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帮我好不好。”
“江惟,我不是发情。”
“那你喜欢小孩子吗。”
“我不太舒服,先不进来好不好。”
“江惟,你轻一点。”
“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啊。”
还有家里吃不完的话梅,安思意时不时摸一摸自己肚子的小动作,他越来越好的皮肤,和越来越瘦的四肢。
……
江惟每在心里说一句不可能,大脑就能找出一条新的证据来反驳他。
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该喜还是悲。
喜的是安思意知道自己怀孕,也没去把这个孩子打掉。
悲的是安思意从来就没直接告诉过他,或者说,安思意就没打算告诉他,像是笃定了他得知后的暴戾,和他的不珍惜。
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安思意每次怕冷地缩进他怀里,想去牵他的手,在停靠在机场边上的出租车里主动而热情地吻他,原来都是和肚子里他们的孩子一起,对他怀揣着爱意与期待。
却都被他无所察觉地扼杀了。
江惟多想穿越回去,他不会说下那些话,或者彻底粉碎视频。
他也愿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和全世界最幼稚的父亲一样,摸着安思意的肚子,说我好爱好爱你,但我还是会把世界上最好的爱都想给怀着你的安思意,再统统给你。
他们原可以一家三口一起去滨海别墅过夏天,去江惟出差去过的北方温泉酒店。
可他现在,只能在脑子里对着那个早就失去心跳的孩子,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惟艰难地睁开眼,愈发模糊的视线里,他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迹,早就深深凝固在了他的指缝与掌纹里。江惟觉得自己看见了两把无形的匕首。
一把杀掉了安思意肚子里的孩子,一把杀掉了安思意的爱与信任。
急诊室门口的座椅上,无数来来往往好奇而惊诧目光里,这个成熟而高大的男人一拳捶在了墙上,随后,悲恸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九十一)
医生的技术很好,手术做得很干净。
干净到不留一丝痕迹,像是这个孩子,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安思意的身上,除了一只脚腕上的扭伤,也只剩下了能看得见的,引起轻微脑震荡的皮外伤。
单人病房外,医生表示胎儿送去处理了。沉默良久的江惟,却突然低低地问:“它健康吗。”
医生愣了愣,心说这句话一般都来自产房外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激动不已的年轻丈夫。
但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爱人正躺在病房里,麻药还没退完,他的孩子也马上就要变成一团灰了。医生找不出一种恰当的表达,便说:“胎儿应该是十周左右。”离开前,想了想,又说:“是个女孩。”
十周,两个多月以前,恰好是婚礼那一阵,他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发生关系的时候。
女孩,是江惟认定长得像安思意会很好看,他最想要的女孩。
江惟眼眶再次红了红,艰难却也麻木地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把针。随后僵硬地转过身,打算暂且先进房,继续寸步不离地陪在安思意身边。
门一开,他愣住了。
安思意像是刚醒,不知道自己在哪,怎么会在这,正捂着肚子,有些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他脑袋上受伤的地方贴着白色的纱布,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看到江惟,他便停住了动作,也看了过去。
江惟确定,安思意看向他的第一眼里,有种下意识想要江惟过去抱一抱自己的依赖与热切。
但很快地,他似乎意识到了很什么,回忆起了什么,安思意眼里的温度骤降,像一杯温和的水,瞬间变作了一块坚硬无比的冰。
江惟却还在自欺欺人地忽略心里的钝痛,和昨晚睡前在电话里一样,温柔地叫他:“思意。”
(九十二)
江惟不知道,一个刚受过伤,开完刀,身心状况这么虚弱的人,可以发出这么歇斯底里的叫声。
几乎是两秒内,就有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按住了他,和在床上把自己抱成一团不住发抖的安思意。
后来江惟站到病房外的第一件事,还是想找人进去告诉安思意,他已经离开了,别怕了,可以不用再叫了。因为光是听声音,江惟都在自己嗓子里感觉到了一股撕裂的血腥感,安思意仿佛不是在驱赶他,而是想在绝望与愤怒里自我毁灭。江惟心如刀绞,恨不得拿一把刀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放到安思意手上任他发泄。
