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没有路,阿狸像一个小精灵,在深红金黄的落叶里蹦跶,好像招呼他「阿闻阿闻快来玩呀!」
日光落在大煤球满身落叶的碎屑上,那碎屑在风里跳起了金色的舞。
『看我一会儿——咳——怎么打你屁股。』丁海闻跟上去,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咯吱咯吱地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然后他摔了一跤。
没有任何预兆。
就好好地朝着阿狸的方向走,然后一个脚突然失去了感觉,再没办法往前走哪怕一步了。
他整个人扑在地上,扬起的灰尘钻进鼻孔里,枯枝隔着衬衣扎在他的胳膊上,又痛又痒,但是他全身的血好像都往一处流去。
『啊!!!!!啊啊啊!!!!!!』丁海闻因为剧痛失了声,过了半晌才攒起气力大喊起来。
一个黑色的东西死死咬住了他的脚,但是他却看不清是什么,阿狸跑过来担心地舔他的脸,在痛昏过去之前,他只看见阿狸黑亮亮的大鼻子顶在自己额头上。
……
……
『还好从厂里借了千斤顶来……但是肯定还是去医院吧?』丁海闻醒过来,脚上的压力已经消失了,但是仿佛更痛了,胡一平低着头,在一边挨村民的训。
『阿闻醒了!』丁海闻这才发现明明就蹲在另一边,焦急地看着他,一见他睁眼,高兴地原地蹦起来。
『那就去医院吧。』胡一平侧身蹲下来,『明明你帮我一下,我背他去医院。』
『不要,我可以走。』丁海闻挣扎地坐起来,用完好的那只脚站起来,然后迈了半步——
『……』半边身子塌下去,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好在被胡一平扶住了。
『你是要背还是要抱,七十斤我也可以抱。』一饼看他的表情很严峻,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的表情疼到扭曲。
『…太丢人了………那背吧……』丁海闻别扭地先把手上的腿挂到一饼的胳膊上,从背后搂紧了这家伙的脖子,另一条腿登时就被一把捞起来腾了空。
有些村民会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在靠近村子的山里放一些兽夹,用来捕猎妄图下山觅食的野猪,这时节的野猪,膘肥体壮,抹上盐晒上一晒,过年就是最好的年菜。
没想到只有七十斤的丁海闻,也接受了年菜的礼遇。
『你这个人走路怎么这么颠?』丁海闻只觉得一饼这家伙应该没洗头,怎么都不愿搂得高些,但是重心一放底,让人背着,每每都感觉要滑下去,胳膊也酸,大腿也酸。
胡一平不说话,只向上耸了两下儿。
第14章 瞎子的婚礼
14.
『麻烦到了人家,我拿几盒桂圆去给他们。』父亲沉着脸,在储藏间一阵翻箱倒柜,提着几盒特产出去了。
『你心思放在什么地方!你找阿宏来把小闻送去城里医院啊!』母亲急得对那背影吼,父亲仿佛都听不见。
在村医那里进行了简单的检查,敷了些灰绿色的伤药,冰冰凉的很缓解疼痛,然后脚踝用纱布裹成了一个馒头,做了皮试,又打了破伤风针,这时候胡一明也和阿狸一起带着母亲来到了诊所。
一饼那家伙不知道趁什么档口溜了。
『医生说就最多软组织挫伤,没事儿的。』丁海闻表面上在安慰母亲,实际上心虚得很,他还没忘了练琴录音的事,现在父母亲肯定都知道了,只是碍于他暂时是个伤员不好发作罢了。
『赤脚医生罢了,明天我送你回去城里好好检查一下,对了,你华杯赛得好好准备,考级也就一个多月了,收收心,寒假前不要来了。』母亲担忧地扒开他脚踝的纱布,用碘酒把草药都擦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又回到了患处,而丁海闻一个字都不敢说。
『你可以跟明明做朋友,我听杨凤玉说这姑娘学习不错。』末了,母亲又补了一句。
「呜呜呜呜……」
阿狸伸着脖子让他挠,他敷衍地挠了挠,就去敲它的脑瓜:『都怪你,小笨蛋。』
一大早他就让鞭炮声给吵醒了,翻个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却听见父母在隔壁吵得很凶。
窗户玻璃起了雾,外面灰蒙蒙的,也看不出几点了,丁海闻裹起被子,踮着受伤的脚,贴到墙上去偷听。
『我不管,阿宏用不上我打电话叫辆的士开过来接,丁海闻这个脚,这么粗的钢筋这么夹一道,不拍过片子我不会放心的。』是母亲的声音。
