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麻雀懵里懵懂,然而又因尿急,来不及细想。他好容易听见门开了,才终于蹑手蹑脚,跑出去放尿了。
慈城的马警长,年逾四十,原本眉目深邃,如今赘肉将五官位置撑开,有慈眉善目的意味。
元吉领了巡警的制式衣服,头一次穿戴齐整,去找马警长报道时,就颇得赏识:“哟呵,人才一表!”
马警长坐在软椅上,朝元吉点头:“我年轻的时候穿这身,和你一样的,”他左看右看,尤嫌言之不足:“恰到这个——好处!”
这警服乌黑,帽檐锃亮,肩章平直,腰上绑一根油光崭新的皮带。瞧着宽有宽,窄有窄,魁梧挺拔。元吉伸手扶了大沿帽,精神头一提:“马警长,过奖。”
马警长颔首:“你做巡警,是浪费了。先好好干,我这里有些位置富余的!”这话里的意思,其实乔涴仙从前也交代过,然而马警长如今自己一看,确实发自内心地觉出这个道理了。
元吉这种货到了警署里头,少不得是要吃亏。一连一个月,除了训练,巡逻的流水值勤簿上,日日有他的名字。
然而如此也有一些好处:他这人上哪里都健谈,又不摆谱,码头上的见了他,都乐意跟他扯几句淡。是以元吉的耳朵在码头上灵敏,譬如乔老板什么要到码头来巡察,他就早知道一些。
巡警的位子最低,事务又繁。平常码头上居民打架扯皮,生意口角,失物追寻,东家长西家短,都管。是日傍晚,有一青年报案,说怀表丢了。
这青年长得比元吉略矮,更白一些,鹅蛋长脸,五官娟秀,显得年纪小。他从衬衫胸前掏一张卡片出来:“警官,有劳。这是我的名帖。”
元吉接过来一看:雪英商行,浦雪英。
这个姓氏不多见,元吉念了一遍就记住了。
“警官,我这个怀表,是黄铜做的。约有这么——大。”他食指很俏皮地一打旋:“我刚从船上下来,人挤人的,给我挤不见啦!”
这情况多半是找不着的。元吉将名帖又看了一眼:“浦先生,一有消息,我就去通知你。”
这个浦雪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两个人复又就怀表的情况谈了几句,谁知越说越起劲,浦雪英丢了东西,最后竟还兴高采烈地走了。
元吉遇着一样健谈的,倒也情绪高昂。他扭头一看钟,终于记起件事情:乔涴仙不久以后,应该在他的码头办公室里。
乔涴仙另设的两层楼办公室不算太显眼,唯有房顶上又雕着四个镇兽,说明与乔涴仙有密切联系。
元吉借着巡逻的由头,夜里从警署溜了出来。约有一炷香功夫,就站在乔涴仙的楼前了。守卫引着元吉,倒很恭敬:“警官,乔老爷房里头有客人,也不晓得碍不碍着……”
元吉站在门前,没说什么。然而不久,他的眉毛就皱起来了:屋里头的人声好似很耳熟。元吉敲了门,这个耳熟的声音随即笑起来:“进来吧!元警官!”
第28章 花影深深
元吉打开门,乔涴仙坐在桌前,浦雪英抱着乔涴仙的胳膊。
屋内三人,此刻有功夫讲话的唯独浦雪英一个。浦雪英转了个脸:“元警官,可是我的怀表找到了?”
元吉站在灯下,良久抬了帽檐:“浦先生,还没有。我是来向乔老板汇报事情的。”
哪有什么事情可汇报?乔涴仙心领神会:“雪英,我这里有正经事,你先出去。”
浦雪英拖泥带水,从乔涴仙身边站起来:“我听不得呀?”
元吉的眼神缓慢地在此二人身上打转,而后定在了乔涴仙脸上:“乔老板说了算!”
乔涴仙颔首:“雪英,你先走吧!”
浦雪英将门刚带着,元吉就将桌对面的椅子拉出来,在地毯上拖出一道钝响。
乔涴仙的手臂放在桌上,以为元吉会坐到他身边来,还将轮椅侧开了一些,谁知眼下有些自讨没趣了:“你来了。”
元吉隔张桌子,刻意正对着乔涴仙,笔直地坐下去,将帽子一摘,托在左手小臂上。他大拇指指着门外,笑眉笑眼地:“你亲戚?”
乔涴仙望着门框,脸上还有笑:“跟我一块儿长大的,算我的表弟。小时候带着他到处玩,只是他后来家里生了变故,搬走了。”
乔涴仙跟浦雪英相熟的时候,腿还没坏透。见证过他腿好着的人不多,这时见着浦雪英,自然就回忆起自由快活的时光,一张脸容光焕发,万里无云。
元吉脑袋一歪:“表弟啊?”他反着手,拍了拍裤子:“表了几表啊?我瞧着挨挺近呢!”
