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抬眸远挑,悠悠地说:“我们的父亲曾经在这里等了一夜,去年金贵哥也在这里等了一夜,今日换我站这里等一夜,而将来,我们的儿子还会在这里站着等一夜。”
高驰:“……”
不多时,看到有辆牛车驶来。
大花赶紧迎过去,给车夫付了钱,又询问了几句,他等的人到了。
高驰上前去:“要不要我帮忙。”
大花回头看了他一眼:“我接自己的媳妇回家,你能帮什么忙?”
此时车帘己打开,车内坐的人竟然是二妹。
新婚之夜,新娘竟然外出了?
大花又说了一句:“你在北方可能见得少,官府有政令,新婚之夜,贵族拥有汉家新娘的初.夜权。”停顿了一下:“所以南方汉人有个习谷,摔.头胎。”
然后背上自己的媳妇就走了,走了,走了。
高驰僵在当场,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摔.头胎”,火石电光一瞬间,所有的事都想通了,为什么金贵哥看都不看一眼孩子,七斤就将孩子摔死了,接生的妇人问摔了吗?像问一只小狗小猫那样,满眼的嫌弃,别放院子里,丢出去,晦气。
金贵哥的媳妇并非自愿婚前失贞,而是,而是迫不得已。
自灭南宋建立大一统天下,当今历代皇帝都不读汉书,不学汉字,已历经十四位皇帝,官场依然用元蒙语做为标准官话。
因为双方文化不相通,官方拒绝融入汉人,反过来,却希望汉人多融入自己的文化,首先就是要让汉人多生混血孩子,这项政策是一直都有的,因为他不喜女色,所以对汉人新娘初.夜权的规定从未上过心。
但从未上过心的事,竟然亲历了,发生金贵哥身上。
汉人为了保持血统的纯净,会把新媳妇生出的第一个孩子摔死,第二个孩子才被用来传宗接代,因此形成了“摔.头胎”的习俗。
明知积少成多,势必爆发,为何朝庭还要这样做?
“我们的父亲曾经在这里等了一夜,去年金贵哥也在这里等了一夜,今日换我站这里等一夜,而将来,我们的儿子还会在这里站着等一夜。”
大花说这话的时候,不悲不喜,就像在讲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他很想跑去问金贵哥一句,你舍得吗?你心里有恨吗?你这么重视家人,你站在路口等了一整夜,只为接回新媳妇,你的亲妹妹也如此,你这个做舅舅的,将来还要亲手摔死妹妹生下的头胎。你的父亲也如此,将来你的孩子也会如此,你会恨吗?你会反抗吗?
可是不敢问,因为他怕知道结果,如果金贵哥说会恨怎么办?
这个结果让他后背生寒。
会恨然后要反抗吗?
敢反抗吗?
如果真的反抗,那就是造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觉得对汉族女子的侮.辱比起屠杀,更能触动世人的神经,何况这种长久的侮辱是“成制度”的。
只怕暗中已经被汉人诅咒了祖宗十八代了。
……
这一整天,高驰过得很矛盾,心里的事太多了,不便对人讲,什么事都闷心里,当然心事重重的样子。
大花作为中间调和人,跑去跟金贵哥讲了与高驰的谈话。
高驰说他之前生活在大都,那边北方地区汉人少,不像咱们南方这边的汉人多,南北风俗上有差异,所以他才不晓得摔头胎的习俗,还说你凶了他几句,我估计他就有点怂了。
金贵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高驰又不是本地人,虽然已经在努力学南方汉语,但很多生活习俗上差异很大,例如他从未见过南方的蜚蠊(蟑螂),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他们北方的蜚蠊只有豆子大小,南方这边的蜚蠊竟然有核桃大小还会飞。
那么他不知道南方汉人摔.头胎的习俗,我那么凶他,也是误会他了。
想通了这一点,金贵主动跑去跟高驰示好,哄了两句,高驰又眉开眼笑的样子,俩人又合好如初。
金贵晚上还是回来睡,没有睡媳妇哪里,据说生孩子的时候见大红伤了身子,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生,这几天找了些郎中来瞧瞧,都摇头叹息。
