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涴仙一吸气,只是这口气吸得过头,末了涕泪半干,开口了:
“混账王八蛋!本也是你害的——谁喊你去认识浦雪英的?
元吉没有醒。眉毛略微地皱着,手在腹上虚掩。
乔涴仙仿佛还未发作完毕,揪住了元吉的衣领,鼻子尖又红起来:“扫把星,你叫什么元吉?我自打遇见你,我再倒霉也没有了!你妈的——”话音断了。
顶上的灯积尘,光线灰蒙,乔涴仙的影子投下来,覆在元吉的半边脸上。乔涴仙看着他的鼻梁,就记得被他托抱起来,接着这张脸一侧转,冲他傻笑。
乔涴仙走了神,从轮椅上跌下来,跪坐在了地毯上。
如此的震动,使他面朝着元吉,脑袋连带着埋下去,埋去了元吉的脸侧:“扫把星!”
侍应房的门叮啷啷地响,钱有方端着碗近前,显然是一停。他将碗放在乔涴仙身后的桌上,而后扭脸走掉了。
乔涴仙将碗够过来,勺子在里头匆匆地调,待到舀起来吹口气,再一抬脑袋,即在原地愣住了:
元吉的脸朝着他,眼睛弯起来:“高兴哪?”他的声音低哑:“你这鼻涕乐的!”
乔涴仙白着张脸,好大一会儿,眼珠不转,末了嘴巴一瘪,竟喷出个笑来。然而这声笑气力不足,他眉间一道川,随之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抓着碗,眼泪起初还能用袖子拭,而后拭也来不及,坦然地大珠小珠落玉盘了:“你醒了?”
元吉见此情形,碍于腰伤,原要一骨碌起身的,分为了三骨碌,末了将碗接来:“别往碗里哭,多糟蹋东西啊!”
乔涴仙没了碗,抬起眼一看元吉,好似悲从中来,愈发落起滂沱雨:“我当你又要……”
元吉将碗放在一边,两只手将乔涴仙的白脸蛋捧起来,拇指摩挲乔涴仙脸上的泪辙:“当我要死啊?”
乔涴仙闻言,显然就凝固住。元吉赶紧将乔涴仙的脸颊揉了揉:“你不说了吗?我多混账王八蛋哪!岂是轻易死得了的?”
乔涴仙的脸颊被揉得发红。他急切地一摇头:“我刚才,”他抓着元吉的手指,用力一捏:“我那是……”
元吉不能使大力气,若要将乔涴仙整个儿抱去轮椅上还是吃力,暂且折衷,匀下了半碗糖水,一运气,将乔涴仙抬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头。这动作放在从前,乔涴仙兴许半推半就;然而如今他眼睫垂下去,仿佛亏心得厉害:“你有伤,放开我。”
元吉环了他的腰:“还知道疼人,那刚才骂的是谁啊?”元吉伸手将乔涴仙的额发抚上去,笑他:“到底哭不哭?”
乔涴仙由他摆弄,脸涨红起来:“哭什么?我还没有和你算账!要不是你……”
他看着元吉的眼睛,半晌嘴唇颤动,脑袋挨到元吉的肩上去了。
元吉没言语,末了捏了捏乔涴仙的脖子:
“你想算,就冲我算吧。本也是如此,要不是遇见我,你也未必会有这……”没说完,咳了两声。
乔涴仙靠在他的肩上,一下子坐直起来:“伤着里头了?你给我看看,究竟是好了没有好?我跟医院里打听,他们总说要好了——”
元吉的手心贴着乔涴仙,将气喘顺过来:“亏得那把枪准头不行。”
话至此,乔涴仙咬着嘴唇,眼眶子又红起来,他的手指悬去元吉的伤口上:“全是我失心大意……全是我的过失。若有后着,我一定、我一定……”
“一定别跟我分开着去打牌了,”元吉仰着头笑起来:“咱们以后一块儿去。好歹轮椅挡起来,打不着我的肚子!”
乔涴仙的眼泪兜着,颤得一落,又是哭又是笑:“我还和你一块儿?”
元吉最怕他的眼泪,仿佛泪是乔涴仙的一个零件,愈是落,乔涴仙就要愈破碎。
他手忙脚乱,去摸乔涴仙的脸:“好,那就不一块儿。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你不想见我,那我一定躲着你走,好不好?”
乔涴仙抓着元吉的手臂,眼泪流得比擦得快:“你还要走?”
两面话全讲了,元吉闻言,不知从何说起,想去看乔涴仙,然而乔涴仙慢慢地坐直起来,硬是将元吉按在胸前了。
元吉的眼前黑暗着,只听得乔涴仙:
“走什么?你是怎么也对我不起的!自说自话!往前你做什么去了!还去看荷花,看什么荷花?你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嫌我没有用,你知道走了?”