这话里有话,乔涴仙一时没理会过来:“我哪里知道表了几表?我两个的爹拜把子兄弟,要说缘分,打祖上就有……”
乔涴仙不得要领,元吉面上就更是个要笑不笑,作出总结:“噢!原来如此。你跟他一块长起来的,如今他来看望你了。我下午听他讲,从河乡坐船来,不辞辛苦也要来看你,真是很亲哪!”
乔涴仙一搓手指,觉着这个话题是谈够了。他原想离元吉近一些,然而此刻仿佛不是拖动轮椅的时机:“他说河乡有他的熟人。你是下午见着他的?大热天,又要你出去巡逻?”
元吉不紧不慢,将腿交叠起来:“是——我说,我看他年纪轻轻,还有个雪英商行,怎么,是他开的?”
乔涴仙这回很不满了。他两个好容易讲一回话,怎么尽谈的浦雪英呢?光见了一面,连雪英商行也晓得了?
乔涴仙细一思量,脸就阴下去:“何必问我?你亲自问他好了!你看也晓得,他一定是比我年轻一些的!”
元吉肚子里好笑,一跺脚,将裤子抖搂清楚了。他是良久没在乔涴仙跟前犯驴了:“好!你叫他过来,”元吉腾地起身:“我也把他抱着试试,看是不是能问得仔细些!”
乔涴仙听了半句,刚要一起斗驴,然而再一琢磨,坐在椅子上,背就慢慢儿塌下去了。他屁股底下悄悄地一磨蹭:“你、你……”他脑袋总算转圜过来:“你是生我的气呀?”
元吉将帽子一戴,三两步走到乔涴仙跟前,将他一把托起来,自个儿坐在乔涴仙的轮椅上,拎兔子一样的,将乔涴仙放在了腿上:“我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一进门就看见你跟人抱一块亲热,要换你,你好不好气?他妈的……”元吉恶狠狠地一呲牙,咬了一下乔涴仙的鼻子尖儿。
乔涴仙目前依附在元吉身上,由于自知理亏,那就是露粉风香,楚楚姿态。他的眼睫抬起来,一摸鼻子尖的红,显然是回味起来那个吻,一时忘却了庄重身份,笑靥羞涩:“你这真是——他是我发小,我怎么会、会……”
元吉刚要横眉怒目,然而又因为乔涴仙态度可怜,到底又怒又笑:“那你说怎么办吧!”
乔涴仙的肩膀靠在元吉的胸前,将元吉的帽子摘下来。要说怯,乔涴仙那是一点儿不怯,要说生气,那更是没影,此刻而言,他可谓兴高采烈。然而若太兴高采烈,就显得不知羞耻,故而他慢慢腾腾,摆十足的架子,抓着元吉的警服:“我看你得寸进尺。”
元吉将他的背托正,脑袋往乔涴仙的肩窝里顶。乔涴仙被他蹭得发笑,心中欢喜渐浓,搂着他的脖子,脸蛋贴了过去。
半晌,元吉的声音闷闷地,在乔涴仙怀里,终于笑了:“哪来的软嘴蚊子,到处咬我呢?”
两个人打闹起来,声音轻擦,到了门外,就不甚明晰。
侍应路过乔涴仙门口,见浦雪英若有所思地站着,刚要开口,就见浦雪英抬起手,冲他笑嘻嘻地,比了个噤声。
第29章 山雨
浦雪英理所当然地暂住在了乔涴仙的家中。乔涴仙显然心情不错,晚上又在卧室里与浦雪英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浦雪英坐在乔涴仙的床上,两条腿悬着,摇来晃去,有一搭没一搭,问过了乔涴仙的码头经营,又讲自己的身世浮沉。
“涴仙哥,不是我不给你写信。多么乱呀!你不知道。爸爸的身体第三年就要不好了。商行是他开的,将将见了眉目。我没有法子呀,紧学慢学着,当然比不上他。”
乔涴仙聚精会神地听,听出这个浦表弟实在不是个做商人的材料,不由得就叹了口气:“我看,你顶好也还是收了手。我接济你一些,也无何不可。免得闹得从前一样……”
浦雪英听见此语,笑也一停,仍有当年的稚相。他摇头道:“涴仙哥,这怎么行呢?指望人接济,哪有落得好的?”
乔涴仙便不续言:“河乡这个鬼地方,被土匪害得不轻。你可有被搅扰过?上次见了报,说被清剿了的,是叫个冯、冯……”
这话一问,浦雪英就慢了一句:“冯用展?”
乔涴仙一拍扶手:“啊呀,是他。
这个冯用展年纪轻轻,又听说头上还有几个姐姐惯坏着,是以格外缺德。
“我听闻他跟他的姐姐,前几年将河乡搅得天翻地覆。你这次出来,还回去么?回河乡去?”
浦雪英笑了一笑,倒很乐观:“我不晓得,听天意罢!走到哪里算哪里,那个铺子眼下也不值钱了。”
乔涴仙不以为然:“傻弟弟,怎么这样没有打算的?”
