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是出来了。后门钥匙在高台子花钵下,乔涴仙伸手去够,末了坐在元吉怀里,汗津津地喘气,手忙脚乱,将自己府里的后门开了锁。
乔涴仙眼见着门开,空旷的星夜将二人包裹起来,他握了钥匙,有那么一闪念,想抱着元吉的脖子,开怀大笑几声。
荷花浅塘子离乔府有段路,拉着人力车,约跑了半柱香。塘子周围,此刻一个人也没有。破烂砖瓦勉强搭出一条观花的路,再往里,就是半干不干的泥。
元吉放下车把,左右一环顾,想出办法来了。他抓了几片莲花叶子,铺在塘边,接着抱来乔涴仙,自己盘腿一坐,将乔涴仙横放在自己腿上。他似乎很乐意为乔涴仙操心,坐下来时,还小心地调转了方向,好令乔涴仙正对了还算最盛的一方花叶。
塘里的荷花早不是头场了。月亮照的一爿,近的几瓣已摘得七七八八,风一吹,在塘里寂寂地摇出一圈涟。
远的地方是莲叶层叠的。月亮将其洗得褪了颜色,在水天之间,一并皎皎生辉。
乔涴仙在元吉的胸前,半晌终于侧过脑袋:“要是头场,一定更好看一些,”他的脸上有埋怨的神色:“现在开的开闭的闭,总归不那么好看了。”
元吉往远的地方去看,话音却落在乔涴仙的耳边:“不好看吗?”
乔涴仙扭过脸看他:“哪好看啊?”
元吉的眼睛收回来,接天叶做衬,他望着乔涴仙:“我可没见过更好看的了。”
乔涴仙起初一愣,不多久理会过来,就在元吉怀里一挣扎:“你——你真是!你说的什么话!”
元吉眉开眼笑,试试探探地,将下巴搁在了乔涴仙的肩上。
两个人坐在塘前,不言不语。夜色是宽厚的见证人,他将秘密作包装,往更深的夜中沉下去。
“我晚了这么些天,因为要攒着钱,付今天人力车的额外租金。”元吉一吸气,闻见了乔涴仙身上淡淡的香味:“晓得了吧?”
乔涴仙承着元吉的脑袋,吸气亦有些小心:“能要多少钱呀?”他吞吞吐吐:“你直接找我不就得了?”
元吉歪在他的肩窝里看他:“这不成。我哪能跟你开这个口?”
乔涴仙的声音一抬:“你不来找,你怎么知道呢!要我讲,夏府的那份工,你就该来和我商量的,我给你在码头安排,何必去……”
元吉不紧不慢,眼睛往水面起涟的地方去,声音自如:“实不必高抬我,仰仗你的多了,我是什么角色?犯不着。”
乔涴仙的耳垂,这时候眼见着红起来。他的眼睫扫下去:“你不同,你那是……我、我……”
元吉无声地笑,怕给他急撅过去了,赶紧直起身,一抚他的背:“也是,我可是你的恩人哪!”
乔涴仙抬眼看他,半晌肩膀贴着元吉的胸膛,自己也赧然地笑起来:“去你的吧!”
两人的呼吸相扶,交缠起来,笑往荷塘的深处去了。
“你明早上又要起早,往夏府去啊?”乔涴仙的声音一轻,隐约的体恤意味就出来了。
元吉点头:“可不。”
乔涴仙皱着眉毛,不以为然:“你签的协议,要我去说,当场就能不作数的。”
元吉实在觉得这人可爱,又将脸靠到他的肩上去:“我怎么瞧你是预备把我拴在身边呢?”
乔涴仙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睛盛了两半的月亮,尔后匆匆一眨。
良久,似有若无,似假非真,似风将他吹的不稳:他侧过脸去,挨了挨元吉的脸颊。
第23章 抽刀断水
钱有方次日心有惴惴。他到书房里去见乔涴仙,此人刚醒过神,不巧正低着脑袋,手指在桌子上画圈。
“老爷,昨晚上,您听见什么响动没有哇?”
乔涴仙不做声,眼睛即小心地流转起来:“哪儿有?”
钱有方放心下来,走到边上将窗户打开:“一大早还是热,我看您这坐着发汗,还是开个窗吧!”
乔涴仙的手匆匆一抹汗,脸就红了:“你开你的。”
昨晚上元吉将他送回来的时候,钱有方在侍应房里鼾声如哨。元吉将乔涴仙略抬高一些,附在他耳边笑:“你看看你,给人老钱累成什么样啦?”
元吉忙前忙后,将乔涴仙推去卧室,及至见着乔涴仙放在床头坐稳了,才终于歇一口气,坐在乔涴仙面前:“哎啊!”
他一抬头,就见乔涴仙的两条腿垂下来,略有些笑意思。元吉见他衫子尾有泥,想来是刚才在荷塘边,没有照看到。元吉此刻格外活泼殷勤一些:
“你这衣服,要不给你脱了换一件?”
