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雁来音信
乔涴仙出夏府门的时候,巧是很巧,撞见了元吉。
元吉如今职责在慈城东面一小爿,升了个小小的队长,领四五个人巡逻。他穿警署冬日里配发的乌黑呢子外套,显得肩背宽阔。时值秋末冬初,哈一口气,白雾就隐隐从两折高领子间溢出来。他远远见着乔涴仙的轮椅,显然是快了几步,然而又记起如今身份特殊,扭头喊了一声队伍。
钱有方循着声音一望:“老爷,是元吉,要不……”
乔涴仙侧过脸去,不久示意钱有方噤声。他见着元吉踏踏地跑过来,由远及近,最终眉毛也看得见了,自己冲元吉笑:“元警官。”
元吉在他跟前站住,眉目要舒展开,然而细一打量乔涴仙的面色,忽而就机敏起来。他看一眼夏府的牌匾:“乔老板,老钱。这是刚和夏老爷讲完话啊?”
乔涴仙见了他,原本要瘪嘴的,然而元吉身后许多的人,令他的嘴也扳正起来:“是。”
元吉心中警铃大作,不好直接往乔涴仙跟前坐下,半晌辞令谨慎:“事情办得还好不好?有什么为难?”
乔涴仙轻轻一挥手:“太平天气。”
元吉咽了口唾沫:“也罢,待我有空闲的时候,去拜访乔老板……”
乔涴仙抬起眼:“元警官,你的事要紧。不必拨冗前来。”
元吉还想再问,谁料身边有人对这一队警卫的驻足议论起来。他望着乔涴仙,扶正帽檐,列队领行,将话抹下去了。
钱有方重又推动轮椅,路面少许不平,乔涴仙坐在上头,随之颠簸摇晃。
“瞧着威威风风的。”钱有方低了头讲,“时移世易,是运气来了。”
乔涴仙望着路口出神。他看着元吉的背影愈走愈是远,自己就将脑袋低下来。他也晓得警卫队的规矩章程,只是他对着元吉,心中就不得不有一些不占道理的脆弱涟漪。
钱有方叹气:“老爷,这且开着头,往后保不齐刁难的——”
乔涴仙声音低低:“走吧。”
他这一日睡得很早。夜里凉气渐重,钱有方知道他怕冷,故而煲了个鱼头豆腐汤,又早早给他换了羽毛被子。这被子蓬松的一个面团,乔涴仙裹在里头,手脚冰凉地僵住了。
他确实下跪了。他没有叫钱有方帮助,自己扶着轮椅,缓慢地跪下来。夏琮亮睨着他:“磕头,磕下去,我就算你拜了堂口,从前的事,咱们算两清,怎么样?”
乔涴仙缩进被子里去,蜷着。这被子好在大而松软,故而什么声音也透不出。乔涴仙长长地吸气,再喘出来,就不是整段了。
寒鸦栖树时分,大门栓子响了。来的人穿一双长靴,将帽子塞到了胳膊下。他哈哈哧哧地喘大气,显然跑了长路过来,脑门一股热气往上冒:“老钱,是我。”
钱有方原要推辞两句,然而元吉喝了一碗水,轻车熟路,推着钱有方就往二楼:“老钱,我知道你两个有事瞒着。他这人爱自作聪明的,自己就能给自己找别扭,你给他扭出个好歹算谁的?”
两人在乔涴仙门外站定了,钱有方原本要清个嗓子,元吉忽而拦住他:“就光问他睡着了没有,要是没有,就说给他热了杯牛奶。”
钱有方一顿,元吉目前是大有不同了,竟也晓得牛奶一类的东西:“哪有啊!”
元吉拍钱有方的肩膀,笑了:“那就随便张罗张罗,晚点儿来吧!”
乔涴仙答应让钱有方进来的时候,既没有老钱,也没有牛奶。
他向床边一摸索,却只有一双手将他的掌心捏住了。
乔涴仙逆着窗户外头的昏光,蒙蒙然看见元吉蹲在床前。元吉不讲话,只把手伸过去,摩了摩乔涴仙的脸颊。
乔涴仙良久无言。嘴撅了又平,平了又撅:“你来啦?”
元吉看他这个委屈劲就着急。他靠得离乔涴仙近一些:“这是、这究竟怎么的?早上问你,怎么还不让我晓得?”
