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寻思,阿狸会不会……是去城里找你去了?』
说来很奇怪,明明就像直接给了他俩一个很大的喜讯而不仅仅是一种可能性。
『我好想你啊!!!』久不见面,丽丽远远地看到一行人,就从馄饨铺飞了出来,围裙都没摘跟明明扑了个满怀,夕阳金色的光里,扬起了一阵面粉。
『诶嘿嘿……』明明亲亲热热地蹭了蹭丽丽,『要三碗小馄饨,对了,你俩要葱煎包还是锅贴??』
『葱煎包卖完了!』丽丽母亲的声音冷不丁从笼屉后面冒出来。
『……那就锅贴嘛,丽丽,看看还有多少,我们今天倒担①了。』丁海闻笑着欠了欠身,不想丽丽的母亲「腾」地站了起来。
『啊呀是小闻啊!!这么大了!大小伙子了!!想吃什么你说,阿姨马上给你包。』
『谢谢谢谢,锅贴就可以,真的。』丁海闻连连摆手,正瞥见一饼那个幼稚鬼在一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
『你跟小丁真的——』一饼话说了半句就被丁海闻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嘘!!』明明够不着他,也拼了命地使眼色,『然后他就一个人去打工了?——他不是想当武警吗?』
『高中都考不上的人当什么武警,』丽丽嘴上这么说,眼睛里却洋溢着幸福,『前几天他给我写信了,说广州很大,工资也挺高——等我毕业了,他攒了钱回来,给我盘一间正经的门面。』
『我听说广州很热。』明明若有所思地说。
『广州离香港很近!很洋气!』而一饼的嗓门仿佛丢了电位器②。
『……对了对了,你们知道吗?下周末芦苇哥就要退伍了呢?你们去送吗?』丽丽认真地盯着明明,丁海闻却在一边流了一身冷汗。
好在丽丽很快就打消了他的疑虑:『唉……他真的很好啊,总是来吃,还会打包一大堆给战友……』
他的担忧很多余,他一直知道明明的性格。
『去啊去啊。是周六还是周日?』明明又扯了扯一饼,『你们去送吗?』
『关我屁事啊!——』胡一平不经意间瞥见阿闻埋头喝着馄饨汤,突然改了口,『去就去呗,是不是还得胸戴大红花?那就,陪明明看看热闹。』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闻喝着馄饨汤就呛了去,呛了一地,还咳个不停。
『好像很久没在你家住了啊!』胡一平的头发太短,根本没办法揪下来搁在鼻子前面闻味道,只能傻乎乎地用毛巾一顿擦,然后把脸埋进湿毛巾里去,『牌子是叫沙宣吗?太好闻了。』
胡一平本来只是借用丁海闻的洗发水,结果洗了澡光着就出来了,大有要睡一晚再走的意思。
『……从来就没住过吧?』丁海闻在被窝里刚挂下给母亲的电话,见一饼这么赤条条地走出来下意识地有些脸红,『大哥,这是冬天,不冷吗?』
胡一平的脸也红:『不冷,你家的水真热!哎你挪挪啊——床全让你占了……』
丁海闻有些不情愿地把睡热了的地方让出去,却发现挤进被窝那位全身被热水冲得滚烫,『我爸妈在城里也找了,暂时还——没消息。』
『对不起……』阿狸的事情上一饼理亏,除了道歉攒不起第二句话。
『都说了没有对不起了!』丁海闻有些恼,但是自己凉冰冰的脚尖挨着那边热乎乎的小腿,身体先于思考做出了一些奇妙变化,『话说你明明知道的,我……你还在这儿陪我过夜?』自我厌恶让他缩回了脚。
『我昨晚上做梦,就梦见你一个人睡这大房子里边睡边哭呢!心想说不定你真的怕得睡不着,今天怎么都得陪你。』胡一平好像很领情,得意地伸手伸脚起来。
在山里搜了两天狗,心灰意冷的丁海闻确实一边想着阿狸一边在棉被里呜呜了一夜。
『谁会怕得哭啊?!』他一掌捶到一饼的头毛上,却惊讶地摁住不动,又用力搓了两把,『……胡一饼,你是不是以前没有洗过头?』
『这就说得过分了,』那毛茸茸的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没用过这么高级的洗头膏罢了,以前都是用肥皂,不过是的吧?是不是特别蓬松?』说罢又蹭了蹭。
这家伙身上总是带着去不掉的香烛的味道——就像村口的那颗古树一样,触感也是,粗糙而温暖。
『别拱,跟狗似的。』面对自说自话蹭上来的一饼,丁海闻深吸了口气,愣是把人往外再推了推,而后拉灭了床头的台灯。
老东山这种地方,跟城里不同,没有星光的夜里,四下里皆是黑漆漆的。
『阿闻。』胡一平在一片漆黑里睁着眼睛,『如果厂子不开了,阿狸也——找不到的话,哦姓卢的又退伍了,你是不是就彻底——不回来了……』
阿狸两个字他是咬着牙说的,如他所预想的,房间里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这块地我爸一口气跟农校租了20年,前一阵还在扯皮呢——怎么也得用满吧。』良久之后丁海闻开了口,『嗳,饼子,你给我想想,这么大片地方,咱们用来干什么好?』
