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涴仙将他的手攥着,听他有力气贫嘴,心里又气又喜,笨拙地倾身过去:“慢着,慢着,不许闭眼睛!”
元吉就这么仰面朝天地,终于仔细见着乔涴仙的面貌了。他眼里一有乔涴仙,忍着疼也要笑:“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可是伤患病人,你要我怎么的呢?”
没讲完,乔涴仙又将背直起来:是小麻雀端着水进来了。这小孩子怯怯地将碗递出去:“乔老爷,水。”
他站在乔涴仙身边,伸头去看元吉,他的衣服角被揉捏了多次,痕迹繁复:“元吉哥,我以为你醒不了——你都躺了一天一夜,光喂了些水……”
元吉还未做反应,却听乔涴仙招呼小麻雀:“搭把手。”
两人七手八脚,不久元吉的脖子后横着乔涴仙的手臂,呈一个被乔涴仙搂在怀里的姿势,嘴边贴的瓷碗,水是温的。
“你身上淤了一堆的伤口,”乔涴仙一顿:“亏得这小孩子机灵。要不是他一早上来找我,医生给上了药,不好说。”
小麻雀在旁边小心地搓手指:“乔老爷,元吉哥没有那么多的钱,我也只攒了一点儿……”
乔涴仙将空碗递给小麻雀,复又将元吉放平下来:“不必谈这些。”
小麻雀一听,脸上高兴,欢天喜地地往门外走:“元吉哥,那、那我给你熬粥去。”
门一带上,元吉即刻配合他故作正经:“乔老爷,小麻雀说得在理。您不要为难我,我慢慢儿还您的钱吧。”
乔涴仙的眼睛横过来,一口气吁出去,生龙活虎:“要你还?你还得起?得了便宜卖乖,你还不如那个小的!”
元吉但凡要笑,就剧烈地发疼。他咬牙半晌,终于拉着乔涴仙:“我……我真没想着你能来。我晕晕乎乎的,记不得。”
乔涴仙面色沉下去:“夏琮亮作的好事。”
然而元吉平静,是习惯了:“他铁了心要打我,也是没法。这一回老天待我不赖,不然就是打死我,死了也就死了。你切不要往心里去,多不值当的呢!”
乔涴仙不言语,眼睛看着地上。这房间不算窗明几净,也谈不上脏。一张窄床临窗,衣柜重订了木板,柜子上头放了个红糖罐子,想来是怕小麻雀吃个没完。
乔涴仙的眉毛间现出一道浅印,他噘着嘴:“这也不值当,那也不值当。如今你也不值当,那谁算是值当?”
元吉觉出这话里似乎是有些意味的,却又讲不明白,心里只是蒙蒙地颤,含混过去:
“你这一来,只怕到处都要传你的闲话。你就推到我身上,就讲不认得我。别坏你的名声。”
元吉这担心其实多余:早传起来了。这到了晚上,恐都有孩子娘编成故事了。盖因彼时场景壮观:乔涴仙的司机,开着黑亮的沃克斯豪尔,后头跟着辆载医生的,火急火燎地将铜人巷子堵了个严实。接着他乔老爷前呼后拥,由小麻雀领着,脸色阴白,进了元吉的住宅。
眼下旁的人已经散了,唯司机还在等着载乔涴仙回去。
“换了你,你怎么讲?”乔涴仙撇了嘴:“你要讲你不认得我吗?”
元吉听出他话里有话,挠了挠乔涴仙的手心,学乔涴仙的细嗓子:“换了我,我一定讲:‘妈的,要你个瘪三来管?滚你的蛋’!”
乔涴仙实没料到,一时间就被哄笑了。他弓身伏在元吉的耳边,将额头与元吉的脸颊贴起来。他今日未有一丝笑,如今终于略松了神了:“我几时这样讲话?胡说八道!”
夏琮亮夏老爷,不久后听见坊间传闻,说乔府的主人不日前大张旗鼓地,往铜人巷子去了。
他拿餐巾擦嘴,一哼声:“他到处跑什么?”而后明白过来:“哦!他也到成家的时候了。怎么看上个铜人巷子出身的?他老爹可要气活过来了!”
夏太太在一边,手里的餐叉哐啷啷磕了瓷盘子。她对着餐叉发脾气:“哎哟,要死……”没有再说了。
他两个各自将身后烂糟事修剪干净:该名姘头不知与夏老爷达成了何种协议,总之是打了退堂鼓了。如今这两人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竟还能勉强坐到一起吃饭。
夏太太心里打鼓,耳边听丈夫与管家的讲话也断续。
“……是么?他这几天就要到了?四姐真是嘴快……
夏太太听这个名字,脑袋忽而就转过去:四姐,她听着府里的下人讲,是那个姘头的外号。
“屁话,河乡到处通缉他,他能呆下去吗?不是省油的灯。
“也好。他愿意来,弄完了姓乔的这头,快点儿把他送走……要是敢节外生枝,把冯帽子惊动了,老子也保不了他!”