乔涴仙的两臂伸出去,声音埋到元吉的肩窝里,只是单单重复这一句:“你来啦……”
第39章 红粉轻盈
乔涴仙抱得直将元吉胸前的汗又捂出来,才慢慢倚靠回床边,一双眼睛代替着,来回地绕元吉打转。
元吉也并不急着问,只是站起身,眉毛垂下来笑:“我着急跑过来,难闻,我站远点儿吧。”
他方要后退,乔涴仙前倾过去,一把拉住他,慢慢地摇头。
元吉自己满不好意思。他晓得乔涴仙最爱干净,于是抬起袖子嗅了嗅:“我自己闻不着,怕你嫌我……”
乔涴仙这一次没有作答,只是手上忽而使了一个猛劲,这力量出乎元吉意料,他脚下不备,落到了乔涴仙的床边去,臂下夹着的帽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乔涴仙的床柔软地凹了个人形。
元吉好笑:“我还担心你,没成想你还挺有精神嘛!”说罢就要反身起来,谁知乔涴仙一伸手,正覆在元吉的腰腹上:“别走。”
话方出口,乔涴仙脸上遮遮掩掩地就发红起来:“你、你就躺着吧。你做警署的工作,在这里休息也好。”
这话漏洞百出,然而元吉侧过身来,半晌将靴子左右囫囵地一蹬,脸上也红了:“我原想来疼你来的,你倒先……”
乔涴仙扭过脸:“我比你还长了几岁,要你的疼吗?”
话音落地,元吉拉了乔涴仙的手臂:“早上究竟是怎么的?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你,叫你怄气了。”
乔涴仙滑到被子里去,磨磨蹭蹭,终于蜷去元吉的身边。
元吉侧过身,跟乔涴仙面对了面,伸手将乔涴仙轻轻拍一拍:“要是难开口,就不讲了。陪着我待一会儿也行。”
乔涴仙在被子里,良久忽然伸出手,掀了被子的一角,将元吉拉了进来。
元吉未及反应,只觉出乔涴仙的脑袋埋在了自己胸口,鼻子尖抵着,呼的气凝成水珠,热而湿地透过来,令自己胸前有些发痒了。
他腾出手,腰上不自觉地向前挺,与乔涴仙紧密地贴近了。他后知后觉,觉出了一些殊荣:他跟乔涴仙两个躺一张床上了!
月露云外,勾出乔涴仙脸蛋的轮廓。
“有什么的呢?”乔涴仙在元吉的胸脯里一吸气:“我求夏琮亮办事,他要我的下跪。现如今,我的膝盖值得几个钱?他以为要我下跪,我就要死要活,未免小看我了。”
乔涴仙的下巴贴在元吉胸前的沟壑间:“我都晓得。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只怪从前我见事不清,无怪人家的发难。”
元吉心下一时间如静水投石。一为夏琮亮做的缺德事,二为听见乔涴仙这档子话。他将这消息消化良久,末了吁一口气,呼吸拂动了乔涴仙的头发,将乔涴仙抱紧起来:“难为你,真是难为你。那句话叫,大丈夫能、能卷能直……”
乔涴仙在他的胸前湿漉漉地吸气,却也一笑。
“说出来也好,早上给我吓的——哪怕骂我两句解解气也好啊!”
乔涴仙的声音抵进元吉的怀里:“我不该讲的。这多么招人烦?你也要烦我的。”
谁知这话出去,元吉却仿佛当真思索起来:
“要有那一天,一定也是你先嫌我了,”他摸着乔涴仙的脖颈:“要真是,你就老实地告诉我。你说了,我自然走了。”元吉思量一会儿,又苦笑:“只怕也走不了。再要找个像你一样脾气坏的,真是很难哪!”
乔涴仙的眼睛隐在黑暗中,胸膛里朦胧地跳:“讲来讲去,你还要骂我?东一句西一句,瞎操的闲心。”
元吉在他的头顶“哈”了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将乔涴仙略松开了:“好哇,原来是闲心!你这么讲,那我也没这个闲功夫了。我得穿靴子走了!”
他作势往后退,乔涴仙晓得他装腔,期期艾艾,在被子里,虎口掐在元吉胸脯的下缘,指法黏腻,捏捏揉揉地好似求饶,将元吉往怀里拖。
元吉这时候半是跟乔涴仙怄欢喜气,还有一半,是有些心猿意马,含羞带臊了。
“乔涴仙,你又不让走,又说我管你的闲事,没有道理!”
哪里要什么道理,乔涴仙的手滑去元吉的腰间:“我跟你,没有道理讲。”
元吉在含羞带臊间感到好笑,模仿乔涴仙寻常骂自己的尖调:“臭不要脸!”
老钱这时候确实是把牛奶热好了。他站在门外头,耳听得门内此起彼伏,不晓得这个门该不该敲。
第40章 君月我星
冬日里,码头就显得恬静。大小的船拴在岸边,桅杆瘦高地杵着,长的长短的短,风一吹,仿佛池塘子里的残荷。
船没有事做,人也没有事做。小麻雀原在慈城码头的拉船处做零工,现下也闲。他托元吉的福,穿的衣服较之从前体面,加之脑子灵,年末到处做做库房活计,一来二去,没有坏过事,勉强养活自己。
元吉成为警官以来,回了家总是认真地吃饭,而后倒头就要睡。且自打小麻雀不知从哪里捡回了一只黄白杂毛的猫,这猫总在饭桌边溜达,他的饭只得越吃越快:倘若不吃快一些,这猫上桌来,他又不忍心打下去,没完没了。
小麻雀有时好容易和他讲得上话,他话里话外全没有自己的事情:譬如乔涴仙勇闯夏家府啦,譬如乔涴仙智斗货运处啦,譬如乔涴仙的生意总算理出了一些眉目啦,诸如此类。
小麻雀喝了几根面条,在日久的聆听中悟出了道理:“元吉哥,你真是喜欢他!”