生活还在继续,日子过得按部就般。
……
爷爷摔倒了。
那晚爷爷去老朋友家喝喜酒,据说人家年近七旬的老头,纳了一位芳龄十七岁的小妾,所谓苍苍白发对红妆,一树梨花压海棠。
他们那几位老友相聚,就多喝了两杯。
原本可以将就住一晚再回来,爷爷挂念着家里养的鸡,走的时候没有关鸡笼,担心那鸡晚上瞧不见跑别人家去了,硬要回家关鸡笼。
就这样,两位住得近的老友互相扶持着走回来。
天黑路滑,一脚没踩稳,爷爷就滑进了路边的田坎下,也不知道摔到哪里了,哼哼叽叽地叫了两声,他那老友也喝多了,就这么在田坎上趴着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俩老头子才被农人发现。
金贵听说爷爷是被抬回来的了,赶紧回来查看。
大夫来看过,说腿扭伤了,因为一直喊腰疼,估计腰也伤了,淹在水田里一整晚,又受了寒,只能卧床休息。
若是四十年前扭伤这种小事,休息两天就能起床,但现在爷爷老了,老年人最怕这个,静养吧。
爷爷平时身体硬朗,数十年来就没怎么生过病,却因为这次,病来如山倒,突然就很严重了。
刚抬回来的时候,神智还有几分清醒,当晚就发烧,嘴里说胡话。
有人怀疑水田里有什么脏东西附身,金贵也不太懂这个,又请神婆来跳大神,爷爷的病情还不见好转。
一时间,金贵要撑起这个家,还要照顾爷爷,有点找不到主心骨了。
幸好高驰在身边可以帮忙,最开头两天病情凶险,金贵就守整晚,熬到天亮后才去忙别的事,高驰就代替他白天来守着,白天好过,进出的人多,亲朋好友登门的也多,东聊几句西聊几句时间就打发了,晚上特别难熬。
跳大神之后,又是针炙又是灌汤药什么的,各种方法使遍了,爷爷的病情有些许好转,至少神志清醒了许多,认识人了。
第四天清晨,高驰醒得早,窗外天色微亮,虽然不想起身,还是爬起来了,金贵哥在爷爷房里守了一整晚,他早点去接替,金贵哥就能早点回来休息。
先到院子里打了井水,弯腰在木桶里勺了水,准备简单洗漱,却见一人挡住了光亮。
抬头,他看到那个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生了一张特别熟悉的脸,明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竟然生了一张这么熟悉的脸。
因为这张脸,就像自己二十年后的模样。
那男人看到他呆若木鸡的样子,眉毛一挑,道:“你啥时候起来的?”然后腰下弯,就着这木桶里的水捧了一把,就开始洗脸。
高驰完全没搞懂情况,这人是谁?他跟我说话的语气,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俩认识吗?不认识呀,他干嘛这么对我说话。
那男人洗了脸,抬头看他,问道:“起来多久了?”
“……”
那男人的眉毛微皱,出手快,往他脑门上一敲,大嗓门道:“你小子傻了吗?问你话呢?”
高驰低呼一声,赶紧抱住脑袋。
那男人查察到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点不对劲。
金贵突然站在门口,喊了声:“阿爹。”
高驰听到这声,整个人都震惊了,扭头看着那男人,此人正是金贵的亲爹万德胜。
万德胜看了看抱着脑袋一脸痛的高驰,又看了看站在门口刚睡醒还在揉眼晴的儿子,满脸问号。
金贵揉了眼睛,赶紧跑出来,道:“阿爹认错人了吧,他是高驰,我跟讲过的高驰。”
万德胜特别尴尬的样子,搓搓手安抚道:“哟,这是高驰呀!对不住哈,认错了,我还以为你是我儿子呢!哈哈哈,对不住,敲疼了吧。”
高驰咬着牙,这手脚挺重的,还真疼。
万德胜听说父亲病重,他这个做儿子的放心不下,昨天晚上就偷偷摸摸潜回家,接替了金贵,让自家儿子回房睡觉,他就在老父亲床上守了一夜。
天刚亮,他听到院子里有打水声,开门一瞧,儿子正在洗脸,认错了,哈哈,纯粹误会,认错人了。
金贵半夜回房,那时高驰已经睡了,早上醒来也没发现金贵哥已经回房睡在床上。
“小兔崽子,你也不跟我说一声,高驰长得跟你好像呀!”万德胜说。
金贵跑过来道:“高驰,你没事吧,他是我爹万德胜。”
高驰点点头,呆呆的样子道:“你,你爹不是已经死了吗?”
