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戈拉斯在离小伯爵的大宅还有很远距离的时候就已经面沉如水。游侠知道，精灵的眼睛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火光，我看到了火光。”
埃斯泰尔衷心希望状况还没有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当他们赶到被烧得艳红的夕阳下的大宅前，莱戈拉斯几乎是飞一样地下马。
狼狈逃出的仆人们呆然站在空地上，脸色灰败，衣服破损。地上有零零散散地盆、桶，显然他们尝试过救火，但在凶猛的火势面前，这无异于杯水车薪。
侍女长见到他们，捉着他的手臂，眼泪滚滚落下。
“伯爵呢？”
“还在里面！求求你救救他们！”
她虽然不知道莱戈拉斯是精灵，但后来小主人宣布是他救了自己，哈隆铎亲王对他的态度也相当郑重，可见绝不是一般人。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慌乱，莱戈拉斯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无论管不管用，她都要试试。
莱戈拉斯抿着嘴唇，闷头就要往烈火熊熊的屋子冲，被埃斯泰尔从后边一把架住。
“这样的火势，哪怕是你，也会被烧死的！”
明黄色的大火早已连成整片，火舌从一楼向上，几乎燎到了半空；站在五十步之外，都能感觉到皮肤上灼热的温度。
“至少要试试——”
精灵话音未落，只听呼喇一声，被烧得变形的门歪歪地倒下来，堵住了出入口。结构一旦出了缺口，整个屋子就开始解体，像是积木一样，柱子、横梁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地。
侍女长已不再哀求。到了这个地步，她的所有希望已经破灭。年长而颓唐的女人只是跪在宅子面前，泣不成声。
埃斯泰尔松开精灵，叹了口气。
他扫了一眼逃出来的人；除了小伯爵，老管家的身影也不见。刚刚侍女长所说的“他们”，恐怕也包含了他。
大火持续了一夜；这一夜，所有人都通红着眼，没有睡觉。
火烧尽了一切，活下来的人们还需要安置。
埃斯泰尔和莱戈拉斯原先要同同伴会合，启程北上；见精灵一声不吭，游侠主动开口要留下来帮忙。这换来精灵感激的一眼。
他们从火场里找出了两具遗体。
小伯爵就倒在走廊尽头，周围没有易燃物，遗体得以完好。游侠趁人不注意，略略检查了一下口鼻。另外一具尸体的脸被烤得难以分辨，从衣服和体型，侍女长确认是管家。
莱戈拉斯神情恍惚，只在发现小伯爵时，才张了张口，小声说一句“我回来了”。
傍晚哈隆铎亲王收到消息，急匆匆赶到，善后事宜便自然而然由他接管。
就在埃斯泰尔向亲王说明情况时，他们听到了歌声。
垂头丧气的人们，忍不住被歌声吸引，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静静地抬起头，朝宅院前的大树望去。
高高树顶上，莱戈拉斯笔直地站着，目光落在远方，幽远的歌谣徐徐飘散。
他们听不懂精灵的语言，只听那哀伤的旋律和悲怆的声音，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埃斯泰尔听懂了歌词。这也许是那个神秘的精灵族群用来悼念亡魂的歌曲吧。
只是，歌词中提到两次的一个词，让他心生疑惑和不安。
尽管发音有所不同，但“乌苟立安特”？恐怕就是辛达语中的“昂哥立安”了，意即“黑暗蜘蛛”。那是勾结了魔苟斯、毁掉了双圣树、导致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混乱的邪恶蜘蛛，也是侵蚀幽暗密林的众多巨蜘蛛的先祖；没有精灵会喜欢她，更不用说以这种敬仰的口气提到她。
没等他理出头绪，精灵已经唱完了歌，不知何时站到他面前。
“谢谢你等我。”
他眼睛里蕴着化不开的哀痛，没有一丝迷惘，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埃斯泰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对方不打算和他一起走了？
第十三章
游侠们对即将加入的新人很是好奇。
大步佬是他们的头头，他们早就感受到了他的强大、坚毅和聪慧，所以，被他亲自带来的人，自然会备受瞩目。
“一定是个强悍的战士，”伍尔夫笑嘻嘻地说，“手臂说不定有——”他比比自己的大腿，“这么粗。”
他身材矮小，戴着皮制的露指手套，腰间挂着大小不等的几把匕首。他原本是个盗贼，偷到了大步佬的头上，直接被抓了个正着。大步佬放了他，他反倒不甘心起来，又试着偷了三次，都以失败告终。这下他彻底拜服，从此不再偷鸡摸狗，专心跟随大步佬。
