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因为你把钱交给外人管?说不定你也是一伙的,你们合谋气死老子,老子死了你好去找年轻的男伢②。』
『丁飞扬你疯了,就算她进去了,企业也有连带责任,这个时候你不是大义灭亲,你是大义自杀,再说了,阿玉刚刚鬼门关走一遭,你是要逼死她?』
『那你要逼死我?』
丁海闻忍无可忍,把手里的书一合,耳机一摘,踢开家门,顶着太阳跑了出去。
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喜欢跟狗一起玩。
阿狸见了他,就算打着瞌睡也会立刻醒过来,摇着蓬松的尾巴等他松开狗绳。
拎着阿狸去找一饼好了。
却看到一饼在宿舍区跟个姐姐拽着胳膊拉拉扯扯。
『喂!胡一饼!』他犹豫了下,还是放开了嗓子喊。
跟户外夏日骄阳蛰得人睁不开眼反差很大,淬火间黑黢黢的,隐约可见电炉开合间,那深红的火光。
丁海闻不放心阿狸,还是栓在了门外。
『你怎么就上起班来了呢?这都开学了。』一饼还在念初中,而学校在四站路远的镇上,『你真的不考高中了?上个职高都行啊。』
『不考了。』胡一平熟练地把烧红的型钢一条一条拖进淬火篮里,『反正我脑子也不好,上学很浪费钱。』
丁海闻站了不多久就觉得汗水浸湿了衣裤:『高中不贵啊!一年才一千多……』说着便觉得不够得体,闭了嘴。
『我搁你家厂里一个月就能挣一千多。』一饼回头得意地一笑,不想钳头一条型钢没夹稳,当啷一声跌下来,溅起好几颗火星,『啊呀。』
『你看。』丁海闻也吓得退了两步,『很危险的,还会受伤,你的手没事吧?』
『没事!凉快得很!你看!』他小心地提着淬火篮走向淬火槽,『我在家做蜡烛也总是笨手笨脚地被烫到,已经很皮实了。』
水汽蒸腾起来,把少年整个人都裹进去,一时间淬火间里宛如仙境。
「汪汪!汪汪汪!」蒸汽的声音吓到了门口的阿狸,蹦跶着叫起来。
『唉,我都不知道你受伤了,先前还以为你在跟厂里的姐姐搞对象。』丁海闻的眉毛皱着,他很熟悉厂里的一切,但是怎么都不能习惯自己的朋友,在酷热的天气里,做着一样辛苦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汗水蛰着了眼睛,胡一饼下意识就用胳膊去擦,不想牙膏蹭进了眼睛,凉得眼泪喷涌,停都停不下来,『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像我这么笨的人——对了!』
他似乎想起什么事情,猛地抬起头来,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阿闻,听说你上的那个学校以前可是女校呢,现在也——美女特别多……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孩子也可以?』
胡一平说对了一半。
女孩子们好像,在十五六岁的暑假里突然蜕变成了一种温柔美丽的生物,丁海闻忍不住腹诽为什么同龄的这些男生,一个个都,又土又邋遢,一脸小胡子就算了,还会把运动裤提到膝盖上面,露出肆意生长的腿毛。
反倒是这种情况,让他意识到了,『尽管如此,女孩子也……不可以。』
这对丁海闻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用很短的时间里抱着佛脚考进了实验班,还在奥赛预备班里跟胡一明打了个扬眉吐气的照面。
『真羡慕你啊老丁,长得好,学霸,一个人住,住这么好地方家里又有钱——真是想泡谁家姑娘泡谁家姑娘。③』新同学里最熟络的男生,一开学就坦言,考这地方就是冲着全城最高的漂亮妹妹密度来的。
『讲文明树新风,嘴巴放干净点。』为了方便上晚自习,丁海闻一个人搬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寓里住,房子很大,却空空荡荡的,他也不讨厌自己温书的时候,有个把活人在家里看影碟或者打游戏,所以经常带着同学一起回家。
『不知道还能有钱几天。』他笑着从冰箱里拿了啤酒饮料给大家,『喝什么?』
『你说什么?』
『没什么。』
第26章 破产
26.
