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大大方方,伸出两个手,将乔涴仙的轮椅拧正了。他乐不可支:“怎么,别人待我好,你反倒不乐意吗?你这也太小气了!你该巴不得大伙儿都对我好,我就好不缠你了!”
"我——!我小气?放你的屁!"乔涴仙的道理讲不过他,力气比不过他,衫子尾低旋了一圈,被迫就与元吉四目相对起来。元吉越笑,乔涴仙越气得挣扎:“你走开吧!”
末了元吉笑得干脆坐在了地上,面对面,封住了乔涴仙的去路。他想逗乔涴仙的闷子,招数实在太多。
但他没有笑多久。最终他只是仰着头,看着乔涴仙,他记起小麻雀对他的劝告,声音不自然地,就渐渐地低下来。
他其实不太捉摸得透乔涴仙。他想起他雨天里去捞鱼,水面翻起来的波,底下可能有活物,却又或空无一物。
日头往西,要黄昏。这颜色为元吉敷了薄光,令他像个无可奈何,不入佛眼的俗僧。
“你看,老久才能见你一回,好歹让我仔细看看你吧?”元吉好像闹得够了,所以胸前略一起伏:“我说——乔涴仙?”元吉念他的名字,有一些试探的熟稔。
镜观喜世台的方向忽而传来了一阵喧哗,叫喊相当热闹,浓稠地飘过来。
元吉慢慢地移去视线:“是小梦蝶,演完了。”
乔涴仙的眼神有一些躲闪。他借着热闹未竟,一噘嘴:“你很喜欢看她不是?你要想接她下台,现在就去,随你的便。”
“真的随我?”元吉抬起眉毛。这种话他听了太多次,这是头一遭诘问。乔涴仙没料到,略一怔。
元吉起身,复蹲在他的身前,背略前倾着,捏着乔涴仙的手腕,朝着自己轻轻地移。乔涴仙心下生疑,是有抗拒的,然而他抗拒的力气控制在一个尺度,便于让元吉吃力地得逞。
元吉没有出声。他握住乔涴仙的四指,将乔涴仙的细瘦手背,贴向自己的额头:“那你就给我握一会儿吧,”元吉的脸低下去,终于又笑:“反正你也不爱让我去找你。散了场,又见不着啦。”
他与小麻雀讨论过的问题,今日亦没有找到答案。但乔涴仙的手背沉默地贴着他,在此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第20章 芳思交加
这两个人打打闹闹地来,然而临了到了这个档口,却又显得各怀心事。元吉站起身,走在乔涴仙后头,巷子外头的天,就愈来愈宽阔的迎向乔涴仙。落日,却有阴云,因此是橘灰着的。
“云厚,晚上就瞧不见星星了。”元吉道:“从前在你府里前头,抬眼一看就能看见!”
乔涴仙坐在前面,略弓着腰。他脑袋低着,望向自己的右手背,是刚才贴过元吉的额头的。这两块皮肤方才紧贴着,如今分开了,就各自有对方的体温。
“什么见不见我的,”乔涴仙的声音小,但凡元吉的脚步再重一些,都要盖过去:“你从前哪有事情非找我不可?你又不说正经话。”
元吉不再与他争辩:“是,本来就一句正经也没有,所以你总生气嘛!”
巷子出口的两个折角仿佛两道封条,跨过去,那么今日巷子里的事,一并连到嘴边的话,都要封存住了。
乔涴仙用力地向后,将手握住轮,硬往回压了一些,将元吉逼停了。他的声音低:
“总归是你想见就来,如今不想见,又说我不许你来了。”
“横竖都是你的道理,你来来去去,哪问过我的意思?”
乔涴仙的肩膀塌着,好似泄气:“都是这样的,不必和我商量。你自己凑过来,现在自己又要走。你去夏府,我最后一个晓得。我的腿是坏的,哪里有你走得快呢?你跑远一些,我哪里看得到?……你只管跑远一些吧。”
他讲完了,也许自己也没注意,嘴巴轻轻地一撅,眼睫略扇了几下。
乔涴仙算起账来,那是自有一套的,黑的算成白的,白的就给抹去了,一般人来算不过他。
元吉站在原地,心里一潭,眼下就被他算得微风发颤了。他晕晕乎乎,觉得全盘来看,自己应该是做错误了。至于哪里错误,又说不上来,总之仿佛在对待乔涴仙方面,那真是好像有亏心之处的。所以他这腿自然就软下去了,他捏着乔涴仙的膝盖,叹着气笑:“那不是,那你——你究竟想我怎么着?你告诉我吧?”