正鼓捣铁锅里的煮肉的马索白他一眼：“强悍是应该的，但如果只是个能打架的没头脑大块头，我们这儿有的是。”
“你说谁没头脑？”加雷恩腾地站起来，示威地秀出自己粗壮地手臂肌肉。
伍尔夫偷笑起来。马索跟加雷恩天生就是冤家，总是两三句就能吵起来。
马索是个瘦高个子，擅长甜言蜜语，勾搭酒馆里的小妞总是能成。他原先家境不错，会读书写字，破产之后四处流浪，兼任游侠和吟游诗人。理所当然的，对于只会用蛮力的家伙，他有那么些不对付。
加雷恩正相反，小时候被丢弃在森林里，被母狼养过，五岁才被一对农夫夫妇收养回去，最不耐烦什么文学艺术，觉得软兮兮的不像男人，给马索起的外号叫“假诗人”。
“够了！”施瓦瑟尔皱眉。
出发的时间推迟，那些如惊弓之鸟的长湖人以为又出了什么变故，各个担心害怕，施瓦瑟尔好不容易才安慰说服了他们，想回帐篷好好休息休息，就看到两人又在这里吵成一团，嚷得他脑袋发胀。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等头儿回来就知道了。”
他把长剑解下来，放在随时能碰到的手边，坐了下来。
施瓦瑟尔比大步佬年轻，中等个头，只是肩膀略窄；他的长相端正清秀，为了增添男人气，特意留了络腮胡子。他的来历是个谜，大家只知道他很早就跟随大步佬了。与出身三教九流的其他人不同，施瓦瑟尔的举止言谈显示出良好的教养；他的剑术正统稳健，为人认真严肃，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敬畏他，甚至偷偷称他为“小头儿”。
过会儿伍尔夫凑到他身边。
“头儿对这个新人不是一般的重视，为了他推迟了两天的行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施瓦瑟尔面无表情：“你想说什么？”
“原先头儿最信赖倚重的人是你，以后可就不一定咯！”伍尔夫嘻笑着，不等他回答就先跑了。
施瓦瑟尔紧抿着嘴，死盯着对方的背影，一声冷哼。
在马索宣布肉汤做好的时候，两个骑马人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
十多个游侠纷纷站起身来，拉长脖子张望。
其中一个人影相当熟悉，不需要去猜——就是他们的头儿；另一个却穿着斗篷，戴上了兜帽，逆光中难以看清。
等两骑进入营地，下了马，那张白净的脸转过来后，众人的目光被牢牢固定住，周围一片静默。
伍尔夫先反应过来，清了清喉咙，朝埃斯泰尔迎过去。
“头儿，你可终于来了！”
马索也招呼起来：“刚好赶上了晚饭。”
“那个可以稍微等等，”大步佬跟他们一一打招呼。十多个伙伴，他全都能叫出名字，招呼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没有一个敷衍，总能叫人感受到他特别的关怀。
莱戈拉斯好奇地观看，对这本事暗自佩服。
“这是莱戈拉斯，是我与你们提过的，将会与我们同行的人。”他不提精灵的身份，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精灵向他们点头致意，唇边绽开的微笑又引发了一阵惊叹的低语。这让精灵有些不知所措了。他退回唯一认识的朋友身边，小声问：“我做错了什么？”
大步佬有些无奈：“平常我很少看到你笑。”连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都没有。
“他们是你的伙伴，我才决定笑的。难道笑不是善意的表示吗？”
“它是。不过……中间有些复杂的情况。总之如果以后你常常对别人‘善意表示’，也许还会面临这种状况。无视就好了。”
不等对方理解深层含义，他拍拍手唤回众人的注意力。
“我知道你们对他很好奇，不过应该不只是我一个人饿扁了吧？”
简陋但充实的一餐之后，大步佬找到了舒瓦瑟尔。
“我们手上有多少备用武器？”
“三支匕首，两支长剑，一把大刀，一副弓箭。”他们在外游荡，不可能背太多的包袱。
舒瓦瑟尔把武器取来的，看见新人站在大步佬身边。
“随意挑吧。”大步佬说。
舒瓦瑟尔皱了皱眉头。有人比他先出声了：
“这小白脸连武器都不带？”加雷恩的音调拉得老高。
“他原先的武器在战斗中消耗了。”
莱戈拉斯沉默着，先挑出一支长剑，甩了个剑花，又放下了。他的目光落在弓箭上，毫不犹豫地指过去：“就它吧。”
大步佬不意外。精灵弓箭手相当闻名。
加雷恩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这玩意儿，没有长时间训练可是不行的。”
就在其他人以为莱戈拉斯要生气的时候，他认真地点点头：“确实，我很久没有碰过弓箭了，也没有实战经验。”
“你没用过弓箭？那你用什么？”大步佬难掩诧异。
“刀或者匕首。在黑暗狭窄的地方，它们比弓箭有效。不过我相当喜欢远远击中目标的感觉，”他拿起了弓箭，轻轻抚摸，“所以还是打算选它。”