乔涴仙压着他的肩,手背滚起了青筋,将元吉彻底锁在自己的怀里,一句话不给他讲。
良久,四面的亮光聚拢,元吉面前腾了缝隙,即匆忙地抬起眼睛:“乖乖,涴仙,我怎么会……”
却未能够讲完。
吻由眼泪作铺垫,如飞雪入泥,一片一片,由元吉的脸颊到了眉间。
第36章 上尽楼
夜渐深重。元吉脸上怔怔地发红。他实在未能预测乔涴仙此夜的行动踪迹,头一次在乔涴仙面前发了个长楞。
“我是不如前了,现在跟你说这种话,我是没有脸。”乔涴仙的眼睛没有抬,他好像也从自己的放纵行径中醒悟过来,缩回元吉的怀里去:“我如今帮不了你,也替你做不了主。可、可我……”
他仿佛想寻出一些自己残余的好处,可是寻红了脸,却寻不出。
恰在此刻,元吉的手臂却将他抱正起来,眼睛仿佛也经雾气蒙着:
“从前我能帮你什么?又替你做了什么主?”元吉低过脸去,抵住了乔涴仙的肩膀,颇有郑重:“好涴仙,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称呼将乔涴仙的耳朵催得发红。他将元吉的衣领来回地搓揉,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这夜里又哭又笑,又打又闹,唯独此刻,显现出了一些迷茫忧思:
“往前,我只学着做面上的事情。即便是再来过,我从哪里做得起?谁会帮我这个麻烦?”
元吉摸爬滚打,心里多少也明白。起错了头,拜错了堂口,那是要命的。
“马警长,”元吉试探地开口:“他从前是来探望过我的。还要我好了伤,接着去他手下。可见不是铁板一块。”
乔涴仙的睫毛垂下来,是听进去了:“他和我爹是老交情。”
元吉颔首:“你要有这个打算,我一定替你四处去探探风声。”
这话叫乔涴仙一听,其实未见得多么有用,然而心底确实是高兴的。他的手指抻开,又小心地收拢:“从前来求我,眼下是我去求他。”乔涴仙长长地吁一口气:“人情冷暖,也未见得买我的账。”
元吉握他的手:“怕冷啊?”
乔涴仙心下松动,捏紧元吉的手,往他的怀里落下去了:“原本都是想看我的笑话的……”
元吉握了他的腰,觉得他事还没做,瞻前顾后,徒增烦恼,于是大笑起来:“且试着。要做不来,那就罢了!你要不后悔的,跟我一块儿卖柳筐子去吧!我左右是饿不死你,也绝不会嫌你的。这样,我白天去警署里,你在家。你要手笨编的慢,那就叫小麻雀编,你看着就行了。你要看累了,等我晚上回来,给你揉眼睛。”说罢抬起手来,真搓了搓乔涴仙的脸:“再不然,我还是卖水去啊?我少卖两桶,把你供车板子上……”
乔涴仙原本听了这通话,喷了两声笑,然而看向元吉,却笑不舒坦。
他捏了拳,捶打了元吉两下:“去你的,我才不给你编柳筐子!”
倘若只有他一个人,即便落得如此田地,混账地过,只怕也无什么要紧。可此刻他对着元吉,生出的茫茫宏愿里,不许他混账了。
乔涴仙想说话,又只怕宏愿难许,半晌瘪了嘴,只将脑袋挨过去,不做声了。
他不做声,元吉摸了摸他的头发,此刻却与乔涴仙感同身受:
他的腿已经被乔涴仙坐麻了。
钱有方第二天打开乔涴仙的卧室房门,吓了一跳:乔涴仙正坐在床头。他抬眼见了钱有方,轻言细语:“你来了。”
钱有方松了门把,门把磕回来,在晨光中铿楞地一响。钱有方以为乔涴仙彻底地发了神经,觉也不睡了:“老爷,你……”他环顾四周,瞥一眼床边的鞋:元吉没有过夜。
乔涴仙眼睛里有血丝,面颊瘦削,更显得神态疯癫可怜:“你去把楼里多的玩意儿东西,通通卖了。”
钱有方心说是真着了道了!他走近床去:“老爷,元吉他、他跟您是怎么的了?何至于此啊?”
乔涴仙眼睛眨过去,又飞快地眨回来,眉毛一皱:“你说些——卖完了的钱,拿回来给我,我近日要去古董市场逛一逛。”
“怎么,跑那里做什么去啊?”
乔涴仙觉得钱有方屁话良多:“做什么?”他的白脸上渐渐爬了些血色:“我给马警长好好孝敬孝敬!”他将手臂伸向钱有方:“扶我起来。”
钱有方迷迷瞪瞪,不久前乔涴仙下床,还得连拖带拉:“少爷,”钱有方一摸脸:“不是,这个,老爷,起来往哪里去啊?”
乔涴仙好声好气:“往哪里去?洗脸吃饭!前言不搭后语,我看你是疯逑了!”
洗脸吃饭!