乔涴仙仍然不看他,然而话音却顺着他,轻飘飘地就绕他一圈,将他环起来了:“你要做什么做什么,与我无涉,”乔涴仙一搔耳鬓,眼光闪烁:“你总不会天天要拉车到半夜。你将我府里用的水桶还回水房去,也是顺便。”
元吉听了一半,终于脸埋下去,鼻子尖抵着乔涴仙的膝盖,将头顶的云翳笑得散开了。
“我的乖乖哎!你要累死我?乔涴仙,乔涴仙,我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第21章 我思君处
元吉这份工,合同内容乃是口头约定,每日夜里取回乔府的水桶。这时间大抵是不确定,若夏府没有工,月上西头,就可去取。
自然,也有佣金。但这佣金不是由老钱拨出,须得当场结了,由元吉找乔涴仙亲自去要。钱有方向乔涴仙谏言:“不如干脆由我这里支出去,省得您劳动啊?”
乔涴仙好整以暇,义正辞严:“不必了。你指缝太宽,非将他惯坏了不可,还是我来吧!”
钱有方是日窝在侍应房里打盹的时候,门房来报,说元吉来了。他一看钟,元吉今日来得比前两天要早那么一些。
钱有方见着元吉,就很亲热。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后院里堆桶的地方走。这空旷地方竖着个灯架,一打开,夜的黑就被错落有致地划分起来,显得静谧。
钱有方压低了声音,恐惊天上人:“怎么,今天来得早一些啊?”
元吉点头,不由得也把声音放低了:“夏府今天放得早。”他将水桶塞子拔开查验,腰弯着,一条龙骨从肩胛间凹下去。
钱有方看着他的背:“老爷这是够折腾人的了。”钱有方迈步,拍了拍元吉的肩膀:“可累着你了!”
元吉侧过脸笑:“他人在楼上?”
钱有方一颔首:“等着呢,我带你过去。”
两个人悄没声儿地上楼,钱有方先开书房门,朝着元吉一招手时,就有一闪不着边的联想了:我跑这演的哪出西厢记呢!
乔涴仙端坐着,没有抬眼。
他桌上摆着一盏灯,灯罩子如一铃兰花,花面绷的是半透不透的夹丝粉布,一通电,灯光就虚映在乔涴仙的白脸上,令他也半透不透,漆金带粉。
元吉站在他跟前,想起从前在码头卸货,常听见一指令:“这箱子里的玩意金贵,一磕就碎,你小心着点!”
他如今仿佛就踏进个箱子里,知道金贵二字怎么写了。
该名金贵玩意不多久在灯下抬起头,两颊的光影熠熠流动,嘀嘀咕咕:“看逑看?老盯着我干什么?”
元吉忍俊不禁,然而夜太深静,他又恐怕将乔涴仙吓着:“好看不许看?”
这话化干戈为玉帛,乔涴仙低着头,脸上色彩丰富:“不正经!”
元吉不提结工钱的事,那么乔涴仙也不提。这两个人仿佛有一些默契,什么与眼下事情无关,就从什么讲起。
元吉走去乔涴仙的桌前,两手撑起来:“我听老钱讲,你这闷了一天啦?”他走动到乔涴仙的旁边:“不憋得慌啊?”
乔涴仙闪躲不及,在元吉的身边僵住了。他好似因为方受了褒奖,底气不足:“没有的事。”
元吉一矮身,蹲着了。他总喜欢蹲在乔涴仙跟前,仰着头看他:“我今早上出门,看见塘子里荷花儿打苞了。今年太阳好,看着过段时日就要开了。”
乔涴仙每次不得不低下脑袋看元吉的时候,眼睛就要时不时地一扫开。他总觉得看久了,就哪里不大对劲:“开就开了吧。到它的时候了。”
这花命硬,一开一大片,与乔涴仙物以稀为贵的审美不符。
元吉笑起来,自然地将乔涴仙的手拉住了:“你要不要去看?到时候开了花,我带着你去瞧头场?一年可就这么一阵子!”
乔涴仙一扭头,光会眨巴眼睛,旁的地方就都呆住了。
他记起从前看的一众罗曼蒂克史,里头写穷小子使尽解数,想出的全是穷办法,什么唱唱歌拉拉琴,摘个花偷个果,实在丢人得紧。他想他若是闺秀,必不去上这些穷鬼的当。
是以他垂着个脑袋,吞吞吐吐:“你也就只能叫着老钱,让他开车载我,你能怎么着?”
元吉脸上舒展:“不必。不带他。我和你,只我两个去看。”
乔涴仙一听,手在元吉的手里,虚弱地挣,又不抽走:“好笑!我凭什么和你去看?像什么话?”
元吉高兴起来,眉目间就有光采。他抬一边儿的眉毛:“你怕人看见啊?你要怕人看见,我就把你偷出去好了!”
乔涴仙被他牵着,后脖颈子发热:“鬼话连篇!”
元吉不言语,光把乔涴仙的手揉了一揉。这行动放在从前,他是不敢想的。然而如今乔涴仙却不做声,脑袋撇向另一边去,掩耳盗铃。
座钟敲了闷声,乔涴仙如梦初醒,收回手,从屉子里翻两张钱出来,悄没声地递出去。
元吉接过来,冲他一笑,转过身,肩膀宽阔地舒展着,被门外的光线勾出几道轮廓。乔涴仙看着他走远过去,忽而扬起了脖子:“哎!”