万德胜大笑昂头:“我这不活得好好的吗?哈哈哈,阎王爷不收我,又把我放回来啦,哈哈哈。”是个性格爽朗的汉子。
高驰想张口喊一声德胜叔,但仅仅是嘴巴张了张,终究是什么也没喊出来。
院子里动静太大,有人纷纷探头进来,他们见到万德胜先是一怔,然后大叫一声:“德胜,竟然是德胜——”
这可就不得了,跟炸了锅似的,一会儿功夫,整个万家庄都传遍了,十年前死了的那个德胜,回来了。
万家庄住的全是同宗同戚,人们纷纷涌来看热闹。
万德胜可是衣锦还乡呀,这穿着打扮,都是有钱人的装束啊,瞧他依旧风姿偏偏,英俊秀美不减当年啊。
要知道,当年万德胜可是咱庄里最潇洒风流的小伙子,曾经有女人慕名来找他,还要排队才能见到他一面,这样的战绩,至今无人能超愈好吧。
不要羡慕哥,哥只是传说,现在传说中的人,竟然现了真身,没死,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竟然没死,太稀奇了。
万德胜回来,当然能把事情处理得井井有条,有他坐阵,金贵也不在单刀匹马,有了主心骨,整个人都放松了。
爷爷的病好了一大半,腰也没这么疼了,能坐起来了,虽然还不能下地走路,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一时间,小院子里可热闹了,万德胜忙着接待客人,都是些往日的小伙伴们,曾经的同窗,以前的老友,纷至沓来,久别重逢,大家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金贵躲在房间里休息,这几天他可累了,现在人手足够,他才有空休息。
高驰坐他身边,就有一肚子疑问,为什么你爹还活着呢?
金贵就悄悄告诉他前因后果,当年我爹与临村的一个有夫之妇私会,被那妇人的丈夫发现了,那男人磨刀要报复,幸得旁人劝阻才未能成事。阿爹已经坏了名声,乘事情还没闹大,听了爷爷的话,打铺盖卷从此离开万家庄,对外宣称已经死了,其实这一切,都是爷爷暗中的安排。
高驰听了:“……”
万德胜人缘太好了,小院子车水马龙似的,金贵的屋子里都挤进了人,万般无奈,金贵带着高驰躲了出去。
远嫁的姑姑们也轮流回来照顾爷爷,还不让金贵待在这里,说他一个男人笨手笨脚的,尽添乱。
金贵:“……”
姑姑们不在的时候,都是我照顾爷爷的好吧,那时可没人嫌我笨手笨脚的。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万德胜这次回来,好像发了大财,出手阔气,那些陈年不上门的,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都闻风而来,各种提着大包小包来看爷爷。
金贵翻着白眼,以前我兄妹几人穷得吃不起饭的时候,一个亲戚也没见着,真没料到,咱家竟然还有这么多亲戚。
高驰倒是心态平和,牵着他的手,躲了,落得清闲。
……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金贵问。
“出来逛逛。”高驰答道,也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细长竹子,已经做好了钓鱼杆,这处距离万家庄并不远,一条小路从后山穿出,通往种满青松的山腰。
山腰处有一沆不大的小水潭,平时积雨水和山泉,供附近的农人灌溉梯田。
金贵很熟悉这里,附近的孩子将这处小水潭视为自己的秘密基地,常约三五好友,一起来玩耍,奇怪的是高驰也对这里很熟悉,瞧他平日也不常出门,居然能找到金贵的秘密基地。
然后,高驰气定闲神的样子,稳坐在一片石头上,开始钓鱼。
金贵在旁边守了一会儿,就起身走圈,一会去松林里翻找落地下的松子,一会去摇松树,想把松子给摇下来,动静大得鱼都吓跑了。
再走拢潭边瞧,羽毛做的浮头一动不动,还没钓上来。
“哎,还要钓多久?”金贵问。
高驰笑了笑,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小声点。
好吧,金贵觉得好无聊,干脆躺在旁边,过了会儿又觉得太硬了,突不平,不舒服。
左瞧右瞧,干脆坐到高驰的身后,俩人背靠背的样子,这样总算可以靠着休息了吧,暖暖的,干脆闭上眼睛睡一觉。
过了阵又不舒服,高驰不论坐在哪里,腰背挺直,坐大石头上也能坐出太师椅的感觉。
金贵就相反,除了上台唱戏,能做得板正腔圆一丝不苟,平时全部过得随心所欲,不讲究,通俗地说就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他就静不下来,坐着也不安身,觉得高驰的后背挺得太直了,背靠背看不到水潭的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钓上鱼来。
又左右扭动找位置,打了个哈欠,萎顿地坐在高驰身边,倚在他的肩上。
然后就,睡着了。
高驰笑眯了眼晴,温和地看着靠自己肩上的人,腾出只手抱着金贵的腰,以免他睡不踏实滑倒。
黄昏时,乌云之下透出火红的夕阳,照耀着山林之间,金贵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健康的麦色肌肤在阳光中发亮。
夕阳沉下,留下一抹最后淡色的光,照在这一潭水里,和风吹来,乌云渐渐散了,池中倒映着夜空里的天河。
高驰的眼眸里是天际隐约出现的繁星,繁星之下,是金贵英俊清透的脸庞。
山风吹来,高驰看着他的睡颜,手里的鱼杆也丢了。
金贵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在亲他的脸,就吃吃地笑起来。
星空下,这是一张与自己多么相似的脸。
……
高驰与金贵牵着手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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