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总是要改朝换代的,据我几日的观察,你也没怎么管过码头嘛!轮流坐庄,你的坏腿多休息休息,指不定还能好的。”
乔涴仙睁大眼睛,看着浦雪英手里的所谓协议。他深吸一气,抓起手里这张东风,朝浦雪英的脑袋,当场甩了过去。浦雪英躲闪不及,迎头中彩,鼻孔里两道红立刻就下来了。冯用展眼见此景,登时坐了直,谁知过了片刻即大笑起来。他仿佛看浦雪英的笑话,将枪柄在桌上磕得一响:“不中用!”
浦雪英穿的鱼尾灰色的长衫,揪着衣角一抹,面色跟着血红起来了。
乔涴仙喘着粗气,急火攻心:“浦雪英,你狗日的和外人串通,骗你哥哥——你有胆的,当场毙了我!还签字,签你妈的逑!你是不是人哪?你是不是人哪!”
浦雪英没讲话,倒是冯用展搭上了:“哈哈!乔老板,一个人头一份钱啊!再说毙了你,你老爹直接就把码头送给和尚,见鬼了!”
浦雪英看着乔涴仙,想来这么些年,他依仗他爹的身前算盘,如是而已。他的爹实是惯坏了他,若他的父母能做我的父母,我一定活泼自在的,读读书,写写字,何必上山去投奔土匪?……浦雪英自小没怎么被人惯坏过,故而此刻,心中就不免多些不合时宜的遐想。
他笑一笑,长衫上的血迹晕开:“你投胎投得好。我说你有福的,”他的几根手指横着浸了血,声音瓮瓮:“当年我家里赔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向你府上去求,结果乔伯伯讲了,没有钱!都是要给涴仙的,不替他打点好一辈子,怎么得了啊?”
“爸爸还写信过去,要乔府收养我。我那时候病得要死……”浦雪英一笑:“真是金兰兄弟。亏得我命硬,不然怎么找你问一问,信被你的爹扔到哪里去了?涴仙哥,你晓得吗?”
冯用展掏了掏耳朵。
浦雪英一点一点擦了血:“真是好、真是好。我也想赶快没了腿,好一辈子荣华富贵,免得我这么辛苦呢!
这剖白仿佛割了老伤,化的旧脓,有作恶的腥臭。乔涴仙听罢,斩钉截铁:“你疯了?”
他闭着眼长出一口浊气,气极反笑,眉眼间晕出淡淡的紫:“浦雪英,为着上一辈的事,和我动这个干戈,真是和土匪一个货色……谁支使你来的,要他自己来找我。这个字,你妈的,谁爱签就去签。
“你要钱?你要钱,我只当你死了,给你爹娘随些份子。阴间的钱阳间的纸,你要哪个?我现在就给你烧!”
浦雪英回忆前尘未毕,正是怒火难遏,乔涴仙伶牙俐齿,不啻火上浇油。他的声音低下去:“你想好了,打定主意与我作对,是不是?”
乔涴仙的背软了下去,望着浦雪英,良久面如死水:“我讲了,你听了。什么也不签。”
不错,意料之中。他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浦雪英一笑,没做声,只是不紧不慢,挪步去了喜字房的通道口。
通道有一薄木门虚掩,作为两厅分界。浦雪英摸着门缝,朝乔涴仙推开了。喜字房的另一头有一麻袋。塌的模样,半人多高,口束着,捆在椅子上。
其实他这“谈判”的事情,本可以慢慢做的。只是跟着冯用展的追兵,听消息讲,就要摸着门了。不干净利落些,这笔“谈判”钱,只怕是拿不到的。
浦雪英的鼻血擦成了两横。他回头看乔涴仙,眼见着乔涴仙的背慢慢弓了起来。
浦雪英走向乔涴仙,将轮椅推近这个麻袋。乔涴仙直愣愣地看着,继而扭过头,面上不见一丝血色了。
这两个人对峙,对得水滴石穿,急坏了冯用展。他本来见谋事有望,然而又见此二人实在磨磨唧唧,遂从腰带抽了手枪,对准了麻袋:“想,想他妈的想,有什么可想的?”
他其实并未打算开枪。谁知乔涴仙见势,猛然向后推开了轮椅。浦雪英侧过脸去,见乔涴仙伸出手臂,直好似要站起来,一时间失神,他夺了冯用展的枪,朝着面前就是一响。
这是这夜里的第二声枪。
麻袋洇血,好似将一枚花生剥开,露了红皮。
乔涴仙自然是站不起来。他扑出去,最终不出所料地跪在了地上。毯子上的灰扬起来,将他的衫子尾遮蒙。
第33章 三分晴
晴空万里,出船的好天。慈城码头边上的矮房子,灰白瓦的房顶,太阳一照,浑浊地发金。岸边的一艘大客轮,硕大一个镂雕的美丽船屁股,干舷写的名字,是七拐八弯的外国字:扎伦望。南邦的话,意为富庶的好地方。
正是冯用展两个要去的地方。
此二人正等着上船。浦雪英在人群里头挤挤挨挨,仰头一望,继而将帽子压下来,想去握冯用展的手,没有握成。冯用展拎着个皮箱,一手拿着雪茄,没工夫。
浦雪英晒得有些发汗:“用展,”他低过头,声音递到冯用展的耳边去:“你想什么哪?”
