柑橘精油的气味突破了呛人的二手烟,在车里弥散开来。
『在我毕业的时候,系里也有个喜欢男人的家伙——他可没你受欢迎,没少受欺负,毕业前上吊了,宿舍封了半年——你猜为什么?』
丁海闻一边吃,一边惊讶于他脸上轻松的神情:『就因为黄家驹去世了,这可真是脆弱。』
『哦对,吃橘子。』景方后知后觉地邀请时,丁海闻已经顾自吃了大半个,『帮我也剥一个。』
这位前辈,在照顾他的同时,也实在很会使唤他。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他道谢后下车关了门,不想车夫也一同下了车。
『家里……有点乱……』很显然,景方并没有把这当成拒绝,不由分说地揽着他上了楼,连玄关的灯都还没摁开就把人顶在门背面用舌头撬开了他的嘴唇。
这算不上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第二次也算不上,粗略数数都算不清是第几次了。
鼻腔里都是橘子的味道,还混合着一些属于景方的,生姜洗发水的味道。
『等——』丁海闻没有欲拒还迎,然而景方没有意识到他真的是急着提醒玄关里有个台阶。
跌倒的剧痛让两个人都从接吻的气氛里清醒过来。
『我爸弄的装修,说日本人这个地方的设计很好,不会把土带进家里来——真是太傻了……』丁海闻揉着麻木的尾椎骨开了灯,又伸手去拉景方起来。
指尖勾到了他左手无名指的素圈戒指。
那戒指他每天都会见到,而在自家玄关的灯下却显得格外刺眼。说不上嫉妒,但是微妙的情绪上来他下意识地挑了下他断成两截的眉毛。
景方看向他的表情变得柔和,嘴角像是自嘲般勾起来,用右手摸下了那只戒指塞进裤子后袋里。
而这小动作让丁海闻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情绪,这情绪让他从心底里自我厌恶起来。
『你家房子很大啊。』景方从背后推着他,越过他的肩膀参观他的家,『哇这个小阳台能看见西湖呢!』
这城里的房子经历了他孤独而快乐的童年,经历了父母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现在这房子里只有他了。
『就是小区有点年代了,美中不足。』景方还在对他仅有的东西评头论足,让他焦躁不已,怎么样都好,如果要做什么的话,快点结束就好。
『不知道明天压力测试能不能行啊——』景方敞开手脚摊在他家的沙发上,眯着眼睛看着他跪在面前帮他松开皮带,『这次的管子有点问题。』
『?』他停了手,景方的裤子里只有小小的动静,这比他的状况好,他自己的兄弟毫无动静。
『阿闻啊。』前辈伸手来摸他的脸,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原本也不想告诉你,实际上,我的私房钱呢——也很有限。』
『…欠你的钱,我会尽快还上的。』父亲在icu无知无觉地多活一天,丁海闻身上的债务就沉重一分,而实际上他对此毫无办法,就像被一条巨鲸咬了饵,而吊线只一个劲地把他扯进深渊。
『这次的管材,我收了些好处。』景方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为了你。』
这负担好沉重。
『做我的情人吧。』景方低下头来吻他的额头,『阿闻。』
他倒不那么在乎。
虽然他从来没有被动进入过一段关系。
然而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别想着还钱了,阿闻要是有那个本事,还会让妈妈帮你找工作吗?』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指腹捻着他的嘴唇,说着魔鬼的呓语,『依靠我吧。』
头很疼,心脏和他手里陌生的家伙什儿一起突突地跳:『可以还的,我可以把这房子卖了……』
他不大清楚个中流程,但是在向景方借了第一笔钱之后他就做过功课,自己作为监护人有没有权利处置父亲的财产。
『卖给我吧。还写你的名字,不,是也把你的名字写上去,阿闻,』就像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一样,景方和盘托出一个看起来两全其美的方案,『我从来就不喜欢男的,但是我很在意你……』
丁海闻很快还清了钱。
他用剩下的钱贷款在市郊买了两套小房子,勉强以租抵贷,然后把所有经过告诉了母亲。
不知道继承了父亲还是母亲,那种刻在骨血里的对金钱的较真劲,让他在那个毕业前微醺的夜晚,把同个单位的前辈衣冠不整地推出家门去。
管材的事他倒摁下没说,再不讲情面,丁海闻也不是不讲义气的人,从工程公司转了正,他依然对景方在最困难时给予的帮助,心存感激。
『景工!这个报批文件今天下班前要送到开发区管委会!我去跑一趟!!』丁海闻从工地巡场回来,安全帽下面全是蒸汽,看到桌子上的文件才如梦初醒。
『不急不急,喝点茶叶。』景方悠然地提着大茶壶给他倒满了一瓶子,『我刚看见了,我叫了个跑腿。』
『什么跑腿……』茶叶又浓又苦,仿佛把整棵茶树不分新叶陈叶全剃了下来。