加雷恩气得鼻子快歪了：“小子，你以为我们是来郊游的吗？战斗里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拖所有人的后腿！”
“我会训练好的。”莱戈拉斯不以为意地回答。
“既然如此，”大步佬笑着取下别在腰间的短刀，“这个暂且拿去备用。”
莱戈拉斯接过，拔出刀刃来，粗看了一眼，又细细看很久，惊叹道：“这是奥力的技艺。”
大步佬微笑点头。诺多精灵向奥力学习了锻造工艺，返回中土之后，将这笔宝贵的财富也传承了下来。这把短刀就是瑞文戴尔的诺多精灵打造的。
“多谢。我会好好使用的。”
“你们看到了吧？武器随便挑，没有实战过也无所谓！还有那把短刀，可是难得得宝物！平常头儿自己都很少拿出来用，就这么送了出去。”加雷恩愤愤不平地挥舞拳头，“舒瓦瑟尔，平常你的意见头儿听得最多。你怎么不阻止他？”
“那是他的意愿。”舒瓦瑟尔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他喜欢送给谁，就能送给谁。”
马索摆弄着他的竖琴，笑起来：“这你们还不明白？头儿不是‘喜欢送给谁’，是‘喜欢谁’。”
“什么意思？”
“你们看看他的脸，”马索朝精灵的方向努了努嘴，“我原来以为舒瓦瑟尔长得够漂亮了——”
舒瓦瑟尔瞪他。
“——我是说没长胡子之前，真的，你挺有男人味的，我真心这么觉得。总之，现在我们总算见到了比你还好看的人。瞧，虽然他现在跟我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可是那气质、外貌，简直是凤凰掉进了乌鸦群。这样的人，就算是带把的，喜欢上又有什么稀奇？听我的，这是爱情，铁定没错。”
一边说着，他叮叮当当地弹起琴来，曲子是他讨女人欢心用的流行爱情诗。
伍尔夫哈哈大笑：“有道理、有道理。加雷恩，你不如把他当做头领夫人来看，心里不就平衡了？”
加雷恩歪头一会儿：“这么一想，确实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舒瓦瑟尔脸色更黑了：“都别胡说八道！马索，你再弹棉花我就把你的琴扔了。”
他烦躁地起身，准备随处走走，目光忽然捕捉到什么。
“那个新人，”他说，“在那边训练。”
伍尔夫兴致勃勃：“真的说练就练？走走走，我们看热闹去！”
莱戈拉斯射完箭壶里最后一支，不太满意地撇撇嘴。一边走向临时竖起的靶子，他回想着来路上的对话。
“你一定看出了什么吧？”他问。
埃斯泰尔没有直接回答：“你呢？你看出了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没有看出什么，你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我看到了我一直在逃离的东西。”莱戈拉斯垂着眼睛，重重的阴影落下，“这已经不仅仅是遗产的争夺了，对吗？”
“……嗯。”
“然后当我要为无辜的人寻求正义的时候，就会有一大堆理由阻止我这么做。例如为了势力间的平衡，为了大局的稳定，为了避免内战，等等，每一条都是我不能罔顾的。他们总是说，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去，所以只好假装先前的牺牲没有发生过。”
大步佬沉默许久。精灵的描述太过准确，就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
“是的。”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但是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样的怒火，还有比我更坚定的决心。你看出了我看不到的东西，而且，似乎比我更了解解决之道。这就是我决定跟随你的原因。”
埃斯泰尔望着精灵，深邃的灰色眸子微光闪烁，满是复杂的情绪。
“……你……如此相信我？”
“可能比我自己原先以为的还要相信。”
埃斯泰尔向他靠近；有一瞬间，莱戈拉斯几乎以为对方要亲吻自己。但人类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缓慢、低沉地说：
“谢谢你。”
谁都舍不得把目光移开。
直到身边的马发出呼噜声，才像是惊醒了梦中人一样，把他们分开。
“咳，”埃斯泰尔说，“那么现在我来说说看到了什么。”
第十四章
“我检查过，小伯爵的口鼻内是干净的。”大步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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