冯用展没侧脸,嘴巴咧着,半晌一笑:“四姐说得对。老子想你那哥,肥羊一个,咱们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本来这事情,四姐要亲自来的……”
浦雪英一听,后背忽热忽凉:“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她把这事情给你,是好让你干完了就跑。别说了。”
冯用展将雪茄甩下去,他不常听浦雪英的建议:“可惜我非跑不可,否则宰这一刀,他妈的能拿的多多了!”
浦雪英耐着性子,不以为然:“若不是我,光凭你横冲直撞,这事情能办下来吗?——”浦雪英戛然而止,四处一望,压低声音:“你既然金盆洗手,就跟着我过日子,什么也别想了!”
冯用展的黑眼珠子慢慢地望他,接着扫回来,无言良久,似笑非笑:“你说南邦的女人,是不是都倍儿黑?”
浦雪英的气一下就滚上来了:“你怎么!”
没说完,开闸了。
后头的人一波接一波的往前推,潮水拍岸一样的,将浦雪英的话音拍断了。浦雪英被拍得七荤八素,朝旁边喊:“用展!”
他奋力一望,只望见冯用展拎了那个大黑箱子,与往常一样,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先行上船了。
浦雪英独自在人堆里,在慈城炽热的太阳底下,忽而产生了一些细腻的迷惘。这种迷惘令他记起最后一眼望向乔涴仙时,乔涴仙跪在那个浸血的麻袋前。
他从未见过乔涴仙这样的神情:哀求。他的指甲抓着地毯,发紫。他爬到浦雪英的脚边,地毯泥泞的一片,是他的眼泪与涎水。
浦雪英说不清自己彼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他此刻望着冯用展的背影,只觉得仿佛什么都拥有了,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慈城里的园子里改换了折,唱《枝头凤》,说有一大户人家,世代为官的,然而一朝辗转流落为丐,却还不肯放下身段,矫揉造作,自此闹出的许多笑话。
丑角念白就更是不留情面:哪有枝头常栖的凤凰,春秋一梦这就散了场。打眼看他海市蜃楼消散去,原来光了个腚楞充大尾巴狼!
姓乔的还不知道有这出戏。他窝在宅子里,这是第九天。码头地盘重新算来算去,乔涴仙在码头上,最末几乎一点儿不剩了。他的轮椅在床边,上头蒙了一层灰。
宅子还是在的,也独有这个宅子算是大件财了。里头从前约十几个的佣人,现下零落。秘书是已经走了的。因为秘书交接完毕,发觉已经没有太多经济事情可以做了。
钱有方为乔府尽忠年久,看着乔涴仙长起来的,如今放不下。钱有方眼下知道无病呻吟才是好事,又怕他真傻了去,每日饭点,总要找些由头讲一会儿的话。
他将乔涴仙扶起来,舀一勺子粥送去:“我的少爷,您不管不顾,不成啊。往后日子还有呢……”
乔涴仙面色与瓷勺子一般的白。钱有方没见过乔涴仙如此的死德行,不知要持续几时,只能先往活了劝。
“我听着说,元吉现下在医院里头,也能吃点儿东西了。话还不能说,也不知落下什么病根没有。咱去看看?”
乔涴仙的眼皮随着这个名字,疲倦地抬起来。他将粥碗推开,松握了被子角,就要倒回床上。
钱有方追过去,碗递到床边。乔涴仙背对着,说了头一句整话:“不要提他。”
第34章 两处雨
元吉腰上约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伤口,未贯穿着要害,只擦了肠子的边。亏得冯用展这个土匪,用的手枪深一脚浅一脚,否则元吉一条命是否还在,也难得讲。
医院是洋人开的,元吉起初睁眼时,见到一个卷毛黄胡子洋人,四周蓝亮亮的,以为自己上了西天。这洋人喊:“稀烂了——”
元吉想这西天讲话也不很讲究,他正预备回神琢磨一会儿,霎时间冷汗就疼下来了。恰在此刻,他琢磨明白,这洋人喊的是“醒来了”。
元吉半昏半醒间,瞥见床边吊药袋的铁架子,上头贴的名片,写的是他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字:乔涴仙。
他在疼痛中凝视这张名片,不知不觉,将床单拧成了一绺。这回顺着脸颊滴的,就不止是汗了。
码头上没了乔涴仙,其实并不混乱。从来商人服谁的管,就不是多要紧的事。
也有念及昔日情面,去拜访乔涴仙的。然而去了也要吃闭门羹,如此一来,乔涴仙的名声就更不中听。这个臭名顺着风飘,最终由钱有方带到了元吉的病床前头。
不消旁人多讲,元吉自己渐渐也就琢磨明白了。他还记得自己倒在浦雪英的脚底下,浦雪英将他踩正过来,令他的余光窥见了桌子角刚喝一口的龙井。
元吉讲话暂且只有嘶嘶声响,且来往的看护全讲似是而非的鸟语。因此元吉见着钱有方这个故人,是很高兴的。
他躺在床上,见到钱有方熟悉而宽阔的下巴,忽而就想起来:乔涴仙原来平日在府里就是这样横着见人的吗?无怪这人白瘦的一条,毕竟打下巴看,看谁都嫌胖嘛!