他说完,是觉得没什么的,谁知他一看乔涴仙的眼睛,忽而觉出好像是有些什么在里头的。
元吉的手弹回来,摸了一圈脑门儿:“哎,我没别的意思,你看,我两个……我能有什么意思呀?你要是个姑娘家,那你可以骂我几句……”
乔涴仙本来端坐着,这时眉心见红了。他隐隐约约,嘟嘟囔囔:“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元吉做事麻利,唯独眼下就有些笨手笨脚了。他将乔涴仙脱得只剩个衬衣内裤,眼睛不自觉往下一瞟,喉咙里就顿住了。一口气没噎上来,咳了一声。他心说这时候该说什么话?我也不知道哇!我是不夸他一句?难为他哪儿都不长肉,光他妈这儿长!
“你这、你这底下还挺有内容呢!”
他不如不讲。乔涴仙气极反笑,飞起一手推了元吉的脑门,推得元吉下盘不稳,往后倒过去:“啊——啊!”
这么一倒,乔涴仙眼见情急,偏偏又伸过手去抓,他岂把得住元吉,连带着一道滚去了地毯上,沉重地一响。
元吉吓得到处去捞乔涴仙:“乖乖哎!你没磕着哪儿吧?”末了摸着乔涴仙趴在自己身上,是囫囵的了,才终于记起来:“别把老钱给吵醒了……”
乔涴仙双臂撑起,骂归骂,没怎么生气:“老子要摔死……”他的腿无力,在地上交叠着,额发散下来,下巴尖撞得发红,逆着灯俯视元吉。
元吉躺在地上望着他,一时间就忘了动弹。乔涴仙的身体抬起来,眼睛浸在夜里,看不清神色。他的手指压过元吉的胸前,末了纠起元吉的衣领,将他慢慢地拉过来,一字一句:
“你头一天晓得我是男人吗?”
元吉屏一口气,只是笑,他抓着乔涴仙的手腕,顺着乔涴仙的劲道,愈来愈近地端详他。
外头的虫叫静下来,树与流云也静下来。
乔涴仙的鼻子尖有点发亮,是汗。这滴汗此刻足以被元吉的呼吸拂落,滑下去,将乔涴仙的嘴唇润亮了。
木头楼梯忽然卡噔地一响。两人双双扭过头去,再回神时,却各自将手指松开了。
元吉匆匆地一摸脸颊:“哈、哈哈,我抱你到床上躺着吧?不早了……”
乔涴仙定定地看着他,将自己散落的额发抚上去,一句话也没有讲。
游龙过隙,惊梦不成。
元吉此刻蹲在夏府后院,出神。他将脑袋埋到手臂里去,想昨夜乔府好死不死的楼梯。他想这楼梯要是没响那一声,得是个什么情景?
他现有功夫想,是今日夏府没有什么事给元吉做。盖因府内目前处于一个鸡飞蛋打的状态:夏老爷不久前找了个姘头。该姘头从河乡远道而来,仿佛背景深厚,有个别名,叫四姐。夏老爷有心要娶进门的,然而夏太太一闹,没有娶成。这位姘头在这档子事上也非等闲之辈,上门来讨要名分了。
夏家夫妻两个原本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今就要撕破脸皮了。
夏太太哭天抹泪:“不要脸!不要脸!你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你不记得!我跟着你走南闯北地吃苦呀,她给几个脸子你,你就五迷三道的了,王八蛋!”
这话难听,夏老爷一甩手,很不耐烦:“她和你不是一路人——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你和那个拉车的不清不楚,当我不晓得?”
夏太太当即气得跳脚,她这跳脚里有部分委屈,也有部分心虚:她正有这个打算的,只是还未得以实施。故而她话风一转:“你娘就这么教的你,真是你的好娘!”
老太太走得早,这事情与她其实没有很大关系。然而骂娘是忌讳事情,顿时泼皮架就成真打仗了。夏老爷长得瘦削,神色稍一严厉,就如勾魂马面:“你再说一次?”
夏太太一边骂,一边到底怯,拍手拍脚地往房里退:“我说怎么了?我还要叫人打烂小三八的脸呢!”
“打,你敢打!”夏老爷一吸气,眼睛左右地一扫:“你打她,好哇,我先打你那个拉车的吧!”
元吉坐在门口,隐约听见房内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他站起来一望,以为是着人使唤:“在后头呢!”
这一声出去,后院的门砰地一声开了,撞到墙上,门锁凿了个坑。
元吉眼见着涌出来的三四个夏府听差,一愣,就笑了:“哎哟,这是?”