她唯独听明白这个外号,其他的就如蚊蝇嗡嗡了。什么人命关天,船舶码头,布匹黄金。金融计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凭眼皮跳与不跳来判断事情的好坏。
然而事实明证,她的眼皮是灵验的。
次日凌晨,夏府的两艘布匹船靠了码头。船工与码头协商卸货的间隙,忽而就被上了捆。两舱内的货物,上层的布匹纹丝不动,唯独值钱的,下层的黄金,及底层的烟土,顷刻间就被洗劫一空了。
第26章 见时情
这是赌。乔涴仙这一步,他自己走得心里没底,却很得他老太爷的真传。
乔老太爷旧朝为官,新朝见风使舵,一样为官。彼时慈城码头上约分为三派,兵一派,匪一派,民一派,摩擦不断,气候混乱。乔老太爷挺身而出,说都别打,坐下来谈一谈,有银元一起赚,有麻烦就交与我乔某人。
这番话推心置腹,仗义实在。乔老太爷执政期间事无巨细,最终三拨人你来我往,少有性命争执,因为都他妈的混了姓乔的势力,胳膊打腿自个儿疼。时间一长,乔老太爷退了位,新的长官上台,争锋四起,反而没人买长官的帐,还得去找老太爷调停。
可乔老太爷的这两把刷子过到他孙子这里,刷子毛是软了。乔涴仙不再得以两手把持,他凭他爷爷的面子将地租来,再转赁给商户,以此牟利。码头如今上上下下各怀各心的态势,光凭一张嘴,是行不通了。
乔涴仙当晚上花了大价钱吩咐码头的警卫,撤了巡逻,转头给匪帮通了风报了信。他这里头一点没赚,然而无妨:只为了一口恶气。
乔涴仙记得小时候老太奶奶打牌,若输给耍老千的,回家一哭,多半牌桌上的人家里,就有船货要出毛病。他听见老两口子坐在房里,老太爷揽着老太太,嘀嘀咕咕:“都给你赚回来了,还哭什么劲儿啊?不哭啦!”
元吉休养了几日,终于有足力气四处活动了。他甫一运动,还略有不稳,扶着墙壁,摸到木头方桌边,好容易屁股落在长凳上,险些翻过去。
小麻雀听见响动,即从里屋跑出来了:“元吉哥!”说罢跑到元吉的身边,伸手去够水壶:“我来。”
元吉望着小麻雀:“这回你照顾我了。”
小麻雀将水递出去,声音轻:“元吉哥,我听说前几天,夏老爷的船让船匪给抢了。”
元吉呛了一口。小麻雀拍他的背:“哥,可见老天爷都看着呢。”
碗里水波震颤,元吉没讲话。他半晌一抬鼻子:“怎么这么香?”
小麻雀有些发赧:“是我炖的鸭汤。”
他解开自己破裤子里缝的小荷包,拿了几张钱,递到元吉跟前:“乔老爷前几天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么些。他说要我弄点儿东西,好好做饭……”
元吉看一眼钱,看一眼他,想他人小鬼大,面上很好笑:“原来你被他雇上了!怎么,你也不嫌他是坏人啦?”
小麻雀声音细小,脸更红了:“从前也是我听别人讲的……”
“往后怎么办呢?”小麻雀小心地看了一眼钱:“元吉哥,夏老爷家的事是做不成了,”
小麻雀扭扭捏捏:“要不改天,咱们去拜托乔老爷?”
元吉打哈哈,倒很乐观:“何必?哪儿都差个干活的,左右不能饿死我。不要老是去劳烦他。”
其实不必他去劳烦。
元吉过了一多半月,是好全乎了。他晚上趁小麻雀睡了,嘴里叼片白柳皮,搬个小凳儿,坐在门里头,借着门灯编柳货。这是他早前没挨打的时候收的柳条,这会儿有空编了。
他这人不擅长发愁,此刻哼一首小调,手里忙活,正要唱到妹妹等哥等不来,忽听得不远地方沉沉的,有汽车响。
元吉低着脑袋,过了几分钟,听着轮椅的响动铿愣愣地近来,再一抬头,笑就出来了。这两个人相对望着,都不急着讲话。
元吉将没编完的柳货放在一边,笑模笑样,欠身去够乔涴仙的手。他一拉着,心就放下来,说话自如了:
“老费这劲干什么哪?我这都好得差不多啦。”
乔涴仙的手臂伸过去,眼睛良久一眨:“码头上出了点事——这在做什么?”
元吉嘿嘿笑了两声,站起身,将乔涴仙推去屋里,编了一半儿的柳条小筐正像个鸭舌扁帽子,他一抬手,轻巧地放去了乔涴仙的脑袋上:“做彩礼呗!”
乔涴仙将小筐抓下来,捏着筐边儿,就很好笑了:“你这叫什么彩礼?也就娶个蚂蚱合适!”