他想到如此的乔涴仙,在病床上头一次想要微笑了。然而他这伤口警告他不许笑,因此他顷刻间对着老钱龇牙咧嘴,汗如雨下。
钱有方赶紧搀他一把:“小兄弟,受苦了。”
元吉握着老钱的手臂,半晌凑过脑袋去:“他……”
老钱坐回床边,不敢多讲,只怕两头乱:“老爷他——他暂且还算是好着的。你先顾着你自己吧!”
谁知元吉的手抬起来,将老钱虚攥住,摇了摇头。
打老钱去医院探望元吉后,这连着几个月来,乔涴仙没有再躺着了,因为躺得筋骨酸痛,只能坐着。他如今已经镇定下来,然而这镇定极虚伪,好似沸水上铺了一张宣纸,他还要在上头作画。他知道有人来拜访他,他不想见。见了就要左谢右谢,谢他奶奶的逑。看马戏尚且要买门票,如今到他家里来观赏他,连门票也不要了!
他如此一坐一天,才晓得他的父母从前何以病急投医,四处寻仙。
哪里有仙?他房顶上有仙。且他小心翼翼,四角齐全,打点周到,理当是无量福泽——可哪里有仙?
乔涴仙呆坐着,看见自己桌上的那一面铜镜。这面镜子是他父亲着人铸给他的,花棱横的水纹,水若浇上去,淌到最底下,就能将福泽仙琼四个字润亮了。这装饰精雕细琢,毫无用处:就像他自己。事到如今,再看浦雪英的一番话错到哪里呢?他当日气得跳脚,不恰是因为一点儿不错?
乔涴仙想得入神,是以门一敲时,他一激灵,将铜镜子推倒了。钱有方探脑袋:“老爷,有人见你来了。”
乔涴仙不见。钱有方拉着他的手臂,切切地:“老爷,他好歹是来了呀……”
乔涴仙面色纸白:“我不要见他,”他将铜镜子扶着,沉,手上的青筋于是鼓起来:“你和他讲,若要我赔钱,我即便拿不出,也一定想办法凑了给他,”乔涴仙一挥手:“是我害他,叫他走远些,再不要和我来往。”说罢扭过脸,示意钱有方出去,不再管了。
他听见钱有方重重地踏下楼去,在四周复归的静谧中,盯着福泽仙琼这四个字,自己愣在了原地。
窗户的搭扣轻轻地磕,将秋风拦下来。夜风起凉。愈是吹,夜就愈是深。这夜风在乔涴仙的窗户外来来去去地撞,丁零哐啷地不平静。拂开乔涴仙的窗户时,里头忽而就有了两句歌。
唱的人气力不足,尾音就更显得急促,似叹似笑。唱一句,歇一口气,然而只是唱,没完没了。
“……夜里的星星亮啊,哪有妹妹的眼睛亮?
“我要星星慢些走哇,我有心事讲。
“晓不晓得妹妹的名字,晓不晓得妹妹的心肠?
“晓不晓得她夜里有没有把我想?”
乔涴仙托着铜镜子,分不清哪里滴来的水,福泽仙琼四个字,这时候浸得隐隐发光了。
第35章 芦花里
乔涴仙躲在帘子影下,发觉再侧耳时,外头只有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在砖瓦路上柔软地坍塌了。乔涴仙手里托着的镜子,登时旋落在地。他慌忙将帘子振开,再往下看,街道四处空空,唯独正对了他的窗下,泞着模糊的一个人影。
乔涴仙窝了半包的眼泪,此刻终于落到手背上:
“元吉!”
侍卫房的门急匆匆地响,钱有方打开门来,实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情景:乔涴仙的袖子湿了大半,使劲咳了两声,咳得晕头转向。
不过一炷香功夫,元吉经钱有方扶住,半倒在乔府的沙发上。
“好了没两天,一时短了气。没有别的,我去熬点糖水过来。”钱有方回过头:“怎么又来管他呢?”他本要乘着火多讲几句,又委婉下去了。盖因乔涴仙此刻的面目确也可怜:抻着脑袋想去看元吉,轮椅偏还往后缩。
钱有方迈步一叹声,不讲了。
乔涴仙眼泪珠子落在两睫上,不敢眨。元吉长在医院躺着,头发又理得短了些,面上的肉瞧着少了,闭着眼,显得眼窝子深。腰上自然是还缠着绷带的,衣服罩着,鼓了一层。
乔涴仙看着看着,一时间恍惚地头昏脑涨起来:他看着冯用展开的枪。乔涴仙自当时后一夜一夜地发梦,梦见躺在元吉的怀里讲话,忽而元吉站起身,一边笑一边走,说乔涴仙,咱们俩再也见不着啦!
12/19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