钢琴是最先被搬出去的。
父亲在陷入困境的时候仿佛失去了一个成年人的耐心和判断力。
『你问问他!他又不弹!整天不知道搞什么东西。』
如果儿子在场,母亲还会尽力维持一个家长的体面和尊严:『阿闻你也劝劝你爸——你把游戏机放下!只不过新签的那个条约①精神发下来大家都在收缩生产——一时压货也很正常嘛!大家都要转型的嘛!我们也可以转型的嘛!阿闻你说句话啊你是死人吗?!』
虽然没走到存档点有些舍不得,丁海闻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掌机。
『爸。』他打不起精神,但是也硬着头皮走到父亲身边,『妈说得对,客户的厂子也不是不开了,人家转型我们跟着转型就行了——』
『转什么型?我流水线买过来做什么东西?做你的彩色蜡烛吗?!』父亲一掌推在他胸前,整个人都被推出两米去,后脑磕在客厅的书架上,哗啦啦掉下来好多摆件。
『丁飞扬你做人没本事拿小孩子撒什么气?!』每每到了父亲对儿子动粗,母亲才会像突然被点燃了一样。
『小孩子?这个人你说他小孩子?整天跟在阿宏屁股后面转,我看你们没一个好东西——等下我接个电话。』父亲似乎平静下来,接了电话后却一言不发地听那头讲,脸色阴沉得恐怖。
『我出去了。』趁空气还没完全凝固,丁海闻跟母亲点个头就开门出去。
『去哪啊?!』母亲也趁机追了出来。
『……』他没有想好,他只是不想在这种家里再多待哪怕一刻,『我去找一饼。』
『那刚好,我就想跟你说,你也知道——我们家一时半会用不着学徒了——你帮我给他——』母亲递给他一个白色信封,上面是母亲写得不大好看的字——
「胡一平 1997年8月、9月」。
『这个畜生——他连杭钢的质押金也收了!』父亲在房间里尖叫起来,丁海闻抓过信封撑着扶手就蹦下楼去。
『嗯,我理解。只是不知道,村里还有什么能做的事——你知道,我妈妈身体的关系,我不想跟别人一样,跑出去打工。』胡一平茫然地看着手里装着现金的白色信封。
丁海闻也看着那个信封。
黑色的笔迹扭动起来,跳跃着,仿佛他们的未来也陷入无望的混沌里去。
『我昨天梦到阿宏了。』他喃喃道,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朋友说这种事。
『你在梦里揍他了吗?』一饼把工资收进口袋,翘起一个腿,托着下巴用手肘支着膝盖,偏着头看他。
『没有。』他也看回去,说得很平静,『在梦里,我跟他做那种事了。』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做那种梦,而那种恐怖的余韵直到他惊醒很久后,还萦绕在他的身体里。
『不要吧兄弟……』胡一平表情凝重地按着他的肩膀折过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振作起来啊朋友,我也——虽然体会不了你的这种……应该叫,落差?但是不要吧,阿宏这种人,应该送去枪毙吧?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他冷冷地看着远方,『我们现在这个年纪,不要说阿宏了,我对个烧一半的蜡烛都能硬起来。』
他本不想说这些的,更是后悔口不择言地提了蜡烛来冒犯对方。
「汪!」连阿狸也对他说的感到不满。
『如果我家决定关停厂子,我可能没办法把阿狸带去城里——他太大了,做不了狗证。』丁海闻叉着阿狸的前爪,费力地把狗拖到腿上来搭着。
『怎么会——什么狗证?』比起狗来,朋友的突然离开似乎更让胡一平挂心。
『五千块。』他伸开五指,给一饼比划了个数字,『阿狸这种狗,办个证要五千块,如果我爸妈决定把阿狸寄养在村子里,我还想麻烦你——你放心,伙食费我会给你的。』
『我根本没提钱的事情!』胡一平一脸的不高兴,接过阿狸的一个爪子来,『我是说……你以后就不来村里了吗?……』
『肯定会来吧……阿狸还在这呢……』他低下头,阿狸心领神会地凑了上去,用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
『……好吧。』胡一平的阴晴转换总在一瞬间,『不过……阿狸,你要是姓了胡……是不是有点奇怪?——你还是狗吗?哈哈哈哈哈……』
也许阿狸并不喜欢这位土生土长的村里少年。
为了减少开支堵上债务的窟窿,家里卖掉了城里的两处房子,父母为了方便处理法务上的纠纷,大多数时间都住回了城里,厂子也处于半停工的状态。
而阿狸在胡一平家住的第二个月的某一天,就走失了。
这一天里丁海闻从吃晚饭的时候就觉着莫名的心慌,但是饭桌上的气压低得发指,果不其然吃一半父母就开始吵,好在吵不多久父亲就摔门出去了。
『妈,周末我想去趟厂里。』母亲总归是更好说话的那个,『上回见阿狸的时候它精神不太好……』
『你是说卖蜡烛的没给它吃好?』母亲停下收拾碎盘子的手,严肃地抬起头,『那不行,我们寄养是给了钱的。』