窗子没关,一声喊将夜风引进来。桌上摆的书,一页一页,簌簌地翻。
乔涴仙望着他侧过来的鼻梁,与头一次见面时候一样,笑起来就显得更高。
“你、你说话算不算话的?”
第22章 君思我
元吉自打这么一走,很有几日未再造访乔府。
乔涴仙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喝几口汤就离了席。概因他胸膛里有事情饱胀着,给他抵得不饿了。
他在晚饭间隙,听见钱有方播报了一些坊间轶事:譬如警长的女儿出嫁,譬如夏府老爷找了小,譬如不少人挤去塘岸,是去看荷花。
乔涴仙送到嘴边的汤一停:“开了呀?”
钱有方兴高采烈:“开满啦!”
这碗汤自此错失了被乔涴仙喝掉的机会。
乔涴仙晚上瘪个肚子,沐浴完毕,说今日早些休息。他打发走了一干听差,独自到书房倚靠着,摇一把绢丝折扇。因为点了沉香片,扇的风就有幽幽气味。
他摊开画报,此刻书房就是他的神龛,他在里头静止住了。众人对他背信弃义的事情其实太多,偏偏乔涴仙这一回却往牛角尖去了:既办不到,就不要讲给我听呀!
他在牛角尖中遨游,游得夜渐深沉时候,才终于觉出了疲惫。他一卷画报,向墙角的篓子里一扔,没扔中,木篓子打着转,磕得门背噔噔地响,这门就在此刻轻轻地一旋,打开了。
“乔涴仙?”
门后头的人经月光一映,笑眉笑眼的轮廓就出来了。他轻手轻脚,走去乔涴仙的桌前:“见着我就发脾气啊?”
乔涴仙此刻靠在椅上,背板直着:他以为自己一时间做清明梦,故而竭力地要醒过来。然而元吉撑着桌子,冲他一呲牙,乔涴仙顿时气进丹田,魂魄归元了:“真——真是——”乔涴仙猛一吸气,胸脯一抬,左右摸不着东西,拳头举起来,却不落下去:“混账!你还真敢过来?”
元吉左右躲,呼喊带笑:“得了,得了!”他绕到乔涴仙面前,接着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背托起来,另一手臂横抵着他的屁股墩儿,一使劲,将一个张牙舞爪的乔涴仙抱在身前了:“哥哥说话算话!”
这动作行云流水,乔涴仙的眼前一晃,只觉得头重脚轻:“哎、哎!”他力有不逮,不得不弓着身,抱住元吉的脖子:“你妈的,你疯了!?”他一拍元吉的肩膀:“把老子放下来!”
元吉扬起脸:“你这辈分可全差了!我不答应你了吗?我把你乔老爷偷偷搬出去——你小点儿声!”
乔涴仙在元吉的怀里一扭,顿时张口结舌地:“现、现在?去看、看……”
元吉将乔涴仙搂起一抬,令他的胸膛擦过自己的耳鬓,笑了:“可不就现在?我现在不带你去看,你明天不定气成什么德行呢!”
乔涴仙一扫颓唐面目,横眉怒目,一拳打上元吉的肩膀:“放屁!颠倒黑白!
元吉环顾四周,忽而嘘声,坏笑起来:“现下你府里熄了灯,可还有醒着的。老钱还在侍应房里等着我,要是被他们抓个正着,那可就……”
元吉一面讲,一面抱着他往门外走,乔涴仙登时屏息噤声,往元吉的怀里一缩。他甚至分不清眼下情状是虚是实,然而此刻一颗心却随着元吉的脚步极雀跃地悬起来,晃荡得他双颊着了血色。
他嘴里悄没声儿地念叨:“荒唐,荒唐……”然而手臂却箍住元吉,用力地将他引向灯不及的地方:“走这头呀!那头睡着个耳朵灵的……”
其实即便被人抓个正着,又有谁敢说他乔老爷的不是?但他真似返老还童,离了轮椅,经元吉一抱,竟在这种活动中觉出趣味了。
元吉抱紧他的背,忍耐地笑:“你可抓紧着我一点儿,别给摔着了。”
这两个人小声地嘁嘁喳喳,猫到了侍应房旁边。要从后门出去,非得过这里。老钱坐在里头,好像还在等元吉。
乔涴仙往后仰,低下头去,跟元吉咬起了耳朵:“这怎么好?”
元吉看着他,呆楞了一下儿。乔涴仙实是紧张极了,脸上明亮地发红。元吉的手伸上去,压稳了乔涴仙的脖子:“别吱声啊,瞧好了……”
钱有方一侧身,好像听见门外有老鼠叫。他起身走过去,然而实是困倦,眯起眼打了个哈欠,再往外一瞧,厅廊里漆黑的,什么也没有。他心说也不知老爷什么时候才放元吉出来,于是坐回去,盘一串菩提珠子,准备迷瞪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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