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海闻走得慢,但是他见着母亲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哎呦喂,丁老板,你家公子来了,来来来,跟叔叔喝两盅。』桌上的男人招呼他过去,丁海闻却站着不动了,『怎么了,老板娘,孩子看着不高兴啊。』
母亲挤出个笑:『借新郎官几分钟,我们家孩子有点事。』
『什么事?』父亲笑还挂在脸上,但是表情已僵硬起来,『什么事这里不能说?阿闻,说,什么事情。』
父亲手里捏一个装了白酒的小盅,手肘靠在桌子边,里面还留着半口。
『对不起。』丁海闻走过去,避开瞎子奇怪的目光,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红包递出去,『从你家新房里偷拿的。』
瞎子好像有些惊讶,嘴半张了张,一时没说出话来。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在这么好的日子给您带来麻烦了。』丁海闻低下头,看到瞎子夹着烟的手指微微变形,指甲里塞满了秽物。
尴尬的空气好像在烟酒的味道里凝固起来。
『啊呀……瞎子,这不是夜里头的封口包①吗,怎么给了丁公子,让人家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嘛!』桌边的朋友们忙着在这尴尬里帮他解围,『阿闻,拿就拿了!红包嘛,谁拿到是谁的!』
『但是,我觉得,这么好的日子里,明明也应该可以上桌吃饭。』
是他自己要把这空气生生冻起来。
『啊?』瞎子也不明白了,他无法聚焦的眼珠左右游移,『明明是谁啊?』
『……哦大概是西马路办丧事家的女儿,她今天来了吗?我们村女孩子都能上桌的嘛!——但是办丧事家的女儿就…你说是吧,丁老板。丁老板?……』
父亲站起来,脸色完全黑了。
『好了,真不好意思打搅了,你们继续,阿闻——走了——』母亲话音未落,只见自己儿子就像片无力的叶子被风卷起来,又落回地面。
丁海闻听到了母亲的尖叫。
他没有喝喜酒,胃里也是空的,却忍不住想吐。
『明明很——开心——地来吃饭,却被你——姐姐赶走了。』内脏好像绞在一处,体内的钝痛让他一句话都要分三四口气才说完,他的手被父亲提起来,指甲好像被捏进了肉里,拼命却挣不脱。
「丁飞扬你疯了!」
「算了算了,丁老板算了——」
「不要吧小孩子还小……」
他被一个耳光扇得找不着北,耳朵里嗡嗡的,连母亲和村民的声音听起来都变模糊。
他好像感冒了,头又昏,鼻子又酸,鼻涕又止不住——也好像是鼻血,滴滴答答落在厚厚的落叶上。
「给瞎子个面子吧丁老板,毕竟他结婚……」
他松了口气,世界仿佛从喧嚣变得安静。
话说一饼那家伙,是不是也经常被揍得这么惨呢?
现在看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可惜错过了华杯赛,准备了这么久——只是很想知道明明考得怎么样。
被野兽夹夹到的脚最后被诊断为骨裂,同时骨折的还有他的鼻梁和左手小指。
母亲整整两周都没有回老东山村,一直在身边照料他,母子俩很少提起父亲,却难得多了些交流的时光。
『我觉得练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去考,如果考不过也没关系——也不求你长大了靠弹琴吃饭。』
『我们跟村里人,说白了还是两个世界。』
『你爸爸很喜欢卖香烛的儿子,我实在是看不顺眼,但是可能是妈妈很难看见别人家小孩的优点吧。』
『就像妈妈我也很不喜欢阿宏,但是你们好像都很喜欢他。』
学校里也很顺利,虽然像个实在的伤员一样被绷带包住了鼻梁和一只眼睛,但是同学们都很关照他,女孩子们嘘寒问暖,不喜欢的点心和巧克力塞满了书包。
平安夜的前一周,学校里一夜之间开始流行互相送贺卡。
连不认识的女孩子都托了班里同学来送各式各样精美的卡片给他,一转眼竟然都要圣诞节了,丁海闻不由地联想起不知道村里的大家会不会过圣诞节,会把小纸片都挂在茶树上吗……
他挑了两张没有署名的圣诞卡片,一张很精美,展开后有雕刻成圣诞树和礼物的立体结构,另一张缀满了金粉——他用彩笔把字体加粗,然后换上了空白的信封,写上了一饼和明明的名字。
平安夜的老东山村下了雪,他搭了阿宏的车,拄着拐杖,回到了村里。
『那个……圣诞快乐。』
兴许正是因为圣诞贺卡「来路不正」,丁海闻递出去的时候还有些心虚,但是看见两个家伙高兴得涨红的脸,多日的隐忧终于也放下了——自己算是替一饼为喜宴的事情挨了打,而这家伙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而避着他。
『对了阿闻!华杯赛你考得怎么样!明明进了复赛但是说没见你的名字……』一饼高兴得仿佛进复赛的是自己,但是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冒犯,『啊……』
丁海闻笑起来:『没看见就是……没考进呀,明明果然厉害!——明明巧克力吃吗?』他又借花献佛地拿了点心出来,却没有说明自己因为挨了顿暴揍完全没办法去参加比赛。
『闻哥你等等。』明明收下巧克力,然后一溜烟跑走了。
『考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明明一走,胡一平的情绪瞬间就低落下来,『都怪我。』他近前来摸他脸上的绷带——这绷带已经轻巧许多了,大半的功能是用来遮挡鼻梁尚未复位的青紫。
『别动。』一饼的手不大干净,丁海闻及时逮住了。
『还很痛吗?』
『不怎么痛,感觉只留下了帅气。』他看见一饼自责的表情微妙地变得扭曲,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毛,不帅吗?』
『行,特别帅,虽然没进复赛。』
什么时候轮到留级生来嘲笑他考试力有未逮了?