少顷,病房里才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阵,帮他清理完再次迸裂的伤口,换好纱布的护士悄声出来,说安思意一个字也没有说过,只是精疲力竭地躺下了。
江惟守在病房外坐了一整晚,每次有工作人员进出,都要确认一遍安思意的安危。期间他收到了秘书发来的楼道监控,尽管很暗,很不清晰,但还是足以看见,安思意不知是看见听见了什么,失神一般冲进来,可惜楼道太暗,一脚踩空,另一只脚还没来及站稳,就狠狠摔了下去,脑袋磕在了台阶边缘。
江惟按下暂停,没再看下去。
他很想冲进屏幕里,及时出现,牢牢接住在一瞬间失去重心的安思意。
他又想着,安思意在看他电脑里那段视频的时候,是不是像他现在一样,心脏紧紧地缩成一团,无法呼吸。
江惟想,安思意原本来办公室等他,是不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如果没有发生之后一系列的事,他们此刻是不是正在家中缠绵,如果江惟拿出下飞机以后买好的避孕套,迫不及待地求欢,安思意是会告诉他孩子的事情,还是继续委婉推脱。
江惟没法再想下去。
可他一闭眼,耳边就是安思意痛苦的尖叫声。
他后脑勺用力敲了几下墙面,让自己清醒且痛楚地等到了天亮。
(九十三)
清晨,工作人员查房前,江惟的忍耐力接近了阈值。
他觉得自己再见不到安思意会死,哪怕安思意恨透了他,直接拿刀一把杀了他。
他在病房门口停留了几秒,开门进去了。
屋子里,安思意竟早已经醒了。腿上盖着被子,正安静地看向窗外。
听见动静,他就转过了头,一圈柔和的阳光落在他脸上,显得格外好看。见是江惟,他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变化,只是像看着一团空气一样地看着他。
然而,江惟注意到,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了,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皮却没有红肿。不像是哭过,像是和他一样,不眠不休地睁眼坐了一整晚。
江惟的喉结心疼而酸楚地滑了滑,叫他:“思意。”
在他开口并试图往前走一步的同时,安思意拿过了手边床头柜上,插了两朵百合花的玻璃花瓶,用力砸在了地上。
他摔得太重,隔着近十米,花瓶里洒出来的水也溅上了江惟的裤腿。
安思意像是在江惟去向自己的路上铺了一地的荆棘。那一片狼藉的玻璃与鲜花,也像是已然粉碎的,再难以完整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过往。
江惟站在门口,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没有半点被惊吓到的表情。
片刻,他像是看不到那些碎片的存在,只是踩在上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鞋底把多数细小的玻璃踩得更碎,发出清脆的声响。直到踩上一块尤为尖锐的,发出了刺穿了什么的声音,江惟眉头也没皱一下,继续如履平地地径直走着,安思意的身体却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对不起。”
江惟站在安思意床边,看着他,跪在了地上。
“对不起。”
江惟打自己一巴掌,就说一声对不起。他缠满纱布的那只手都渗血了,脑袋却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仰着头,始终眼眶通红地看着面无表情安思意。好像一个罪无可赦的死囚犯,正在接受千刀万剐,却仍希望对方回头看他一眼。
直到嘴角裂出了血口,也没有减缓手上动作的速度与力道。
安思意终于转过了头,眼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好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球。
他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的沙哑,却仍用力地,明确地对江惟说:
“滚。”
第二十一章
(九十四)
术后不久,医生来过一趟。
他表示由于安思意的身体本来就比较虚弱,这次流产过后,再怀孕的机率微乎其微。
江惟最在意的并不是孩子,只要安思意平安健康,他觉得比什么都好。
安思意还是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靠在床头,低垂着视线,眼睛一眨也不眨,听到医生的话,脸上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江惟只好代替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还有,有一点要注意。”知道他们的关系,离开病房前,医生特意叮嘱道:“为了安全起见,最早术后一个月才能同房。”
闻言,病房里本就死寂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江惟下意识向安思意看去。