『啊呀拍的呀,又不急这半天,阿宏是给瞎子接新娘子去了,农村里摆流水席中午就吃完了,下午阿宏空下来就送你们回去城里,好伐?』父亲的口气还算温和,好言好语地安抚母亲。
『瞎子结婚关我们事?要阿宏去开车?』但是母亲似乎不吃这一套。
『你不要搞事情我警告你。我去叫阿闻起来。』
丁海闻连忙滚回床上,不一会就响起了父亲的敲门声:『阿闻!好起来了!今天有人结婚!你要不要跟小伙伴去凑热闹啊?!』
这天里没人在樟树下溪沟里洗涮,因为沿着溪边摆满了桌椅板凳,红色的气球扎成束,古树的低枝上挂着金色的彩纸。
瞎子似乎40多岁了,也并非完全看不见,只是小时候的眼病没及时治,导致视力很弱,跟人打招呼时,似乎也看着别的方向——不过终归还是运气很好,来自隔壁杨家村的新媳妇虽然是个真正的盲人,但是不但年轻,还上过盲校,有份正经的工作。
所以瞎子一边笑嘻嘻地派烟,脸上挂着犹如喝了半斤的酡红。
新娘子穿着红色的呢子衣服,脸孔涂得雪白,嘴唇点得很红,由瞎子牵着,闭着眼睛慢慢走,远远看去确实是个文静的美人。
村里的孩子一拥而上,嘴里喊着车轱辘的吉祥话,能从新郎和伴郎手里讨个喜庆的红包来。
『我就算了吧……我都不太熟……』丁海闻的脚还疼,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他第一次见这种阵仗,看着新娘紧紧抿着的嘴唇,总感觉自己害羞到走不动路,『咦?明明呢?今天没看到她?』
害羞之余丁海闻也觉得别扭,这才发现别扭在什么地方。
『……呃……这种场合……明明都不会来的……』胡一平有些犯难,『你知道……明明他家……做白事,不吉利……』
『有什么关系,我去找明明。』丁海闻转头就走,又走不顺溜,胡一平也跟上来,扶着他往西马路走。
『马上华杯赛了,我要做题。』明明看不出什么表情,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两位哥哥。
『这有什么,我也华杯赛,我还考级呢,拿个红包就回来刷题,走走走走走……』丁海闻伸手去牵她,一下没牵到,还踉跄了下,『你看我还是个瘸子呢。』
丁海闻这一踉跄,胡一平赶紧挽紧了他,明明看着这俩大傻子,绷不住笑了:『好吧。要是能抽到大红包就请你俩喝汽水。』
『大冬天喝什么汽水啊,走走走走走。』但是小姑娘不让丁海闻牵,锁了门一个人甩手甩脚地走在挺前面。
一来一回,流水席已经坐满了人,丁海闻的父母似乎坐在主桌边的圆桌上,母亲皱着眉毛招呼他过去,但是他摆摆手拒绝了。
孩子们自觉地坐在了小桌边上,强哥疑惑地摆弄着他手里的红包——里面怎么啥都没有呢?
『明明来啦!』丽丽高兴地跑过来搂住她,『我今天拿了两个红包,有10块!』
『那不错啊……』明明探头探脑地张望传说中的新娘子——但是不知道是换衣服还是化妆去了,怎么张望都没瞧见。
流水席的菜式是提前准备好的,临了饭点统一放到大锅里去蒸热,村里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去帮厨了,只剩男人们在那里抽烟打屁。
『好可惜呢,没赶上抢红包。』胡一平不无遗憾地摊手,还跟丁海闻使了个眼色,似乎这事儿有一半得埋怨他的意思。
『啊呀一起吃饭也不错嘛,对了我今天回去以后可能要寒假才能过来了。』丁海闻就像交代重要的事件一样,『阿川,不准欺负强哥。』
『早就没欺负过了!』阿川不满地抗议,阿真在边上不断帮他说话证明这家伙所言非虚。
『听说闻哥的脚让逮野猪的夹子夹了?』小丁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听村里大人说的。』
『没有!』丁海闻涨红了脸,『是……』
『是闻哥在茶园里追阿狸扭了脚。』明明一脸平静地帮他撒谎。
『对。就是这样。』
胡一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俩一唱一和地说假话,都没注意到大人们已经开始上菜了。
瞎子的姐姐很早就嫁去了村外,这时候已经是奶奶辈的人了,她手里的簸箩里放着许多个装着毛豆蒸鲞的碟子,正分到孩子们这桌,便看见自己的孙子正在丽丽怀里高兴地吃手:
『啊呀丽丽丫,辛苦你帮我带孙子啦——等一下!』
她好像是突然间看见明明的一样,她愣了愣,又确认般地叫了旁人来:『这是西马路那家……在火葬场干活的小孩吧?』
女人的脸上表情飞快地变化着,丁海闻只觉得不安,在桌子下面捉紧了明明的袖子。
『苍天啊!你家里人不教你的吗!这种日子还要出来触霉头①!』女人的脸孔绷紧了,盯着胡一明,『滚!马上给我滚回去。』
明明也回望着她,一言不发,似乎在用力呼吸。