『咱们?』胡一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你兄弟想做生意了,你就一点都不帮衬吗?当初我可是帮你一起做蜡烛了——』丁海闻反客为主地占领了道德高地,『老东山这地方……咱可以开个客栈,原汁原味的那种,仿宋代风格的——得有自己的主题,对,就搞茶园主题的,白天体验上山采茶叶,然后自己上铁锅炒茶,最后称斤让客人买走——炒得好有奖金,本周茶王!一条龙服务。』他一口气编了个设想,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都落回自己脸上。
『阿闻,我一直觉着。』胡一平伸手来够,刚巧摸到他的鼻尖,『你真的……像个天生的老板……』
『我也觉得。』丁海闻毫不羞赧,只觉得鼻尖上的手指汗津津的,一饼这家伙不愧是热血少年,『对了!篮球场得留着。』
『那肯定得留。』胡一平附议道,『然后做个网站,线上宣传。』
丁海闻让他摸得满头汗,偏过头来看,黑暗里隐约有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不禁笑起来,『你真的,怎么跟明明一样,啥事都,做个网站。』
『你知道吗?明明家买了电脑,现在接上电话线就能上网了。』胡一平也让阿闻的空口白话感染得激动起来,两个脚都热得要伸出棉被去透气,『前一阵我就去她家上网了。』
『我知道啊。但是挺贵的——话说你俩上网看些啥?』丁海闻揶揄地推他一下,差点把人推到床下去。
『就查一些……』反倒是被问了,胡一平却开始支支吾吾。
『嚯,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丁海闻咬定这家伙心虚,把人从床沿上捞回来后就一个劲地挠他。
『别别别……』被子里的人扭动起来,把外面的冷风都掀了进来。
他以前没发现一饼怕痒,挠得更来劲了,『老实交代,跟明明看了什么不该看的?』
『就查了一下,同性恋的事……』
他说得很轻,但是一句话好像在空气里回荡了很久,才静悄悄地落了地。
第28章 明明
28.
『现在小杨去蹲了牢监,你满意了伐?丁飞扬我跟你说,老老实实把账清掉,我已经跟一家外企谈好了,过了元旦就去上班,你不想过太平日子我还想,你就不能等丁海闻上了大学再作妖?』
这个周末他要起早,去老东山村给退伍的芦苇送行,闹铃还没响,一墙之隔的夫妻已经吵翻了天。
父亲的声音不大,或者说不够有穿透力,丁海闻得竖起耳朵听,甚至要爬出被窝,把耳朵贴到冰冷的墙上才能听清。
『杨凤玉是罪有应得,法律写得清清楚楚,她自己去自首的,我有什么满意的?钱还我们了吗?你要上班就上班,还外企,给洋鬼子打工,你可以的,从今天开始,我们两清,方老师说设备过几天就到了,你把电话簿给我,工人我要叫回来。』
他不知道方老师是谁,反正父亲不靠谱的朋友那么多。
『丁飞扬你真的不要搞事情了,供应链渠道生产技术一样不沾边,说要做玻璃就做玻璃了?阿闻真的跟你一毛一样,但是你也是小孩子吗?活了四十多年你对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
被母亲这么评价,丁海闻心里有点不快活,冬天里的房间冷冰冰,他默默套上了秋裤,但是再套牛仔裤就紧绷绷的——少年人狠狠心又把秋裤脱掉了。
『我没点数?你们娘俩吃谁的用谁的?你跟我二十年过过一天苦日子没?要不是阿宏那个畜生,厂子是谁办起来的?啊?』
父亲似乎是推了母亲一把,传来很重的一声「咚」,似乎是母亲的脑袋撞在了墙上,没两秒钟,他就听到了母亲哭泣的,声嘶力竭的声音——
『不是陆先生给的吗?!我什么都知道!我们结婚的房子,钱,投资用的钱,你搞厂的钱,租地皮的钱,你的一切都是陆先生的!用脚趾头想想都有问题,别以为我不知道,陆先生又不是你老子,对你这么好图什么——丁飞扬你,恶心!』
丁海闻原本已经冲到门边去保护母亲,但是听到「陆先生」又刹了车,那位老先生他只见过几次,少有的交集无非是听说那位先生作为长辈帮着父母给自己起了名字,而母亲带着哭腔的每一个字足以让他钉在门前,浑身冰冷,对父亲和自己都,带着甩脱不掉的厌恶情绪。
『嘴巴这么臭——我弄死你……』等他反应过来一脚踢进主卧时,母亲的睡衣已经被父亲扯掉了一个袖子,甚至那破碎的布料还紧握在父亲的拳头里。
他失魂落魄地上了去城郊是巴士,母亲带血的额头还在他面前晃,他已经16岁了,却什么都不能做。
既找不到阿狸,也拦不住离家的母亲——也打不过丁飞扬。
成年人的世界都是这样的吗?
