇气也一样。
『……可真会说,输给你了。』丁海闻把手抽回来,想挠挠头,头发却不听话地东倒西歪起来,要被父亲见了,又得扯着他的头发威胁他「全部剃光」,『说什么占个座儿,明明你是抢座儿吧,数学也好,编程也好……』
他不该这么说的,太小气了。
但是嫉妒催着人跑,停都停不下来。
『我也是为了坐在闻哥的身边,才学习编程的。』明明大方地打断他,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芒。
但是却夺走了芦苇和我相处的时间。丁海闻忍不住腹诽。
『明明,咱俩永远是朋友——不对,我跟一饼一样,你永远是我妹妹。』他比明明高出一头多,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头一次发现少女的耳朵很小。
他对告白并不陌生,拒绝起来也算熟练。
『还有——明明,其实,我喜欢男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拒绝却让人如同告白般胸口发紧,瞳孔涣散。
2000年,秋
『其实,我喜欢男的。』丁海闻感到箍在自己脖子上的胳膊明显僵了僵,『就不去凑热闹啦!』
『骗人。』室友狐疑地叉起手,盯着他。
他放下微积分作业,抬起头:『真的。你看我是不是没给你们炫耀过女朋友?』
『所以才要去联谊啊!!丁先生赏个脸一起嘛,我们屋就你这脸拿得出手啦!不能让法语系的妹妹太失望啊!』室友把他的作业囫囵收了,圈着他的胳膊就往外拖,『世风日下,据说大四的都要掺一脚我们大一的联谊会。』
『那真是丧心病狂。』丁海闻严肃地板起脸,『不过其实也说明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学土工,四年找不着对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求求了别这样,对了,听说大四去的有一个男的特别帅,把妹圣手,泡妞狂魔……』室友讲得绘声绘色,把丁海闻逗乐了。
『哦是吗?那要去看看。』他拉开衣柜,一手插着腰,一手扒拉起来。
『……他,知道吗?……』趁母亲洗完那一大堆碗碟家伙什之前,丁海闻拉着胡一明走到院子里来。
前些年母亲种下的夜来香开得正盛,花香浓烈,熏得他意识模糊。
『怎么可能说呢?再说他也不会喜欢男生。』
怎么会这样。
是胡一明跳了级,跟自己同一年进了高中——不,人家胡一明已经保送了,而自己还在等待中考。
是胡一明说喜欢自己,本来也不算多麻烦。
怎么搞得像他在找一个妹妹谈心一样。
谈心就罢了,他还要学个怀春少女一样把地上的石子往花坛里踢,更该死的是让明明一提,芦苇的模样就在脑子里走马灯,再也拽不走了。
『不说怎么知道呢?』小妮子还不死心,『……我如果今天没有说,我也不知道闻哥喜欢男的。』
这家伙真是逻辑鬼才,概率爆破手。
输了输了。
『好吧,我会说啦。但是怎么的也,等我考上个好学校吧——成为一个厉害的人,他也能喜欢我。』丁海闻别的不会,现学现用很擅长,但是这场合似乎没用对,胡一明先前告白被拒的时候都没怎么,这时候眼泪却下来了。
『喂别哭啊!……等我跟他说了指定就失恋了,咱俩又在同一起跑线了……喂明明!对不起,等一下明明!』少女用力甩开他,他还担心是不是扯痛了她,就哭着跑了。
阿狸也跟风追了几步,还十分多余地「汪汪」了几下。
『别叫了啊笨狸!』阿闻劝不住狗,急忙捏住阿狸的嘴,『是明明啊,你叫个啥子啊!』
阿狸只好扭着屁股「呜呜」起来,大尾巴一扫一扫,委屈地伏低了身体。
『算了,我也没……也不算欺负她了吧……唉。』见阿狸不叫了,丁海闻才松手,在狗子蓬松的颈后用力地撸两把,『真难啊,恋爱——阿狸也是吧,三岁了还找不到对象。』
『呜?』阿狸当然听不懂,提溜着她的圆眼睛傻乎乎地望着他。
尽管热,丁海闻还是坐到地上,把阿狸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一个人叨叨起来。
