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念过高中。』胡一平闷闷地说。
景方自以为打了个粗浅而高明的比喻,没想到对方完全没领会到——或者说完全不接翎子,这让他饿着肚子感到了挫败。
『……那你俩还能处上可真是…』景方挠了挠头,发现自己的头发睡得又油又塌,还让空调吹得很凉,简直浇灭了身为前辈的自信。
『阿闻他不在乎的这种事的,做朋友也——不会嫌弃…』胡一平也不知道跟谁赌气,师父溘然辞世他也很悲伤,但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跟讨厌的家伙在这打嘴架,他总觉着自己说不过人家,与其这样不如真的打一架。
『咳,谁能不喜欢呢,阿闻这种人。』他诧异地听到景方如此直接的告白,却又好像不是在跟自己说,『你看啊,要是他哪天跟别人在一块儿了——比如说我吧,你还能跟他做朋友吗?』
……
『我会把你的手指头先剁下来。』他对着椅背上景方的左手抬了抬下巴,那手的无名指上套着素圈的婚戒。
『哎哟哟,弟弟诶你可吓着我了…』景方装出害怕的样子,『可惜我是没可能啦!』
『瞧见你那天下午,阿闻这孩子对着整卷的不锈钢板当镜子,用工地上那大剪刀修胡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没可能了。』
景方似乎也并不等着他回话,抱着臂站起来。
「困死了困死了,操,天都亮了,回去睡会。」这么说着,迈大步走了。
太平间沉重的门打开,丁海闻在晨光里抬起苍白的脸,好像在空气里寻找自己的视线,那视线蹒跚犹豫地落到胡一平脸上。
『对不起。』
这家伙大多又要说什么辛苦了麻烦你了这样的话,想到这里胡一平就有些不爽地皱起了眉毛。
『对不起。那个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他们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时候。
『说什么呢你……唉来接的车还得等会儿……可别碰上早高峰——你要不要靠我这眯会儿?』胡一平也有些熬夜后的疲惫,见丁海闻不动,便站起来去拉他。
却把自己拉进阿闻的怀里。
丁海闻的脑袋很沉,卡在他的肩窝里。
『自从我开始……照顾他,就觉得反而加深了那种……怎么说呢……让人又讨厌,又没办法甩掉这家伙,时间久了,他是我爸爸的感觉反倒清晰起来,所以——无论怎样都不想他死,说起早几年的时候,我经常会觉得,要是他死了就好了,我就,自由了……但是后来……』
丁海闻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胡一平只是抱着他听。
『但是很奇怪,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真的有了解脱的感觉……一饼,你说,我是不是不正常……』
胡一平听到他吸鼻子的声音,又感到丁海闻的鼻涕大约是滴到了他的后背上。
温温热热的,越滴越多。
第48章 开张
48.
上一次来凤雏坞,还是瞎子被枪毙的时候跟老东山村的小伙伴们一起来刑场凑热闹,转眼七八年过去了,路南的刑场已然不在了,平整的场地被瓦楞钢板围起来,似乎要开发成什么商业用地。而路北的殡仪馆倒是十年如一日,迎来送往,尽职地守好人间的,最后一站。
丁海闻很久没见到母亲了。
在这种情状下碰面,他沉默地抱紧了母亲,注意到她头顶中间生出的几束白发,但是很令人意外地,母亲离开后似乎变得年轻了——如果不在意那几束白发的话,甚至跟小时候回忆里的模样重叠了起来。
在不久之前,母亲建立了新的家庭,碍于此,他才对父亲的病情含糊其辞,直到父亲去世,也是好事的亲属越过他,通知了他母亲。
『辛苦你了,这些年。』母亲把他的前襟都哭湿了,比起鲜花里躺着的那位,他倒更心疼起母亲来。
幸好母亲及时离开了他们。
如同毕业前的家长会,追思会列数成就的那个人总让人觉得陌生。丁海闻不曾记得生活里出现过这么一个强大优秀而完美无缺的父亲,但是真实的记忆在向他涌来时也似乎夹带了温柔的天国光环,幸好那日在胡一平肩窝里哭了个畅快,这一刻倒显得平静了。
『节哀。』李旦前穿着黑色的套装,没有化妆,她与母亲擦身而过的时候丁海闻有种时光飞逝的错觉——却也仅仅是错觉。
『劳烦您来看他。』他微微欠身,『对了,我介绍一下——不过之前您也见过,胡一平,我——朋友。』
胡一平当了一上午司机和接待,正靠着门吨吨吨喝水,一听他说话,立马站直了。