如果都是这样的话,他反倒怀念起老东山村那些单纯的面孔和温暖的身体。
老东山阳光明媚,显得常绿的樟叶生机勃勃,似乎有些太明媚了,透过树叶的缝隙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明明早早地在樟树下等他,如果,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小姑娘化了妆,眼褶上抹了又蓝又亮的眼影,嘴唇亮晶晶的,涂得有些多,显得有些肿。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见了他,明明把手里的书一合,蹦蹦跳跳地迎过来——就像过去的那4年一样。
『不来不就显得,人芦老师只带了你一个学生了吗?』他瞥了眼明明手里的书,黑色的封面上孤零零写着《结构算法》四个大字,『明明你是真的喜欢编程吧,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我——』
『起初是因为喜欢你!』少女不满地大声反驳。
『好吧——这半年,你还,在芦苇这上课吗?』他们远远地从城市的不同方向赶回村子里来,送一个原本就不属于这村子的人。
『唔,其实没有了。芦老师他,说教不了我了——闻哥,我是不是很厉害?!』少女蓝色的眼影闪啊闪,恳切地向他讨要一个肯定。
2001年夏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清大这次是教主带的队!!』
为了筹备建模大赛,作为唯一的新人丁海闻攒了几个月的压力,先不说几天没剃胡子,头发也长得在脑后扎起了小辫儿。
『什么教主?』他从泡面碗上抬起脸,笑嘻嘻地问,『张无忌带的队吗?』
『是的!!!』学长差点激动地拔了显示器,『就是明教!天哪你竟然不知道,这是教主第一次君临之大!我给你上网搜搜照片——』
『神经病吧……』丁海闻端起面碗来喝汤,香辣牛肉面呛得他喝不动第二口就开始咳嗽。
『你不要跟他说了,』另一个学长推门进来,扬了扬下巴指向丁海闻的方向,『这家伙喜欢男的。』
三天三夜的建模大赛就像一场漫长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结束后丁海闻睡了个昏天暗地然后收拾干净去场地里和友好院校的不同队伍进行赛后交流。
胡一明穿着宽松的学校文化衫,下摆扎进牛仔裤里,拿着麦克风笑吟吟地表达对之大的喜爱。他们隔得不远,而队友拿着借来的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原来明教是这个意思。
笑容不自觉浮上丁海闻的脸。
胡一明在高二时保送了清大,独自去了北京,而这两年——她也没再长高,相反好像瘦了些,但是化妆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或者说其实她根本没有化妆,只是她本身的样子就足够可爱,让身边这些大学男生跃跃欲试却又不敢。
全国青少年信息学联赛一等奖
国际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IOI)金牌
TopCoder算法中国区第一名
ACM/ICPC中国赛区各站冠军
……
倒也不难理解那些跃跃欲试和不敢。
这家伙离开老东山,默默地变成了男大学生的偶像,而自己却从学长变学弟,要从清大的折页介绍里了解自己一起长大的伙伴。
『闻哥!!』胡一明穿过人群不由分说地扑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丁海闻感觉好像被周围的视线杀死了,『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这么多年了,明明撒娇的时候还是恶人先告状。
『太狡猾了吧丁海闻!』
『说什么喜欢男人——这个混蛋……』
『那就,带你溜达一下最美校园吧……』丁海闻甩不脱胡一明搂着他的胳膊,索性牵起了她的手,拨开人群往学校里走。
『最美校园不是清大吗?』明明嘴上这样说,却高高兴兴地由他牵着走出人群。
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停在他们面前,这时候探出一个架着墨镜的帅气的脑袋,『哟!这不是阿闻吗——等等你是胡一明吗?就是那个写代码写出花的……』
『闭嘴。』丁海闻没好气地回他,拉着明明就要走,而明明反倒站着不动了。
『我要去龙井送礼顺道吃个饭,小情侣一起走吗?哥哥我请客哦。』墨镜男不依不饶地盯着胡一明,从里面拉开了车门。
『你是,闻哥在大学的朋友吗?——那就,去一下吗闻哥?好不好吗闻哥?我这个本地人从来没去过龙井呢……』丁海闻叹一口气,一把关上了副驾驶的车门,然后拉开了后座的门示意胡一明先坐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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