在阿狸快到一岁的时候,头一次发了情,不知道如何自处的她四处转悠,下半身出的血滴得厂区哪哪儿都是,把传达室大爷的笤帚杆儿都咬断了,最后还是让阿闻搂着看电视才消停的。跟长相不一样,对于村里上门示好的公狗,阿狸显得格外凶悍——似乎在这时候才成为一只尽心称职的看门狗一样,而在求偶落败的公狗往往夹着尾巴逃走后,再也不敢往厂子门口溜达了。
『你说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其实是个奇怪的家伙呀。』
丁海闻一个人唠叨,阿狸压根不想理,枕着他的胳膊打了个哈欠,一脸困倦。
见厂门口来了人,他潜意识认为是溜达回家的父亲,松开了阿狸就去开门,却发现来人是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而这女人他也认识,是父亲厂里一个长相清秀却很爱打扮的女工,在前几年还关照过明明很长一段时间。
『是阿闻啊,最近很少见——』杨凤玉原本颤抖着双手扶着工厂的铁门,让丁海闻把门拽开后却失去了支点。
女人两脚一软,昏倒在他怀里。
『阿闻你回去吧。』母亲给了他50块钱,催他赶紧打个车回家。
父亲焦急地在手术室门口跟医生反复确认自己雇主的身份,但是医生似乎却坚持要病患更亲近的家属到场,才能签一个叫术前免责声明的东西。
『起码要是男朋友。』
而父亲似乎对这个说法非常不满,在急诊抢救室门口发了飚。
『谁他妈知道男朋友在哪?要是男朋友能做点人事,至于变成现在这样?!我话就撂这了,老子是这儿最不想小杨出事的人!』
『快走吧。』母亲急着去劝架,硬是把丁海闻塞出门去。
月亮已经过了中天。
这一个晚上被各种事填满。
医院门口有两三辆出租车在排队,司机们悠闲地扎堆抽烟。
他刚抬起手,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喊:『师傅,老东山去不去啊?』
第23章 告白
23.
『没想到能在这地方碰到你。总觉得好久不见了,是吧阿闻。』不知道是不是午夜错觉,丁海闻总觉得身边人看起来相较往日,憔悴了许多,『所以你送来的姐姐,不是工伤?』
『不是不是,应该是去黑诊所做手术出了问题。』父亲虽然惹人厌但是毕竟不是罪大恶极资本家,他赶忙摆手,『芦苇哥你……是感冒了吗?』
他对病的认识不多,而芦苇的声音又干哑鼻音又重,午夜出现在医院想必病得很重。
『啊我没什么。事情办完才想起来上医院,占用医疗资源了哈……』
同坐在出租车后排,芦苇却同他离得很远,又挨着窗子。去老东山的路上鲜有路灯,偶见一盏都是匆匆划过他的脸:『阿闻准备考哪所高中呢?——听说明明保送了,她那所是最好的吗?』
又是明明。
『嗯,是最好的。我的话,随缘吧……』
他不讨厌谈论学习,但是他讨厌和别人比。
他有很多弱点,没必要一件件撕开来都跟别人相较高下——尤其是面对一些,看起来没有弱点的人。
又或许有。
『阿闻,我吧——』芦苇好像看了看他,又好像一直看着前方,『我可能今年就,退伍了。』
志愿兵没有服役期限。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即使希望渺茫,他也不慌不忙地在等,等自己长大,等两个人的年龄差变得不那么锐利,等自己鼓起勇气反手握紧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怎……怎么?阿闻?』少年人突然按住了自己的手,按得很重,好像要按进出租车开裂的皮座椅里,芦苇不得不惊讶地看向他。
丁海闻低着头,刘海全部垂下来,挡住了全部的表情,下巴快要嵌进胸膛里。
『为什么……』他说得很轻,话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像个多管闲事的老头子——也许部队的司务长也会这么问——「小卢啊,怎么就想到要退伍了呢?」
『……不要走……』他慌张起来,似乎芦苇说的不是「可能」,不是「今年」,而是「现在」,而是「马上」,他也没来得及害羞,又说一遍,『不要走。』