『李阿姨好!』
李旦前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啊,我记得你——感觉小饼变化很大啊……』她的目光回到丁海闻脸上,『年轻人真不得了啊,小饼还在老东山村吗?我都好多年没去了……』
『不,一饼现在是我的……』丁海闻见得李旦前眉毛一挑,『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准备合伙办一个物流公司。』
李旦前跟两个男孩儿从丁飞扬的豆宴①一路吃到了城里风景最靓的Rooftop bar。
『年轻人真不得了啊,这句话我还是说早了,应该说是——后生可畏吗?』李旦前跟胡一平都一身黑地在夜晚屋顶卡座聊天,看起来跟身边往来形形色色的摩登青年格格不入,『但是你们说的易趣啊,淘宝啊…我觉得成不了气候,阿姨对电子商务还是有一些了解的,就像那个阿里巴巴,它本质上就是一个线上的黄页,对企业和企业来说,了解上下游的渠道是足够了,但是对普通消费者,就你说开发区大学城,大学生,这衣服不试试有几个人会买呢?况且,这些小商家无监管不纳税的平台,政策难道不会出手干预吗?』李旦前点了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向后靠去,『如果这个爆炸性增长点的前提不成立,那数字化小件物流仓就更是空中楼阁了,不是吗?』
『那个,李总,C端也只是目标客群的一部分,』胡一平不由自主地更换了称谓,『主要的盈利和客群还是企业用户,阿闻和我之前做了个田野调查,当然一定不成熟,本来就是要请教您。』丁海闻在葬礼后忙着谈工作而怠慢了自己的母亲,这时候不知道找了哪个安静角落去打电话拼命安抚去了,突然之间变成胡一平独自应对李旦前,免不了手足无措地紧张起来。
『你们已经跑了四家物流公司拉投资了。』但是小家伙缺了丁海闻就紧张起来的样子让李旦前觉得很有趣,忍不住想多逗他一会儿,『阿闻那小子也没想到过阿姨,我有点难过啊。』
『……』胡一平手心脑门一齐冒汗,望着李旦前但是眼神忍不住四处乱瞟,他张了张嘴,却憋不出半句话,心里只想着丁海闻一个电话打到哪里去了,连自己的膀胱都开始胀起来。
『我猜两个可能,第一个,你们知道这事儿不挣钱——或者自己就没信心,但是要真是这样,今天小闻就不会在我面前提了,第二个——』李旦前远远地看见丁海闻举着两个鸡尾酒杯子小心翼翼地往卡座边走,便停下来等人走近了才接着说,『嘛,你俩有野心,既想要钱要资源,又不想失了话语权,是嘛小闻?』
『是啊。』丁海闻把杯子放在李旦前和胡一平面前,大方承认,『因为我和一饼,没有什么筹码嘛!』随即话题一转,『我刚才看到吧台那有人点了漂浮,感觉是你会喜欢的味道,尝尝?』
漂亮的苏打酒液里装着香草味的冰淇淋球,上面缀着五彩缤纷的糖粒,噼噼啪啪地发出微小的爆裂声。
李旦前从丁海闻手里接过不锈钢的长匙,然后眼看着丁海闻用另一柄㧟了一勺塞进胡一平嘴里,身不由己地眯起了眼睛。
『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这种生意做法,实际上也无非是想投些钱进去,培养用户习惯,然后抢占这一块生意——但是生意模式实在是很容易被别人复制,现有的,那些大的物流企业——暂时还看不上你们这块肉,万一你们挣了钱,有人眼红呢?人家要做这事儿天时地利全占了,你们怎么办?』
『哦,到那时候杀起来,我们就把公司卖给他。』丁海闻满不在乎地回答
『你俩也知道,我吧——这些年也一直在投石问路——同时坐八壶水,看哪壶开了提哪壶,并没有这么多精力把手伸得这么长,东也管西也管,但是你们的计划问题还是大把……要听老人家叨叨吗?』酒是荔枝味的,卷了一点跳跳糖一起冲进喉咙里,就算对李旦前来说,也不失为一种新奇的体验。
直到客人散去,酒保静静立在吧台里擦着杯子,李旦前自己也打起哈欠,两个小年轻还在兴致勃勃地问东问西。
『虽然跟我无关,但是胡一平你知道吗?其实有一个说法,生意场上最是忌讳跟至交朋友合伙挣钱。』她打量着两个年轻人,『当然,我们能看到有很多成功的企业,它是夫妻店,但是朋友跟夫妻是不一样的,明白吗?』
胡一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诶?!为什么不问阿闻……』
『因为小闻他明白得很。』李旦前冷冷地说,『虽然你俩亲亲热热地就好像真的情侣一样,但是实际上,小饼,你和小闻并没有在一起吧?』