第24章 水更流(上)
关门打狗四个字,一讲究关门,二讲究打。
四个听差将元吉包了饺子,哪儿的肉见好,就往哪里下拳头。屋里两个掌事的吵得昏天黑地,因此打到什么时候为止,是没数的。
元吉被打得太多,这时候已然知道双拳难敌,遁逃无门,唯有抱着脑袋,蜷作一团。他嚎也要嚎得小心,打手太多,要连牙一并打下来,也是有的:“不要打了哇!不要打——”
一声没有喊完,肚脐上正中了一记飞踢,立时就哑下去了。这一哑,就再连作声的时机也没有了。扬的灰土将他的喉舌封堵起来,将他做成闷声的沙包。
夏府的围墙高大,遮掩住几声血咳也不是难事。
是以谓作关门打狗。
夏太太很有分寸,她痛骂之余,晓得此刻绝不能对元吉有什么恻隐,否则她的道理就站不住了。故而她直捱得丈夫摔门而出,才细脚伶仃地跑去后院。甫一站定,当即暗叫了一声,将胸口捂住了:“疯了呀?真打死了?!”
有一听差旋即安抚她:“没死呢!”
夏太太一听,于是走近些,水纹缎子面的高跟鞋尖,将元吉的肩膀轻轻地一拨,仔细一看,几近栽倒下去:元吉的面貌红肿,又有青紫交叠,眼皮阖着,是一点认不出模样了。
“作孽,你们,你们……”夏太太挑一边手帕,用力地在空中指点:“要你们打,谁要你们往死里打?”
“眼下怎么好?”夏太太一费脑筋,就将手帕绞成了一条细绳。
几个听差面面相觑:“扔出去呗!他家里没有人,省得麻烦了。”
夏太太的眼神躲闪,着看元吉时,好似对他原来的英俊样貌还有一些惦念:“见你们的鬼!作孽还作两道,下油锅你们也得炸两趟!”夏太太往后退了一步:“他讲他是住铜人巷子里头的,你们给他送回去。再往人力车行里去讲,说他惹着人了,别的不关咱们的事。”
如此周密安排下去,夏太太自觉仁至义尽,眼睛复又有了光泽:“记着了?蠢东西!”
元吉醒来时,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他的眼睛起初只能睁一条缝,分辨着四周深静,是夜里。他想我什么也没干,怎么着就到了夜里了?他要睁大眼去看,然而脸上牵扯的肌肉立刻钝痛不止,勒令他将眼睛闭起来。
元吉的手指一激灵,还未想明白:怎么这么疼的?我得了什么病了?
这是第一场的疼。而后接连苏醒过来的、铺天盖地的疼,将他在床上冲刷得清醒过来:他是遭人结结实实地打昏过去了。他想要疼得一滚,却又滚不过来:应当是出了伤口,由不得他。
他在恍惚间,有着滑稽而抽离的条分缕析。他还有心思想起来,人力车哪里去了?若是不见了,我得如何去赔?
他与自己的身体僵持,最终头也不能侧,光是茫然地倒吸了一口气,徒劳地镇痛:“唉……唉啊……”除了叹这么一句,他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这声音很小,然而不多久,他的脚腕即被人抓住了:“元吉哥?”
元吉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是有人的。他仰面躺着,暂且动弹不得,只察觉自己的床铺一凹,小麻雀好似爬到他的膝盖旁边,要哭不哭:“元吉哥?”
元吉一捏拳头,将到嘴边的疼咽下去了。他摸索着抬起手,想去探小麻雀的脸。他想小麻雀实是好的,他作寻常答复,笑也须竭力:“哎,哥、哥哥叫你担心了……”
然而他的手还未伸出去,即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这手指冰凉细长的,贴着他的五指指缝,与他相扣起来。
“元吉?”
第25章 水更流(下)
元吉的眼睛朝着天花板,茫然地一眨,又眨。刚才谁在讲话?
他要扭过头去,然而乔涴仙随即扶着他的脖子:“不要动。”乔涴仙瞧着镇定自若,吩咐小麻雀:“再倒些水来。”
小麻雀应声,哒哒地飞走了。
元吉喉咙里悬着的唾沫,咽得咕咚一响:真是乔涴仙。
元吉此刻手上知觉敏锐,乔涴仙的手掌心,他最熟稔不过。他顷刻心绪如滔,吸气一急,又觉周遭疼痛,匆匆只得平复下去:“你、你怎么来了?你何必,不用你——”
话音未落,元吉忽而觉得手被略抬高了一些。他细一感触,不偏不倚,是贴上了乔涴仙的脸颊。
乔涴仙面上发热,方才的强作大方就没有了:“你妈的!你还敢问我?我要被你吓死!”
元吉听这一句骂,手臂上一点儿不疼了。他的手指轻轻地去摩挲乔涴仙的脸蛋,眼睛奋力地瞟过去,想将乔涴仙的情状框进眼里:“我这刚挨了打,你还骂我,早知道我还是别醒的好——我把眼睛闭起来吧。”
8/19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