他仍是面无表情的,只是眼里似乎比刚才更冷。叫江惟看得心慌。
江惟只好转过头,又对医生点了点头,说好,“我们知道了。”
(九十五)
安思意不愿意见江惟。不与他说话,不正眼看他,好像江惟只是一团巨大的雾霾。
也同时抗拒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
休养了一周之后,安思意又在医院呆了整整一个月。
江惟给他找的心理医生基本上每天都会来两个小时,但无论她如何循循善诱,耐心引导,安思意始终一言不发,像是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一般,静静地看着窗外。或者靠在床头,久久地看着放置在自己肚子上的两只手。
每天一离开病房,心理医生努力维持的笑容就消失在脸上。长叹一口气,对靠在门边的江惟摇摇头,表示他今天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但也仍然一个字都没说。
江惟当然知道这是一份苦差事,他更怕安思意没有人陪,会更加郁闷想不开。于是几乎是逐日在给心理医生加钱,哪怕只是找一个面目和善的人,每天陪着安思意坐两小时。
有时候江惟来里面陪他,想同他说话,安思意就拿过遥控器,把挂壁电视关掉,在大白天转身拉上被子,像是要准备睡了。如果工作人员送餐来的时候江惟也在,一直到一餐桌的食物冷掉,安思意也不会动筷子。回收餐具的工作人员回来了,诧异地看了看他,问他需要收掉吗,安思意就轻轻点头,像是完全不饿。
这种时候江惟会立刻站起来,止住工作人员,说,麻烦再拿一份热的,谢谢。
随后慢慢坐回去,内心挣扎少时,柔声对安思意说:“思意,那我出去呆一会儿。你过会多吃一点,好吗。”
安思意看都没看他一眼,当然也没回答好不好。
江惟就恋恋不舍地起身了。
其实他很想摸一摸安思意的头发,忍住了。他像突然老了五十岁,每一步都迈得沉重且缓慢,轻带上了门,离开了病房。
不久工作人员就带着新的餐点来了,江惟会把她叫住,提过保温桶,让她换成医院的碗装。里面是他让秘书找特级酒店大厨定做的补品。在这家餐厅的包间吃一顿晚饭都要提前两个月预约,江惟却每天变着花样给安思意打包松茸鸽子汤,鲫鱼豆腐汤,之类的。
大概四十分钟后,工作人员会端着餐盘出来,江惟会特地看上一眼。
通常安思意会把蔬菜都吃了,米饭动得不多。而餐盘里的肉类,和江惟带来的补品,完整无缺,一口都没有少。
(九十六)
安思意出院的那天,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
办理完出院手续,坐到回家的车里,江惟脸上露出了一些高兴,问安思意想不想去公园走一走。
安思意坐在后座,还是和在病房里一样,静默无声地看着窗外。
不过能让安思意和他一起回家已经是巨大的进步,江惟苦涩地笑了笑,转过头去开车。
回到家里,门一开,总把家里归置得井井有条的安思意鞋也没换,直接往储物间走去。江惟看了他一眼,索性再把鞋套上,踉踉跄跄地跟过去。
“思意。”
他站在安思意身后,看着他拿了两个最大号的购物袋。声音里克制着浓浓的不安。“你要干嘛。”
安思意拿好了袋子,就要往外走。“先问你借两个袋子,之后会还。”
江惟突然想起来当时安思意跟他住过来,甚至没有一个正规的行李箱,所有东西加起来不过两个简陋的旅行袋,且早就被自己扔了。他顿时不安道:“思意,你要干什么。”
安思意:“打包。”
江惟心里猛地一跳。
安思意见他挡在门边,半天没有要让开的意思。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把袋子放了回去,衣物都不打算要了。侧身离开了储物间:“地址到时候我会发给你的秘书,离婚协议签好字寄过来就可以了。”
像是触发了地雷,江惟脑子里一下子爆开了。他过去一把拽住安思意的手腕,“谁他妈要离婚。”
江惟的力道很大,安思意的手腕很细,感觉骨头都快给他捏碎了。然而,安思意脸上没有一丝吃痛的表情,好像他对任何痛感都已经麻木了,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他了。
安思意只是终于抬眼,看了一眼江惟,告诉他:“别碰我。”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仔细看过江惟了。江惟似乎瘦了好多,显得轮廓更深,下巴上青色的胡渣没怎么刮干净,已些许冒头了,整个人带着一种原始而野性的粗糙感。
但这都与安思意无关,他还是像看路边的一个陌生人一样,对江惟冷声说:“江惟,你别碰我。”
江惟看了他许久,手上的力道没松动本分,眼里的情绪却越发恐慌动摇。他还是慢慢把安思意松开了,只是刚一松手,安思意就把自己的手腕干脆地抽了回去,像是唯恐与他多沾染半分关系。
“思意。”
江惟柔声叫他,再一开口,变作了一种不加修饰的期盼与乞求:“我不碰你,你别走,好不好。”
他好似一只被主人关在门外淋雨的大狗。
但在安思意眼里,却是一只多看一眼,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咬人的疯狗。
安思意动了动嘴角,“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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