胡一平不自觉地挪开了紧挨着丁海闻的屁股:『不是,什么,诶?不是情侣,当然不是情侣的!』他甚至推了一下身边那个喝着可乐的无辜的家伙。
『但是一饼,你要明白,你是你,小闻是小闻,你们有可能站在各自私心的立场无谓地内耗、争吵,撕开这个脆弱的初生企业,明白吗?』李旦前说这话的时候却盯紧了丁海闻。
『明白。』作为替代,丁海闻干脆地回答她。
『就算你们哪天走到一起,也不是夫妻,明白吗?夫妻是一种,可以互相作为商业担保的具有法律效力的强大的关系。而我们这种人,终其一生,都只有自己。』要不是丁海闻不自量力地在她面前演戏,李旦前也根本不愿意用说教的方式来谈话。
『明白。』丁海闻有些心灰意冷,一边回答一边默默地捏了捏胡一平的掌心。
『不是这样的。』胡一平却破天荒地大声反驳到。
作为企业发起人,胡一平需要分好几阶段接受李旦前的注资,而丁海闻也没有接受赠与形式的干股或者代持股权,而是以共同出资的形式成为了企业的小股东,他也并没有辞去施工员的正职,因为「还有很多要学的事」,况且「证还没考呢」,所以推广、签单,胡一平扛下了绝大多数初创期的工作。
除了老吕和回迁村的司机,他们还招纳了一些物流专员和客服。
前些年跟着父母住进城里当了监控室保安的阿川,也被一饼生拉硬拽地拖过来监管分拣。
天气渐凉的时候,胡一明回国,虽然第二天就要去一间重要客户那儿开标,但是一饼开着破小巴就去了机场,从人家父母手里半道把闺女截到了开发区。
『你是开窍了吗?我以为阿闻跟我开玩笑的呢!没想到真的办了公司。』明明染了一头金发,脸晒成了金色,夕阳里看着比一饼还黑,穿着面包似的羽绒服,下半身却光着腿,看得胡一平直哆嗦。
他答非所问:『咱们去近江吃农家乐吗?明明是不是好久没吃鸡壳②了?』
『我最近吃素耶。』说罢女孩儿自己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是好久没吃了——话说一饼你有变好看诶,是谈恋爱了吗?』
小巴车在路上猛地一怠速,安全带勒紧了他俩。
『恭喜你!!』明明高兴地鼓起了掌,『是男孩儿吗?你们分开后……我一直很担心你……毕竟你跟阿闻不一样,不是那种容易自愈的类型,来来来说说,是怎么样的男孩儿——不会是大叔吧!?』
『不是,没有!我都没说有,都是你自己在讲……』胡一平咕哝起来,他有点生气,却不方便表现在脸上,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只有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人生才能算前进了一步呢?
他扯开话题,『我们先去接阿闻,他就在前面仓库等我们——就是一个分拣点,最近系统上线,阿闻说是你介绍的团队弄的。』
明明还没从八卦的气氛里跳脱出来:『阿闻啊……我也挺想他的,不过更想他朋友——哈哈哈他有没有给你介绍过他的一个朋友,特别帅我给你说……』
『什么朋友……?』胡一平警惕地问,在巨大的物流仓前刹停了小巴。
『哇!!!』明明好像没听见他问的话,『好大的库房!比我想的还牛逼啊饼哥!』
天色暗下来,库房外站着几个分拣员和客服,头顶让悬吊的节能灯照得雪亮。
『饼哥!!真的是饼哥!刚才!刚才!就刚才!闻总被人叫出去,我们里头看是个小巴,就还以为是您来接他了,然后见闻总这儿——』女孩子指了指肚子,『这儿挨了一下,就被拽上小巴带走了!』
『我们追出来一看,闻总的手机还掉在地上呢!』
『怎么办啊饼哥,我们都报警了,警察说他们人会过来,但是咱们这开发区不比城里,没什么监控啊——咱们这的监控也拍不到门口儿……只拍到了闻总走出去……』
第49章 仙人跳
挨的那下太重了。
失手把手机掉了。
这下惨了。
这破车好脏,虽然都是差不多的小巴,但是这地上的烟蒂话梅核口香糖都没人清理,货品也没有好好地栓在边上,动摇西摆地滑来滑去,偶尔会撞到他的脑袋。
胃疼。不知道是挨的那下没缓过来还是饿的。
可能是饿的。
一饼说带明明一起去吃鸡壳。
他不喜欢吃鸡壳,这一类重油重盐重调料的路边摊小吃他都提不起兴趣。
但是好久没见明明了。
明明在美国也很受欢迎,但是根据本人的说法好像还是更喜欢亚裔。
他自己好像不会在意这些。
他甚至不在意长相,隔了这么久,他还是会喜欢上长相平庸的家伙。
那家伙说不定已经开始找他了——但是那脑瓜子偶尔会犯蠢,可千万要报警啊……
『请问有多的盒饭吗?』趁一饼跟警察沟通的当口,明明礼貌地跟仓库的客服妹妹攀谈起来。
30/36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