简易房的门很轻,一敲就飘开了,胡一平的寸头脑袋就探进来:『工程部是这间吗?有人要快递材料吗?』
第44章 重逢
丁海闻是个乐观的人。
他把过去全都理智地放下,记成美的,他跟一饼在最好的年纪里厮混的日子,无疑是他最珍贵的回忆。
彼时他应是富甲一方,而后归田园居,也不选别处,本着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的人生信条,还是得回去老东山,把千年的樟树圈进自家院儿里。胡一饼那家伙说不定跟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结婚,生儿育女,劳作而清贫,却可以跟他重新开始一段,更成熟的友谊。
他还心心念念,总不难完成,胡一平12岁的愿望。
「想跟阿闻做一被子的朋友」
个中巧合都能让丁海闻梦回少年时笑出声——这时候他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胡一平看起来还是十九岁的样子,虽然在微妙的地方有些很难捉摸的变化,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还是记忆给他捏造了一个更粗糙朴实的回忆,眼前的一饼少了点可爱样子,多了分精神帅气,而他一时间却只想到自己。几天没剃胡子,头发半天就让安全帽压塌了,又被汗一蒸,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工服一开始就不合衬,从室温40来度的现场做人体蒸笼回来,深蓝色的棉布上结出一片白花花的盐霜。
而胡一平的鸭舌帽从门口探进来时,他都没有第一眼认出来,照样捧着发黄的塑料瓶大口喝茶,喝得太快都漏了些进领子里面。
『闻,你把报批文件给他。』景方放下茶壶,指指点点地招呼他,『你给他那个单子上写清楚,送到建委会哪栋楼几零几,毛老师的电话你也写上去——闻?』他只看见丁海闻立在原地,茶水浇湿了前襟,半张着嘴瞪着门口,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门口那个「跑腿」也差不多,背着光像一道影子,插在那当起了门神。
『怎么了?』景方觉得有些好笑,门里头这个说不定中暑了,门外头那个也是吗?
『阿(一)……闻(饼)?』丁海闻更迟疑些,上前去掀了小哥的帽檐露出一头汗津津的毛寸,才叫出第二个字。
景方饶有趣味地左右看了眼:『哦哟——你们认识啊,还有这么巧的事。』门口那位他看不清,但是丁海闻的眼神过于浓烈让他有半秒里觉得撞见了小孩子一见钟情的戏码,他把人揽过来,『介绍一下啊,阿闻。』
有很多话,争先恐后地扒着气道口,却一句都钻不出去。
反倒是胡一平那边,被摘了帽子,就傻呵呵地笑起来,小麦色的脸上咧开一嘴白牙:『我还当我眼花了呢闻公子你怎么在这边上班——唉我的天,是阿闻要送材料嘛……等一下阿闻你怎么上班了你不上学吗?!』
『……嗯是……已经毕业了。这是胡一平,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一饼你……回来了吗…在送快件吗…嗯,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前要送到开发区建委……』他心如乱麻,也不知道挑哪一句说好,甚至没办法直视对方的眼睛,景方又热又沉,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手肘顶在他胸前,两个指头不老实地捻着他的一边耳垂。
『快四点了哦。』景方「好意」地提醒他,『毛老师可是不加班的哦?』
『一(阿)饼(闻)你的(几点)号码(下班!)!』
景方没来由地觉得聒噪和牙酸,只想把材料塞到这寸头小哥手里,然后尽快把这家伙赶出去。
『真的不跟我走吗?』丁海闻装模作样地趴在物料单上,拿一把尺对齐,一只手抄抄写写,景方有点不爽,明天开始他要去另一个工地,倒没有舍不得的意思,但是这家伙到了下班点连回城的顺风车都不搭,让他觉得莫名扫兴,『班车已经开走了哦?还是说你又想在这儿过夜——人会变馊的哦。』
『嗯,没关系,刚才被物流仓的大姐骂了,说我们拿材料太随便,领料单对不起来……』丁海闻说的是实话,又不全是实话。
『在等你的小朋友吗?』景方拉了把椅子来,反着骑上去,包垫在手肘下边,撑着下巴盯着他看,『真稀奇啊,你也会有这种乡巴佬发小。』
年轻人的眉毛皱了皱,却没有表露出不高兴来。
自己在期待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准备好,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他都没想好跟胡一饼聊点什么,久别重逢后,除了一地鸡毛他都没有一丝闪亮的生活可以拿出来给他看。
可要是没有这种时髦的,有趣的,可以炫耀的,可以显摆的生活傍身,他就成了一个空壳,他想听一饼对他说什么呢?可真是辛苦你了啊,社会新人?