她用力往回拽了拽自己的袖子,但是被扯得太紧,她没能甩脱。
直到豆大的眼泪无声地掉下来,丁海闻才慌了神松了手,明明转身就跑了,他一瘸一拐地追上去,一饼跑得比他快,但是就算追上了明明,也没能成功截住她。
『要不先,先去我家吧……』明明一口气跑到了村子尽头,被阿狸扑了个半道,似乎是以为小伙伴们来找自己玩,阿狸咬着明明的裤脚把人往丁海闻的屋里拖。
『我就说吧……』女孩子哭起来就很难止得住,胡一平的膝盖都被明明哭湿了,他一边拍着少女的背脊,一边埋怨阿闻,『我们农村人就这么迷信,很难改的……』
『你一句话都不说!由着那个凶老太婆骂明明!你还有理了!』丁海闻自知理亏,只是一股脑地把脾气撒在一饼身上,『还做老大的,就你这么做老大,明明都被人欺负多少回了!』
『我不说话,你说话了吗?!是谁来了就要做大哥的?你自己强行拖着明明去,明明被骂的时候你吭气了吗?!』胡一平不甘示弱,嗓门大起来比阿闻还凶,凶得阿狸都汪汪起来。
『我又不认识她!!我怎么说,你们一个村的,你还这么怂,一饼我跟你说,你就是一个字,怂。』他站着比胡一平高出好多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胡一平让他盯毛了噌得一下站起来,也没顾得明明,也没走正门,一把拉开窗子翻出去跑了。
『嘁。』
丁海闻坐下来,意识到少女还在身边无声地啜泣,他深呼吸了下,扶着明明的背脊:『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向你赔罪,我……那个……』他瞥向一边,『这样吧,我送你一本真题吧……听说你也要参加华杯赛……』
明明转头看他,似乎是翻了个白眼,却不哭了,好像很隐隐地还笑了下。
丁海闻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还试图补救:『我们辅导班的老师说了,不刷题很难拿名次……』
他也不觉得饿,明明似乎对竞赛题很有自己的见解,虽然低他一级但是许多思路确实打开了他僵化的脑子。
『明明你好厉害啊…………』丁海闻由衷地感叹。
「汪汪汪汪汪!」阿狸突然叫起来。
『嘿咻。』似乎走门太麻烦了,胡一平原路去原路回,翻身从窗口进来,手里拿了厚厚一叠红纸包,『明明!你的!』
他把红纸包铺在床上,整有几十个之多。
『一饼你……这是啥?』丁海闻不解地问。
『哦!是明明的红包。』他拉着少女过去,『快看看有没有大的。』
明明的脸色却很差,而且第一次直呼了一饼的名字:『……胡一平你……』
『瞎子给了明明这么多红包啊?』丁海闻扒拉过来看,拆开了红包的封口,有1块的,5块的,也有10块的,『就是,就得向明明赔不是,他姐姐也太凶了——』
『不。』明明冷冷地说,『是胡一平偷的。』
『啊?』
『我没有!』胡一平抗议道,但是嗓子里犯虚。
『那我现在就去问瞎子。』明明不依不饶。
『别!』胡一平马上服了软,『……老子……老子气不过……咱们可以拿着去看电影……或者——』
『阿闻你这个孩子!回来也不跟妈打声招呼——』母亲推开了房门,看着三个孩子,和一床红包,也愣在原地,『……这是什么?』
第15章 礼尚往来
15.
『是我拿的。』
丁海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非但不害怕,还有种释怀的愉悦在胸口里。
『你收拾一下还回去,我陪你去道歉。』母亲显得很平静,但是目光却没从一饼身上离开过。
这孩子默不作声,略显别扭地拧着身子。
『明明,阿姨知道跟你没关系,所以阿姨问你,是我们阿闻拿的吗?』母亲看一眼少女,又把丁海闻扯到身后,『阿闻你闭嘴。』
『……嗯……但是闻哥他不是为了拿钱——』胡一明在瞬息之间跟他成为了共谋。
喜宴的酒桌被收去了一半,还剩下一半的桌子留着未来两天招待全村,瞎子和同辈好友,姑表兄弟还在其中一个桌子,就着花生米互敬残酒,新娘依旧不见踪影。不知何故,父亲也被拉到了那个桌子,坐在一边眯着眼笑,倒不说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瞎子你晚上不要走错路啊,要不要兄弟来帮忙?』
『人家瞎子也不是没开过荤。』
『算了,走错路也不是不能用嘛,就是趁早抱不上儿子咯。』
男人们脸上都挂着轻浮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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