元吉划了火柴,将四方桌上一盏煤油灯点亮了。没有风吹,这光亮自己就颇有些摇曳。元吉从里屋抓了一袋子花生,放在了桌上,声音压低了,朝身边儿的乔涴仙:“小孩儿睡着了。”
涴仙听这讲法,灯影映得他脸上的红晕就闪烁起来了。他手背摩脸,遮掩过去。
元吉不紧不慢地剥了两颗花生,放去乔涴仙面前的小碟:“这么晚还去码头,是要紧事?”
乔涴仙望着小碟里的花生米,拿起来嚼了一颗,是咸香气味。
元吉看他爱吃,直堆得他碟里摞了两层:“我听着人说,夏琮亮的船让人给抢了,”元吉似笑非笑地看他,眼窝在灯影里显得深:“究竟怎么回事,乔老板?”
乔涴仙抓了几粒花生米,嚼得腮帮子发鼓,半晌才嘀咕:“折了的,我给赚回来了。”
元吉有些好笑,不出所料:“你……”他的手伸到桌底下,将乔涴仙的腿拍了一拍:“不声不响的,怎么净干坏事儿啊!”
乔涴仙看他笑,自己的嘴角也要抬。他从胸前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
元吉借着灯,将信翻过来:“这是?”
“介绍信。”乔涴仙轻声细语:“我今天就是告诉你,我找马警长,要了一个巡警的位置。”
元吉不认得:“马警长?”
乔涴仙一撇嘴:“如今码头上的警察,没几个我的人了。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你去。”
元吉把握着信封,捡过碗,给乔涴仙倒着水,半是笑,半是叹。
他哪能不知道乔涴仙替他敲的十全算盘?怕他又上哪里替人家做事,又要打脱层皮。元吉放下水壶,手慢慢地抬上去,情不自禁,摸了摸乔涴仙的脸颊:
“你这也太费周折了——何必替我操这个心?我干什么都行啊!”元吉探下手,将乔涴仙的手背一捏,有许多话,然而憋得脸通红的,不讲了。
乔涴仙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被元吉抚来抚去,发痒。他这睫毛垂下去,又抬起来:“我愿意。”
元吉没想到他这句,喉咙里一咽。他摩挲乔涴仙的手指,要笑:“我要是个大姑娘,你待我这样,我肯定连夜就跟你跑了。”他一眨眼,又想起来:“哎,不是,推着你跑,推着你跑。”
乔涴仙本来心里被他摸得七拧八歪的,听见这一句,又好气又好笑:“我去你的!”
两个人越讲越笑作一团,元吉将脑袋与乔涴仙再凑近一些:“小点声,小点声,喜不过窗……”
煤油灯罩子被元吉经常清洗,这时候透亮,光散出来,显得薄而轻,是黑夜织出的纱。
乔涴仙侧过脑袋看着眼前人,心中有一时的恍惚。
他从前读些绘本插画,里头画寻常人家的夫妇,夜里坐在桌前,点根蜡烛,凑近着讲话,一定是贴着脸咬耳朵。他从前想不懂:说话怎么不能好好儿讲,非得做贼似的呢?
他胸膛里热而颤,如今好像明白了。
乔涴仙抬起手腕,按到了元吉的颈后。原本够近的,这么一按,只把元吉按到自己眼前了。他望着元吉,看他的眉毛,再到眼皮的褶,鼻子尖,到他的下巴。元吉的棱角总是硬挺,灯一摇动,为他的眼睛里点出一团火。
不晓得是谁先抵过去鼻尖,贴住的嘴唇。
第27章 东君同心
小麻雀夜里半醒过来,要去起夜。他拖了两只鞋,忽而听见外头屋里叮叮啷啷,好似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摸着墙,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脑袋伸了一半儿出墙边,就看见乔老爷的手抬高着,凝起来,好似是一不小心将瓷碗摔碎了。他摔碎了碗,很不好意思,脸就红了——小麻雀是如此解读的。
然而他很快发觉这个道理讲不通,因为元吉哥的脸也是红的。元吉哥伸出手去,将乔涴仙抬着的手握起来:“没划着吧?”
小麻雀的惺忪睡眼一会儿就瞪大了。此刻的乔老爷是很罕见的:他红着脸,缓慢地摇了摇头,手扶去元吉的膝盖上:“没有。”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望着,小麻雀咽了一口唾沫,旋即转身背在了墙后——钟敲了。钟的方向与里屋的方向一致,元吉哥一扭脸就能看见。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是元吉哥讲话:“不早了。”
乔老爷半天没有动静,接着蚊子哼一样地作声了:“你做了巡警,就没有时间来看我了吗?”
小麻雀对于这句话的因果关系不甚明晰:看乔老爷做什么?
然而元吉哥仿佛话里带笑:“码头上还有你的办公室,我想躲也躲不开呀!”
接着就是几声似有若无的捶打,伴着元吉哥笑得求饶:“好,好,讲错了,讲错了。怎么能不去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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