丁海闻越想越怕,胡乱收拾了东西锁了板房就想逃走。太阳已经完全落下,氙气灯耀眼地悬在头顶,把空无一人的工地染成一片橙黄色,脚边的建筑材料码得齐整,这让他想起了老东山顶。
入夜的山顶游客散尽,平台围栏都孤零零,月亮在天顶,明晃晃地洗白了索道边的空地,一饼很少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长凳上听他说话,用骑在空地边的围栏上,听他讲古代的苏美尔人,听他讲东欧的战争局势,偶尔插上几句,身体晃晃悠悠,要是一个不注意,就会失去平衡,从反面滚下山去。
事到如今,苏美尔还在打仗——丁海闻面前急转而来刺眼的光,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音,一辆小巴车刹停在他身边。
开发区远离市区,沿江而建,几乎要摸着海边,新建的多是高校和工厂,公共交通并没有跟上建设,每天下班以后,整个开发区空空荡荡,有如鬼城——这时候会有些沿途兜客的接驳小巴,就算没有任何经营执照,也成为了加班人士的救星。
就这么一辆小巴,在路口急转地掉个头,有一瞬间丁海闻都担心这破车要侧翻,而就算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想搭这么危险的黑车回城。他摆摆手——
『阿闻!!!』胡一平半个身子都从驾驶室钻出来,『太好了!!我担心你走了!!』
重逢比他想象得容易得多。
『你知道明明去美国念的什么书吗?学外语吗?』开发区唯一一所投入使用的大学门口,道路都没有完全修好,却满满当当地停满了各式的小吃车,胡一平的炒面上厚厚地盖了一层香肠和豆芽菜,饭盒端起来就扑棱扑棱往下掉。
丁海闻等他等得饿过头,又些微中暑,坐在胡一平叮叮当当的车上甚至有点晕车,灌下一瓶可乐才稍稍缓过来些:『我很多年没见她了,上次见她还在清大,但是提了一嘴,说她要去美国搞人工智能算法,无人驾驶汽车啥的。』
一饼好像让一把豆芽菜噎住了:『……电脑开车?那我不是要失业了?』他含糊不清地抗议。
『哈哈哈是啊,早的很呢吧……明明她,讨厌司机嘛。』彼时丁海闻还在念大一,鬼使神差硬着头皮被秦伊拉着跟胡一明在个高级餐厅吃了顿饭,那两位聊得投机,倒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你知道,杨凤玉后来坐牢了嘛——明明她,很记恨阿宏。』
丁海闻很是欣赏胡一明这种敢爱敢恨的逻辑。
『我在香港见到阿宏了。』胡一平照旧扒着面,好像在提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死了。』
金巴利街的瓦斯爆炸事故那天夜里,胡一平陪着关正辉到医院探望在爆炸中受了重伤的妻子,却阴差阳错地碰到了由于携带毒品出入海关在警局接受询问时毒发送医的阿宏。
『你是……去香港,找阿宏的?』丁海闻难掩震惊,但是比起阿宏死在异乡,更让他在意的是胡一平同他分手后,还惦记着那个伤害了他全家的司机。
『不不不没有,妈妈去世前,向各路亲戚借了很多钱。』胡一平风卷残云地吃完了他的面,『打工挣的钱太少,听说香港工资高,我就——你看现在钱都还了,还能做点小买卖。阿闻你——』
如果说送快递和跑黑车也算是小买卖的话……
『嗯?』炒面摊的节能灯就挂在他头顶上,丁海闻抬起头来就有些睁不开眼。
胡一平手抬起来,伸到阿闻的脸颊边,不知是要摸还是要捏,最终也没碰着,用他的手背和阿闻的脸皮比了比,竟然不分伯仲,犹豫地挤出来半句:『你晒黑了……』
『工地狗哪有不晒的……』突如其来的悲伤席卷了他,他们只有短短四五年没见,他都没能维持最基本的体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坚持一口不吃这路边摊,他不知道一饼回忆里的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但是重逢让这样子坍缩成了一个丑陋模样,他抬手揉着自己晒痛的鼻梁,眼睛都酸起来,『对不起,一饼,一直没有机会讲,对不起……』
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感到抱歉。
还是说如同明明说的,没有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更厉害的人?
『阿闻还住在城里吗?老东山太远,我在附近租了房子,你……要不要来坐坐?』胡一平突然把他的可乐拿走,仰头喝完了他剩的底,仿佛回到十年前,那种暑热的夏日暖风笼罩着人的手脚和膝盖,大方地发起邀请。
第45章 旧友
45.
小吃街的大家安心地看着胡一平跟一个脸生的家伙吃晚饭,然后带着那人手一挥「今天不跑了」钻上驾驶座就要逃走,差点群情激愤地把人拽下车。
『好赖把大家带进城吧?!饼哥?』大家习惯了搭这辆装满了小板凳的小巴往来于开发区和城市边缘,也习惯了这个超过正常饭点的时间见到这位年轻司机在小吃摊上吃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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