『不是不是!……』他连忙摆手,『阿狸它也算失业了嘛——我怕它不习惯。』
『你就是想太多,多想想期末考……』母亲的语气柔和下来,『吃了两天面疙瘩,妈妈的手艺还可以吗?』
没等他回老东山,一饼母亲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东家!昨天晚快边②就没回来,我让一平出去找,找到前半夜,我心想是不是在茶园里被缰兔子的夹给逮住了,今天一早又上山去找,还是没找到——真是对不起啊东家……阿狸她……』
母亲并没有开免提,好在对面的声音足够大。
深秋的空气特别凉,从四面八方钻进丁海闻的睡衣里。
『我现在就去!』他的头发还七倒八歪支棱着,胡乱套了衣服,赤脚蹬上鞋就往外走。
『去什么去!回来!!不上学了?!要去的话明天再——』但是他全当没听见,一路下了楼梯,跑到底楼还听得见母亲愤怒的喊叫。
『丁海闻!!』他听到母亲在头顶隐隐地喊,『你等一下!!我给你打印几张纸你带去贴!』
心乱如麻。
他在茶园里找到了胡一平。
少年的脸色很不好,红着眼睛,似乎一夜没睡。
『……你怎么……没去学校……?』一饼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也没去上学,硬挤出个笑脸,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儿,八成搁哪儿吃太饱睡觉呢!』
『嗯……』一路上丁海闻是带着怨气的,等见着人了又不怎么忍心去责怪对方,『我去村里问问,你要不要陪我——去附近贴一下告示……』
『什么告示?……』胡一平扯过他手里的打印件,『寻狗启事——酬金……五千吗……』
『找着了钱归你。』
不想一句话就把他点着了:『丁海闻你什么意思?!你自己去贴,我去山里转转,看看是不是哪家没良心地还在撒野猪扣③,去你妈的……』说罢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茶园深处。
早些年他还是村里这些孩子的「老大」,而这时候连有些人举家搬走,有些人辍学离家都没有及时得知,村里有些老人家挺喜欢他,见了他便拉着唠嗑不让走,而另一些,约莫是他跟胡一明走得太近,以及瞎子家的变故对他提防得紧。
『如果看到了请务必,务必告诉胡一平——就是卖蜡烛家的儿子,拜托了!』
不曾有一年的秋天,这么冷,又冷又潮。
潮气凝结在脸上,他独坐在空荡荡的传达室里,抱着脸哭了起来。
『……阿闻。』
他猛地抬起头,见胡一平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慢慢地,摇了摇头。
『刚才……对不起。』他这时候才仔细看他,一饼穿得很少,汗水却打湿了衬衣,深色的棉布上结出了盐花,『阿闻你…要不要先去我家吃个饭……』
他从醒来就没吃过东西,这时候也不觉得饿,只感到胃里沉甸甸的,疼得发紧:『不知道阿狸有吃的没……』他一个十六岁的男子汉,不争气地让眼泪淌了一脸。
『没事的没事的……』胡一饼走过来,见他不躲,便抱紧了他的脑袋,把面颊贴在他的头发上,一只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着,『兴许人家阿狸开窍了跟谁搞对象去了呢……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吃点东西再去找……』
『嗯。』这对他来说很受用,起码和失去阿狸后突然侵袭来的巨大孤独比起来,一饼的胸口——很是温暖。
『阿闻。』他抱着却不松手了,『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香?』
第27章 卧谈会
27.
整个周末,两个大小伙子都泡在老东山的野地里找狗。
礼拜天胡一明拖着箱子回家来换衣服,见到村口的告示,箱子也没开就也奔到山上来。
丁海闻「香香」的头发此时像鸟巢一样顶在头上,其间粘满了草籽,而谁也没顾得上笑。
『闻哥。』除了短暂的碰面,自明明告白被拒之后,他们还没有专门说过话。
『……啊。你们那,高一就抓得这么紧啊,听说周末也不休息……』丁海闻还是有些不自在,『不愧是——』
『你最后一次见到阿狸是什么时候?』胡一明干脆地打断了他。
『谁?我吗?我其实有点儿记不起来了,大前天下午我妈要洗澡,我一直在搞热水,阿狸本来在门口晒太阳的……』胡一平从茶园里钻出来,人的状况没有一点能比丁海闻更好的。
『我问的是闻哥。』
丁海闻想了想:『应该是上上周的周末,上周我学校有点事儿就没过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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