是,得洗脸吃饭哪!钱有方大张了嘴,忙不迭地将乔涴仙从床上抱起来了。
第37章 惆怅孤帆
得道多助,如今乔涴仙终于晓得下一句怎么写了。他也晓得他父亲后来何以宁愿不去碰这些生意事:门道繁多,又需运气。他将房屋抵押的事情方厘了清楚,转身就要去马警长的府上叙些旧情。
马警长确也实诚,乔涴仙为表诚意,上门送了个玉把件,夜里这电话就畅通了:
“涴仙啊!”马警长一摊子肉,倒在自己家的软椅里头:“胖子不是一口吃的。你这样急,急着做什么呢?发脾气哪能成事啊?
马警长的肉贴的听筒发热,换了一边,神色是有些怒其不争的:
“我自然可以给你签署准许。你爹嘱托我照顾你,我自然尽力。但是商会那一头,你得学你家老两位,忍着些,自己去下功夫才是!”
电话另一头接着闷闷地响,马警长眉眼舒展,有笑了:“你放心便了,元吉这小兄弟,不消你说,我当然照看。你也多加保重啊!”
乔涴仙放下电话,手指落到轮椅的扶手上,细细长长,缓慢地轮转。
老钱站在他身侧:“老爷,成啦?”
乔涴仙另一手托着脸,没应声。
马警长以外人来讲,仁至义尽,讲得也老实:商会的事,不是他乔涴仙去办,就不得成。
慈城商会主管不颁准许,那么就开不了张,乔涴仙其实清楚。此时恰逢该主管走马上任,但这事情较寸,寸就寸在他妈的竟然是夏琮亮。
乔涴仙心事深沉:夏琮亮与他过节实在深刻,且看码头如今的划分,夏琮亮在冯用展一事上难说脱得了干系。这两个人如何联系上的,乔涴仙暂且揣度不清。然而此刻要乔涴仙为其掏心掏肝,乔涴仙恨不能掏把枪崩了他。
他越是想,脸就气得越是白。把酒谢仇人,这是哪门子的窝囊道理?
老钱不敢吭气,半晌吱声了:“老爷,我送您上去歇着呀?明个再操心吧!”
这句话将乔涴仙从冥想中惊动,他的手指最后轮转了一道,捏成个拳头打了下去:“操心他,他算个鸟!”
老钱长吁一口气:“是,算个鸟,算个鸟……”
五日后,乔涴仙亲自登门拜访夏府,并送了个鸟。
只是这鸟很不寻常,虽是鹦鹉种类,个头算得很大,通体呈宝蓝颜色,尾羽映日,眼如雪月,脚踩的一根鎏金停杠,底下衬的盘子与这鹦鹉的颜色一模一样,乃是个彩金边的珐琅大盘。
这鸟不怕生,掀了遮布,在夏府的客厅里头,对着夏琮亮就开嗓,声音仿佛一位去了势的歌伶:“哎哟,是您哪!吉祥吉祥!”
夏琮亮一张长脸,五官细而窄,鹰钩鼻子尖得发亮。他被这鹦鹉一问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又知失态,连忙将个遮布甩回去。好在这人眼贼,瞥见了珐琅盘的边,心下就了然:“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乔涴仙如今的阵仗是大不如前了。光一个老钱陪在旁边,又从府里拉了个做洒扫工作的充数。乔涴仙输人不输阵,开门见山:“我有求于夏老板。”
夏府的佣人端茶来,夏琮亮接了盏,顺道将递给乔涴仙的一杯拦住了。他从前与乔涴仙的老爹龙争虎斗,观乔涴仙始终如一孩童,没有老子给儿子斟茶的道理。
乔涴仙憋着气,只当看不见:“夏老板,听闻你近来在码头得了一块很大的场所,我恭喜你。”这场所原本是乔涴仙的。
夏琮亮眼皮子垂在茶气里,良久将热气吹了开,面上又笑:“装模作样。”
他将茶盏放去一边,泰山岿然:“我听闻乔老板将房子当做抵押了,我实在没有想到。怎么闹到这般田地了呢?很费一番工夫罢?”
乔涴仙面不改色:“风水轮流。”
夏琮亮点头:“风水轮流,乔老板偷我的船舶时,若想到这一层,也许就不会干了吧?”
乔涴仙瞪着他。
夏琮亮的手摸着太师椅,微笑了:“你看,”夏琮亮一掸衫子面:“坏规矩,成了这幅样子,我怎么能轻易答应你啊?”
乔涴仙的眼睫飞也似地一眨,将扶手捏住:”夏老板,那么,你要我怎么的?”
夏琮亮不紧不慢,显出流氓本色。他向佣人抬手附耳,佣人不久从后头低着头出来,端了个一尺见方的薄布垫子。夏琮亮饶有兴味,眼睛越过去,看着呆若木鸡的钱有方:”他自个儿不好跪,你扶着他一些。”
宝蓝鹦鹉在笼中略振了翅,舌头翻了翻,漏出几声小小的“吉祥!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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