『一饼,你看着这个巴掌——再过一秒就会落在你脸上——』
他正拧着胡一平的脸,痛得那家伙龇牙咧嘴,明明提着个网兜喘着白气就回来:『闻哥!是我给你的回礼!』
网兜里的冬笋裹着新鲜的泥土,『我今天下午刚去山上刨的!』
『明明什么都会呢……』虽然脏但是丁海闻还是接过来,毛茸茸地划拉着他的手掌心。
『……明明挖一个断一个——』
胡一平在边上小声埋怨,让少女听见后不满地竖起了眉毛:『行吧!是饼哥下午刚去山上刨的!我的全踢断了。』
『挖这个有什么技巧吗?』虽然想也想得到,但是都是同龄人——一饼确实好厉害啊,丁海闻早就这么觉得了。
『技巧就……技巧就算了,以后我负责挖,你俩负责吃——冬笋也好,春笋也好,毛笋也好②,一年四季都可以。』
跟明明一样,一饼也跑回家拿了「回礼」来,他用牛皮纸包着一方冷的羊肉,又包了一小袋椒盐来:『你记得吗?夏天的时候,我头一回上你家,结果我家生了小羊——就是这只,后腿肉生得很好,煮的时候可香了。』
丁海闻脑子里还是小羊羔的可爱模样,一下子没意识到跟手里这方冷肉有什么实际联系:『什么……哦?!已经……已经可以吃了吗……』
『可以切片蘸酱油,但是我觉得椒盐更好。』胡一平挠挠头,『我们……没过过圣诞节……不知道送什么合适……谢谢你的卡片……』
卡片根本不值一提。
丁海闻打心底里羞愧起来。
却害怕被父母发现收了礼物,等到万籁俱寂,圣诞老人上了班,才摸出来那方羊腿肉,就着窗外的雪片和月光,蘸着椒盐啃了一晚上。
真的好香。
第16章 初恋
16.
南方一年总要下几回雪,而在城里的时候,雪总是积不起来,漫天鹅毛落在地上,转瞬化成了冰水,而郊区不一样,老东山的雪能一直盖着,一层一层,盖过新年。
丁海闻脚上的石膏终于拆了,但是母亲并不让他多走动,他远远看见胡一平拉着驮蜡烛的板车,满载着白菜萝卜雪里蕻,从山脚下沿着坡道拖上来,而母亲推在后面,一路充满歉意地道谢。
『真不好意思……让你帮忙……』
一饼穿得很单薄,好像也不觉冷:『是我们乡下过年的时候不够方便,城里的菜场,过年不休息吧?』
『也休息,不会休息这么久。』
听丽丽说,菜市从小年夜开始,也一直休息到元宵节,如果不准备充足,年就会过得局促。
父亲从厂里走出来接,母亲一边向他抱怨:『你看!还要辛苦小平!本来让阿宏拉一趟这么轻松的事情。』
『人家老婆这两天预产期,就别折腾阿宏了。』母亲似乎还有要抱怨的,被父亲堵了回去,『对了,门卫放假的时候,我从武警借了个小伙子来住传达室。』
『……借……啊呀那太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别说厂子一空下来,还真有点怕。他们指导员还真肯借啊?……』
『我叫卢云伟,今年二十二岁,是一名志愿兵,在武警支队负责通讯和网络技术。』
这一年的雪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年轻人踩着黑色的大头皮靴,披着军大衣来向父亲报到,短发上落满了晶莹的雪花。
如果能时光倒流,丁海闻一定早起洗头,洗澡,把头发梳好,把最清爽的毛衣和裤子搭配起来——也不至于头发东倒西歪,披着母亲的玫瑰色棉袄穿着贝壳鞋,第一次见他。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初次见一个人时胸口紧缩而呼吸困难。他想当场遁地逃走,却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闻同学也可以叫我芦苇,我的战友也会这么叫我。』
好像一名军人就应该是这副模样。挺拔的身材,宽阔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英俊的脸孔,丁海闻也偷偷记下过外表帅气的男艺人的样貌,但是毕竟不曾呈于眼前,所以当卢云伟站在门口,立在雪里却不进前,他笑起来时候长长的眼尾和嘴角的小坑,一锤子凿进丁海闻的心里。