元吉打哈哈:“哪儿啊?”他恐怕小麻雀又要发表惊人言论:“你这个、你小孩子家,瞎讲也不行。”
小麻雀仰头呼噜汤:“他又不坏,帮元吉哥这么多的忙,我也喜欢他呀!”
元吉替乔涴仙挨了两句夸,立时就露了狗尾巴,嘿嘿地笑:“那没法儿,他是招人喜欢嘛!”
猫在元吉的腿边跃跃欲试,要跳。元吉腾一只手出来,扶了猫肚子,将它架上了桌,顺道指着这猫的鼻子:
“小乔,别闹啊小乔!让我好好儿吃饭!”
城南的刘大师,作为乔涴仙一直以来依仗的雕刻名师,近来很烦恼。
乔涴仙从前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以刘大师曾盛赞乔涴仙有佛性,八风不动,目前看来是扯蛋。
刘大师客厅里头左右两把太师椅,现下已经移开了一把:乔涴仙每日都要按时来造访,需给他腾出位置。乔涴仙这人,不拧则已,一拧惊人。从前养尊处优出病气,现下要紧办事,反倒浑身上下都好使了。
他造访的理由并不复杂:邀请刘大师与其进行长期的密切合作,雕三教九流的木头像。
刘大师顺嘴一应:“乔老板,我顺道给您府上多刻几尊?”
往前乔涴仙听了这话,总要喜不自胜,谁知乔涴仙看了他一眼,却将话支开了:
“待慈城的仓库建造好了,明年就渐渐卖去南邦,”乔涴仙畏寒,戴手套不说,穿了个黑的皮面袄,脖子上围了一圈儿白貂,这貂毛未得到很好的保养,流向杂乱,反倒将乔涴仙烘托出了一些无畏气概:“亨必抵、扎伦望两个码头,我也在筹谋。到立夏,第一船就能卖出去。届时我与刘大师再分成,”乔涴仙一仰头:“就按大师的意思,我暂时只抽一些辛苦费。”
刘大师一下一下地旋茶杯盖,心说总是跑不了:“怎么非得卖去南邦呢?”
“南邦的人信这一套。愈是贵,愈是要,显得他们心诚。”
乔涴仙声音轻,刘大师抬眼一看,忽而觉得眼前这人笑容阴恻,忙将话岔开了:“是,南邦的码头也松散,是好谈一些……”
乔涴仙出得刘府,事情谈了大半,不急着回家。他今日单有个司机,在对街等待他,至于老钱:老钱在家闭门思过,思为什么不要半夜给乔涴仙端牛奶。
乔涴仙想起这茬,好笑多于好气,彼时元吉听见门响,从床上腾空而起,好似警署里吹集结号令,飞身穿靴子捡帽子,顺道勒紧了皮带:“老钱,就来了!”语罢俯下身对着乔涴仙的额头猛叭了一嘴,就去开门了。
乔涴仙停在刘府门前,手不自觉地就抚去额头。恰在此时,正对着乔涴仙的街上窜出了一只猫。这猫黄白杂色,瞧着瘦,身上毛给自己舔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不脏。乔涴仙低头看它,它仰头看乔涴仙,眼睛褐而圆。
乔涴仙学猫叫,猫没叫。它略过乔涴仙,往他身后的巷子里头去了。乔涴仙目前不至于跟猫怄气:“你妈的……”扭头去看,这猫往巷子尾去,巷子尾站了个小孩儿。
乔涴仙猛然一看,几乎要认不出来这只麻雀。长得高了,脸上却还显得幼稚局促,他走近来:”是乔老爷呀?“
乔涴仙先看到他外头这件薄袄,显然是元吉的,语气不自觉地就缓下来:“怎么在这里?”
小麻雀抱着猫,畏手畏脚:“我在这里的库房帮忙,账没算完……”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里头是点残羹剩菜,托出来,给猫喂了。
乔涴仙看着猫伸爪子拨了拨油纸,给拨下去了一半儿:“你还能算账?”
小麻雀将油纸抬高:“是,铜人巷子有个算术先生,他好心,教的我打算盘,要、要是不难,就能算。”
乔涴仙抬着眉毛,一颔首:“哪来的猫?”
小麻雀腼腆地笑:“我捡的,总跟着我,元吉哥很喜欢,就留下了。”
他妈的这猫爱答不理,给饭不吃,什么臭德行?这有什么可喜欢的?
乔涴仙按着没说。
巷子里没横风,唯独有猫爬上爬下,戚戚擦擦的声音。小麻雀觑着乔涴仙,声音细小:“乔、乔老爷,元吉哥总是提起你。”
乔涴仙斜倚在轮椅上的,这会儿屁股不易察觉地挪了挪,一手将脸撑起来:“他呀?”
小麻雀不晓得怎么,脸上发热:“元吉哥,他、他是这样,念谁的好,就总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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