『哈哈哈哈你怎么了啊?』芦苇摸不着头脑,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阿闻你现在好像个小孩子哦。』
『那个,停在这里还是开上去?』出租车司机刹停在村口,看一眼又长又陡的村路有些犹豫,讨好地问。
『那就停在这里吧!』芦苇抢着付了钱,跟阿闻一同下了车,这个傻小子钱没付成,手也没松。
空气里传来淡淡的香火气,村口小学门前吊着的白炽灯,「啵」地一声黑了,芦苇仰起头看古樟巨大的树冠,是满天星斗间茂盛的剪影。
『要说为什么的话,可能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实在是不适合做个武警。』手心传来的潮湿空气,慢慢上升,把睫毛都打湿,『前一段时间,我出了一次任务。也不是特别大不了的事,感觉整个连队,只有我过不去这个坎。』
丁海闻没办法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
端着半自动步枪的芦苇,额上滴落的汗还刻在他的脑子里。
『我也是个老兵了。除了修电脑也是出过很多任务的,但是这次感觉不行了,夜里睡不着,头发都掉了不少,所以前两天我给上头提了退伍申请,虽然上头还没批准,但是我想,八九不离十吧——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小孩子讲这些……』
『我不是小孩子!』握紧的手都要发麻了,丁海闻突然提高了声音,惊醒了一巢山雀。
『明明都已经,参加比赛了……我却还,什么都不会……芦老师我……』只有懦夫才会躲在别人背后,正巧丁海闻就是一个。
『因为阿闻在别的事情上努力着嘛!你们的蜡烛做得很棒啊,我还向一平买过两盒呢。绿幽幽,效果特好,特别瘆人。就是津贴少,不然——』
一饼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件事。
这个混蛋。
『而且吧,因为教你们三个——你们两个,让我大概知道了自己以后想做什么事情,也想找个机会感谢你。谢谢你啊,阿闻。』芦苇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尽管那手已经被握得湿漉漉的,初夏的风从指缝中穿过,他微微欠身,摸了摸丁海闻的脑袋。
『那就再教一点啊!卢云伟!』丁海闻懊恼地打开他的手臂,双手自耳后捧起他的脸颊便吻上去,没给一丝躲闪的机会。
他还记得初见时漫天大雪中的那张脸,炉火前烘得发红的那张脸,电脑屏幕前拼命忍住笑的脸,假装严肃训斥他却又假装失败的那张脸,刑场上眯起眼睛嘴唇紧绷的那张脸……都重叠在一起,就在面前,离得这么近,近得可以吻到他的鼻息。
好喜欢。
这喜欢好绝望。
他被重重地推倒在地,尾椎生疼。前额似乎也挨了一掌,却木木的。
这喜欢隔着十年的沟壑,隔着同为男性的罅隙,怎么都,传递不出去。
『对不起!……你没事吧!』芦苇赶忙蹲下来扶他,就是这样一个,自己受到了冒犯,嘴上却先抱歉的温柔的人。
『很恶心吧……被我这种,小孩子喜欢。』屁股好疼,疼得眼眶都要裂开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落泪,愤怒就罢了,这时候哭鼻子,显得好无能。
芦苇一定更讨厌无能的人。
『……是我说错了,阿闻不是小孩子,我只是……』芦苇无视他的挣扎反对,蹲下来抱住了他,抚着他的头发,『只是没有准备好,不——我永远都没办法准备好,被阿闻用这种方式喜欢,但是,谢谢你喜欢我。』
他真的是个无能的人。无能又猥琐。
硬是从芦苇的药袋子里要了一颗安眠药回来,却不敢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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