『有多帅?有黎明帅吗?』要不是明明突然提起,丁海闻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喜欢什么明星。
『……不,不能这么说,感觉,不是一个类型吧,一饼你说说,你见过。』他对自己的审美也失了主见,急忙要拉个旁人来给自己佐证。
『我那也叫见过,囫囵看得出是个人罢了——不是人一会儿就来传达室接班给你家值勤吗?不就能见着了?我觉得——一般吧?』刚还说没看清,胡一平后半句就不屑地否认了他的判断,『……下整两天了,能打雪仗了不?叫上阿川和阿真吧,他俩搓得可圆。』
茶园和竹林都盖上了厚厚的雪被,丁海闻也真担心水塔边的破庙被彻底压塌。
『饼哥!』明明气得尖叫起来,『我和闻哥的寒假作业都写完了,就你一个还没开工呢!』
胡一平的脑袋缩回来,装成一副害怕的样子,掏出他明明一个字没写却皱成腌菜的寒假作业,恭敬地写好名字学号:『……我有什么不会的问你俩啊?』
『嗯,碰到不会的再说。』丁海闻捧着小说看,跟胡一明踩在同一盆炭火上,并在争取既能取暖又不烫脚的位置上展开了周密的角力。
『……闻哥还是不了解你。』明明无奈地说,『你把能做的先都做了……饼哥你不冷吗?』少女为了给胡一平腾地方,膝盖靠向一边,几乎要挨着丁海闻的腿。
『……不冷,作业写不完,急得冒火。』胡一平好像真的不冷,穿的也少,共处一室仿佛活在另一个季节。
丁海闻也想自己穿得少点,但是眼睛一睁开就被母亲裹成了棉球,而且要是被发现随便减衣服会被一直念一直念,只能穿这么多硬扛——然而这冷天里穿多也很必要,他踩着炭火盆,还觉得明明一直在往自己身上靠。
传达室的小门被推开时,他也下意识地推开了明明。
『阿闻的小伙伴也在啊——』年轻人脱下军大衣挂到墙上,熟络地蹲到炭火边,『你们好,我叫卢云——』
丁海闻倒希望小伙伴们全不在。
自己怎么没撺掇他俩去打雪仗呢——反正他的脚不好,自然而然就能留下了,他在看乔万尼奥里的小说①,还能和芦苇讨论一下那场战役。
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一饼占着书桌,三个孩子把屋前都塞满了,芦苇只能坐在行军床上,把笔记本电脑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地不知道写什么东西。
『这是什么电视?』明明耐不住好奇,爬过去问,一饼也好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把作业一丢,两步就跪到床边,胳膊肘撑在床沿上,一只手扶在芦苇的膝盖上——
大惊小怪:『哇这是啥!卢叔你在做啥?』
卢叔。
一饼一直以来,遣词用句都很不恰当。
丁海闻回身扯开他,也伸了半个肩膀挡了挡明明:『就笔记本电脑啊,芦苇在写程序吧?』
他有些骄傲地扬起脸,目光却落在屏幕上那些看不清的文字上。
『这就是电脑啊!』一饼真的是个,聒噪又大惊小怪的人。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电脑!』明明怎么也跟着他起哄。
『对……也不算写程序吧,我在搭一个网站——阿闻知道什么是网站吗?』芦苇抬起头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我不知道。』他不但不知道,他都不知道怎么去思考。
『打个比方,报社把新闻印在报纸上,通过邮递员——分发到每家每户,我们可以及时知道昨天,或者最近发生了什么对吧?』他的牙也很整齐,很白,剃干净的下巴上有些青色的痕迹,『又或者咱么可以从广播或者电视上看到更近的消息,也许就发生在不久的刚才。』
『对!阿闻家有电视!』
『但是如果我们对这个新闻有什么想法,或者对报上的故事有什么建议,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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