浦雪英神态自若:“也是,涴仙哥的打算是最多的,我再呆得久一些,涴仙哥非连喜宴也替我摆了!”
乔涴仙抬手将他一推,浦雪英被推得往后倒过去,嘻嘻哈哈:“哎哟!生气了!”
乔涴仙其实晓得,上门来找他的,葫芦里都揣着药。浦雪英此次专程来慈城,想来也另有说法。然而他看着倒在床上的浦雪英,又觉得很欢喜:故地遇旧人,往事犹可追。他心说浦表弟若有求于我,我必定是要好好地办一办。
他将浦雪英往下一拽:“雪英,你老实讲来,这次有什么要紧事?”
浦雪英仰躺在床,由于顶上灯光明亮,捂住了眼睛:“什么要紧也没有!”
他一打滚起来:“涴仙哥,爸爸在的时候,不肯叫我回慈城,祭拜我娘也不行。我此程,只为故地里到处走走。”他的腿一踢:“再说了,慈城里,我打小和谁最亲哪?只有涴仙哥了!”
乔涴仙含着笑,却也不再多问:“我叫人跟着你,免得生事端。”
浦雪英放下手:“那么——那么就叫元警官跟着我吧!我和他讲得来,别的人,我就不要了。”
乔涴仙本来心中算盘作响的,眼下就一愣。浦雪英似笑非笑:“你放心吧!”他从床上一蹦而起:“涴仙哥哥,我晓得的,君子成人之美……”
乔涴仙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脸上就相当地挂不住:“你、你小时候没这么不要脸。”
浦雪英搂着他的背,前仰后合:“涴仙哥,怎么光记得我小时候呢!我现在可不同,别小看我啦!”
乔涴仙自己折磨了一夜,终于还是答应了浦雪英的要求。一则元吉是他心腹,便于知会;二则也好让元警官看一看,自己与浦表弟坦坦荡荡,别无纠缠。
然而这两条理由,次日他一见着元吉,不晓得怎么,那就不好开口。他絮絮半晌,见元吉脸色难看,终于两头难,委屈起来了:“雪英也就提了这么一个事情,我晓得你不高兴……”
元吉坐在他对面,本来在情理上占了上风,然而一见乔涴仙这个德行,就主动认降了:“得了,”元吉撑着乔涴仙的桌子,伸手将他的耳垂地一捏,乔涴仙哎哟一声:“你干什么?”
元吉俯身看他,实在也生不起气:“我笑你这个软耳根子,将来要刮了枕头风,你不定是什么德行呢!”
乔涴仙的耳垂发红,连带着脸也红起来。他仰头望着元吉,嘟嘟囔囔:“不是早刮过了?夏琮亮那一回……”
元吉眨了眨眼睛,是真没料到乔涴仙也能讲这种话,自己结巴了:“啊,啊是……这、这个——”
乔涴仙头一次嘴巴打胜仗,一时间连两人间的小龃龉也忘记了。他抬起手,将元吉的脖子压到自己旁边,额头轻轻地贴上去,什么话也不说了。
元吉溃败下场,脚步轻快,飘飘然出门的时候,才终于记起来这件事的要害地方:
哪算什么枕头风,他妈的——我还没枕过呢!
这个浦雪英实是个会玩乐的人物。元吉起初跟着的时候,还心存芥蒂,然而不久后,他即发觉此人就是一个小孩儿:与小麻雀别无二致,唧唧喳喳,聒噪欢快。
既然要玩,那么就陪着他玩罢了!
只是元吉从前在赌场里头做事,见过能玩的,没见过这么能玩的。尤其一个花牌,叫浦雪英玩得炉火纯青。所谓花牌,讲究四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唱歌,打什么字号的牌,就唱两句带了字号的歌词。浦雪英天生嗓门也高,一方唱八方听。他打个“天”字出去,连说带笑:“我先唱起,天字头:天皇老儿拜我的手,莫叫人间失风流!”赌场里头还有人侧目,自个儿的牌不打,光听他唱歌去了。
几圈牌打下来,浦雪英赢多输少,竟还小赚了一笔。他出赌场的时候,又是一贯的活泼姿态:“元吉哥,我从前难得赢一次,可见你有福。这个钱,不如我两个喝酒去吧!”
元吉见识过他的才能,态度大有改观:“你这花样懂得很多!这是谁教你的?”
浦雪英脸上喜欢发汗,显得天真烂漫,他一顿:“还能有谁?涴仙哥呗!”
元吉没想到乔涴仙还有这个才能:“这么说,他教了你,岂不是他比你还要能唱?”
浦雪英嘿嘿一笑:“那咱们可要挑一天,一起玩一玩,我也许久没有听过了!”
乔涴仙在夜里方才知道这件事情。浦雪英回来得很晚。乔涴仙在客厅里头,等得月往西沉了,才听见门房来报。
乔涴仙一见,当即心下惊异,转动轮椅,靠近前去:
元吉架着浦雪英,一步一拖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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